富县在徽州南部,是前蜀重要的粮仓。在蜀人当政期间,一直有“富春熟,则天下足”的俗语。富县养南,春沂养北。之所以富县有此成就,一赖乌江之水,二赖枞山,三便赖徽州分散的地形在富县得到的最大化。
因而荇之听到李晷(字玄黎)的话后并没有过多犹豫,这不是为了前蜀与北元。
富县墙头,白底黑字的“蜀”旗飒飒作响。骑马经过大开的北城门,沿街是“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流浪人。哭声、哀骂声、不绝入耳。
再往前走。
县令府前,一个摊子上,灰黑麻衣的大娘正在施粥,后面拖着长长的队伍。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一条人龙却死寂得好像行尸走肉。
一个中年男人在县令府门口张望,见到李玄黎,迎了上来。
“公子来了。”他向李玄黎点了头,去解了石狮子上的马,给他们带路:“今天城外又多了二三十号人。现在人已经满五百,最迟今午就要放入一百,市集已经快安置不下了。”
“告诉他们北元暂时不会出兵,不要急着进来。”李玄黎答,接着说:“这两天温度很高,你注意一些有没有发痧的,安置到屋子里去。”
“已经有几十个了。”中年男人点头,迟疑地说:“有几个小孩,活生生被热死了。”
李玄黎沉默了会儿,身后,何荇之问:“徽州没有水系灵人?”李玄黎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元素具象化的分界是五阶,水系倒是不少。五阳阶及以上却只有两个,还都是……”
荇之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徽州城内各方势力驳杂,多是那两位偏向北元,不听李氏调动。“你们需要的是促植物生长?”李玄黎还算讲理,他摇了摇头,说:“您看是擅长促生还是增产。有近二十万亩地种了一季稻,能促生先促生,不能的话也没事,再等一个多月也能收了。”
走出南城门,迎面来了一行人。荇之似乎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小门僧被一根粗壮的麻绳绑着,拖在马腿后面,脸上五官和膝盖好像都没磨平了,间或疼的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一路都是血。那一队十几个北元辅士,均是一身黑甲,狼眼发光。
呼吸停滞,手脚发抖,她忍不住要去摸自己的额头,手先一步握上袖中的匕首。
落在明达昱眼中,便是一个纤细的带帽人,飞光似的划过眼球。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扬手去挡,一息之间,掌心险险被一切两半!血花飞溅。
何荇之划破了那条绳子,半跪着,把那小门僧扶了起来。一只长矛挑开了她的幂篱,荇之握着密河的腕骨,偏过了头,那枪在她腮帮子前止住了。
额印梅花金,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又犯了什么事情呢?”何荇之上身前倾,转过头来,问前面的明达昱:她认得明达昱。他仓促地低下头,嗫嚅的模样看得何荇之火大,她又问了一句:“他犯了什么!”
何荇之十一岁与明达枯相识,当时便见过他幺弟“阿昱”。明达枯心比天高,一向不与她和之藻说话,明达昱却与她熟稔得很,他知道荇之是个什么脾气。
“殿下既要这小道,下吏便不拦了……”明达昱赔了个笑,他顾不得丢脸:谁在寿阳面前能有脸了——他语气极快地说:“他嘴不诚,却是个藏起来的灵人,我有心磨炼一下他呢。”
灵人?
荇之不动声色,只说了一句:“别磨炼了,他我带走了?”
“您带走,您带走……”
这一个小插曲没有人上心,至多有人感叹一声:是寿阳啊。便可以过去了,她救的人太多。
李玄黎让一个人带着密河上了马,又走了四五里,抵达了乡野农家。这地界,山也清,水也清,白云处处生。有许多面色土黄的当地人,聚在桑阴下,鬣狗似的盯着返青的秧苗。
何荇之下了马,把幂篱放在马鞍上,正要走进田里,却见一大群人围了过来,面色不善的看着她。她退后一步,便听其中一人说:“李公子,您来做什么,我们养的稻子可不是给那些外乡人的,我家二妞和三娃还等着吃饭呢!”
李玄黎端得是君子如玉,说:“老乡,这位大人可以让二妞和三娃有更多饭吃。”
“我不需要!”一个农人大吼道:“想拿我的粮食去喂那些人,你怎么不开天谷仓?”
荇之这才听明白,李玄黎在玩她。她蹲下来,拨弄了一下脚下那株怯生生的苗儿,抬头朝那说“我不需要”的农人笑了笑:“老乡,您不妨看一眼,就一眼。”
那是一株刚出苗的狗尾巴草,她把手指伸进土中,摸到了根茎,一鼓作气,注入许多元灵,便见狗尾草疯狂窜高:这生长的速度已经很惊人了。离她近的两三个野人已经惊讶到失语。她却仍然不停,直到那毛绒绒的穗子高过她的头顶,高过了农人的鼻尖,穗子粗过人的拇指、粗过手腕、最终糊人一脸,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桑阴下人人都愣怔地看着树一样的狗尾巴草。
“这位老乡,”她还是那种半蹲的姿势,谦卑又顺从:“您有多少亩地?”
