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午间小憩,仿佛只睡着了一会便觉得浑身轻轻飘飘,如同腾在空中。

    待胤禛睁了眼定睛一看,别说床侧侍驾的八弟此刻已是无影无踪,就连这所处之地也并非是养心殿的内寝,而是西暖阁内。胤禛觉得心头一沉,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面御座之上身着明黄龙袍的那位,可不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胤禛瞬时一凛,那懵懵懂懂的睡意刹那消失殆尽。他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却发现自己虽身轻如燕,但脚步却是极难越近半尺。皇上挣扎了足足一刻时间,等看到苏培盛进来,这奴才仿佛根本就看不见自己,反而是恭恭敬敬的为御座的那位雍正添上茶点。

    经历重活一世的胤禛,就算再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此刻也难免脑中登时窜出无数想法。就在胤禛正无计可施之时,掌灯的太监已经进来将西暖阁的灯烛依依点亮,胤禛这才觉得自己的脚终于落在地上。他略微沉吟片刻,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见并未惊动御座上的那位,就连旁侧的太监也是视若无睹,这才放心的站到御案旁,窥了一眼奏折。

    “雍正四年九月初十”奏折上清晰写录的年份,这正是上一世老八故去后的第三日。胤禛在西暖阁内环视片刻,从摆件陈设,再到皇帝的饮茶吃食,最终胤禛笃定这就是他未过完的上辈子。

    胤禛在这曾经最熟悉的养心殿内逡巡半晌,心中却起伏难定,直到夜幕黑透。西暖阁内那位雍正终于歇下,阖宫内外一片漆黑,就连值夜的小太监也盘在门廊上打起了瞌睡。

    胤禛立于院内,秋日深夜的寒风打在他的身上,掀起衣摆,但皇帝却未能感到一丝一毫的寒冷。直到胤禛站得将近恍惚,他甚至以为只要此时此刻他一躺下,再一睁眼便能回到那个本不属于自己的雍正朝,只因那床边还坐着一个等着自己回去的人。

    但胤禛毕竟没有倒下,而是隐约中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唤,“皇上……”

    胤禛循声望了望,心知是找不到这声音的源头,这声音低沉飘渺,于八弟落水重病那次在梦中出现过。那会皇帝尚不知似卿乃是胤禩,那一梦只当是移情偏爱,并未放在心上。

    而今般这声音再度响起,胤禛明白了此仙家神长定然是与这两辈为人的罕见事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于是淡定问道,“仙家入梦,可请指点迷津?”

    “梦?”仙人畅然一笑,那笑声洒脱不羁,环绕良久才缓缓收住,然后他继续说道,“皇上误入异世,老朽这是来引皇上回归正朔的。”

    胤禛神情一滞,回归?

    “皇上且再等等,待到卯时二刻,月落日升,阴沉阳起。皇上便可与内寝殿里的那位皇帝,两魂合一,重回正途。”

    胤禛未发一词,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如若朕回来了,老八呢?

    仙家神长仿佛洞悉皇帝心思,又是一声轻浅到几乎难闻的淡笑,随后开解道,“逝者已矣,已脱尘寰苦海,生者又何须苦苦不放。”

    胤禛腾地昂起头,对着漆黑一片的苍穹道,“朕要老八活着。”

    “天数已尽,此世间再无廉王。”仙长言之凿凿,不畏人间帝王的怒火,只将这一道世人皆懂却又最难释怀的结论,直抒而来。

    胤禛攥了攥手指,想他汲汲营营一生,终登九五之尊,却留不住自己心念之人。这帝王于世俗间,有生杀予夺之权。而于天地神佛间,也不过是孑然一凡人尔。

    胤禛仰望长空,这一夜黑得稀奇,不见星光,连月色都是昏暗至极。而这黑幕支起的穹顶间,却仿佛映出了那张脸。

    最开始,是廉嫔那张雕画过的如花美靥,却总是在不知何时凝神忧思,眉宇间从未挥去那抹惆怅难安。再后来,便是这异世两年,两人貌合心离的嬉笑怒骂、缠绵纠缠,胤禛仿佛此时此刻才注意到胤禩的躲闪推拒。