“三、四亩。”他说。
“我可以让您的秧苗长这——样大的穗子,”她语气轻松地与人说:“我们六四分,我六,你四,怎么样?现在我就干活,今晚您好好吃个饭,不用再守在这里了,蚊子多。”
“我……”他竟有些结巴,似是不敢相信:“我的田不在这里……”
“这是我的田!”他旁边的一个人冒了出来,急冲冲地说:“你帮我干,我们三七分,你七。”
“帮我干,我们也三七分!”
……
荇之摇了摇头,说:“大家不要急。”她侧过头瞥了一眼李玄黎,有些冷淡:“带了纸和笔吧。”李玄黎清浅一笑:“带了。”
“诸位老乡,如果有需要,请在李公子这里报名,徽州府六,每户人家四。现在,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先到前面来。”
没有人上前。
荇之皱了皱眉,又说:“家里有孩子的上前一步。”
四个人走上了前。荇之又说:“其他人先去登记,你们四个跟我走。”她从左边第一个人开始:“带我去你家田里。”
其实是没有“你家田”这种说法的。南郊这些田,大部分都被徽州李氏买下了,这些人只能算是租户,收割时还要交给李氏许多,或许是是三七,或许是二八……但这与何荇之无关。
她能力真的很有限,二十多万亩的田,便催边割,一天一夜也只割了几万亩。大概是把南郊的人喂饱了,她才带着怠竭的元力槽回了尚阳县。
回去时正是骄阳似火,人头攒动。她才想起给之藻报了南北论剑,问时间是日中。也懒得回坛秋园,和李玄黎说了一声,与那个柯尔亚武人找了赛场附近的一家酒楼。
点了两样菜,一样是鲜甜的蜜汁红芋,一样是特色菜毛豆腐,又要了一碗饭,一壶花雕酒。吃完饭,酒也倒进葫芦里,打个眠,便是单人赛第一场。
她把葫芦吊在腰上,空手走了上去。
天下灵人分三派,一派中蜀,一派北元,一派散人。这三派不是很好分辨,但有一些硬知识,比如眼前这人赤髯碧眼,便知他是柯尔亚人,也是北元派。
互拱手作揖后,她空手白拳先接了一刀,木元素具象化作用到手掌,眉头也不皱,直接给他推了回去。
尔后低头给揉了揉手腕,飞身一跃,便是一勾拳,疼得她嘶了一声,低声问:“土系?”那柯尔亚人腼腆一笑。
嘶归嘶,她也只能贴身肉搏。
于是场上便出现极其戏剧化的一幕,瘦小孱弱的姑娘拳拳到肉,威武雄壮的人节节退后,场上“砰砰”作响。偏她又极其灵活,上蹿下跳似只猴儿,那柯尔亚人上下抓不得她,被溜得打转。
最后一个不察,竟在赛场的一角,左腿拌右腿,把自己拌下台了。荇之愣在原地,一时间忍俊不禁,偏了偏头。
准备的酒也没有用上,她一边喝一边下了台。
小道人密河被她托付给李玄黎,她正要去李府,一直当影子的柯尔亚人说话了。他的嗓音有些难听,粗砺且难辨:“夫人,族长交代您近日不能进入李府。”
“那你喊一个人来,帮我叫密河出来。”
他低下头,说:“夫人,我不能离开您五米远。”
“那怎么办呢?”荇之笑着问,他还是低着头。荇之没有办法,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先回了坛秋园。
之后还是不分昼夜的干活,一直到团队赛那日晨,她向李玄黎告假时,李玄黎告诉他:密河的伤差不多好了,想见一见她。她才想起这个小道密河。
许是她太听话,坛秋园中,明达枯与王喜也不盯梢,各自忙活去了。她才能与密河说上两句。
“我听明达昱说,你是灵人?”
“小僧是灵人。”密河朝她深深叩头:“但明施主骗了您,他不是因为这一点留下小僧。”
“怎么说?”
“小僧希望用这个消息,换小僧的命。”
何荇之听完不禁感叹:“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蠢人才会做的事情,把自己的命托付给别人。”她说完,见密河仍是跪着,顿了一下:“你起来,灵人间可不兴为奴作婢这一套。”
“不是的,檀越。”密河哑声说:“小僧有罪,小僧想求您一次‘祝礼’。”
“祝礼”是神王宫大祭的必修,通常是指为精神崩溃或信仰崩塌的人,做一次“异种内除杂”。一般是挑选最适合此人的一种事物,通过元灵构建联系,使得一方进入“假自然灵”状态,一方进入被附身状态,从而使被祝礼者获得内心的平静与舒缓。
当然,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大脑空白。
而外传“祝礼”的效果,又有一句好听的话,即:“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做,吾以观复。”1
她做过许多次“祝礼”,知道这玩意儿的本质,沉声说:“你在自欺欺人。”
“檀越。”他低声说:“若能自欺欺人,何不自欺欺人?”
“行。”何荇之点头,她问:“消息是什么?”
“三唐师父曾与小僧说,《覆舟册》是他与一个姓周的施主换来的,那人把小僧给了他作徒儿,让他教小僧……养人牲,献祭耳山,三唐师父得以借《覆舟册》中的方法延寿。”
“你不记得他了?”
“小僧当时尚在襁褓之中,如非搜魂,小僧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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