    胤禛沉下眼,身为两世帝王,他怎会没体察到胤禩的虚情假意。只是,在当时当下,皇帝自负总有一天会收复这颗失而复得的人心,便自顾自的享受着上天恩赐的时光。他怎会想到,这时光说无便无,连句真心的话,都还未曾从胤禩口中听到过。

    胤禛最终再度抬头,那黝黑的夜幕上骤然风云突变。如花美眷顿时化作英俊少年,策马夕阳,意气风发,正是胤禛当年最为侧目倾心的风采。八弟最得意的年华,连嘴角都透着两分志得意满的笑意。然后,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命途癫狂落下,再无逆转。只见胤禩再难开怀,终是落下一身病痛,华发早生,壮年而去。

    皇帝并未有机会目睹阿奇那狱中陨殁的姿容,记忆里的这人越是鲜活灵动,只怕那结尾一刻便越是骇人难忍。

    胤禛沉寂片刻,仿佛这夜幕即将被新一轮的朝阳所取代,最终在晨曦到来前的一刻,胤禛说道,“朕不想回来了,朕想留在异世。”

    寂静,出奇的寂静,胤禛有些慌忙的又复述了一遍,仿佛怕要来不及一般。

    终于在日月交替之际,仙家再度开口道,“皇帝一言九鼎,欲逆天意而为,可愿受天之惩罚?”

    “朕愿受罚,只要让朕去有老八的那一世去。”胤禛许下诚心誓言。

    ……

    皇帝入梦千里,已是前世今生。但胤禩坐在床侧本也是懒懒的歇神,但很快便觉出了不对劲。

    胤禩伸手试了试皇上额头,手背几乎被热度灼到一般。于是惊而起身,赶紧开了门叫苏培盛去请太医。

    皇帝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热,足足烧到深夜。太医院的院判与医正来了快有十人,但却无一人能降下这炙热温度。

    胤禩站在离龙床远一些的位置,瞧着太医们里里外外急得乱转,他心知太医们已经没了章法,只怕皇帝这回是要大大的不好了。

    但西宁灾情迫在眉睫,若是四哥于此时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西北,乃至整个大清,危在旦夕。

    胤禩刚刚想到此处,却听见殿外高声道,“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胤禩心中一沉,心中暗叫不妙。皇帝将灾情按下,本是不愿节外生枝,想以万全之策,全盘定论,断了各方面的担忧与蠢蠢欲动。但只怕这后宫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即便后宫难知西北灾变,但皇帝病倒这事却是极难隐瞒的。

    果然,皇后跟随太后进了内寝,两人看到胤禩的眼神都极为不快。

    太后并未先理会其他,而是上前探看皇帝病情。当太后听说尚未查出皇帝病因,便一改往日慈悲宽悯之姿,将几个太医申饬一番,最终太后开口命道,“宣温太医和刘太医两人进宫为皇帝看病。”

    温实初是菀嫔一直重用的太医,连着惠嫔那里近日来也是用他,便被沈眉庄推举到太后跟前看过几次脉,因而太后对温太医的医术颇有几分认可,便想起了这人。而刘裕铎,却是皇帝赞不绝口的,因此太后也是极为信任。

    但皇后却心存怨怼,在太后一旁说道,“皇额娘,这刘太医一向只为储秀宫看诊。”

    经乌喇那拉氏一提,太后这才又想起了胤禩,转身将廉嫔上下打量一番,这眼神说不上是冷是热,但太后最终却说道,“哀家看着廉嫔的身子调养得极好,都可以随侍养心殿了。可见刘裕铎的医术精妙,叫他一起进来。”

    皇后自然听得出太后言语之间对廉嫔的不满,便不再继续拦着。

    有太后和皇后坐镇,以胤禩此刻的身份,只能退到寝殿外间候着。见温实初和刘裕铎进去了半日,天都快亮了,却还没有半点消息。胤禩觉得,只怕老四这一病实在不轻。

    天一放亮,太后便遣了苏培盛将等着早议的朝臣们请了回去。虽皇帝重病的消息秘而不发,但西北重灾之事却是在朝堂之内轩然而起。皇帝辍朝,实在是令前朝风云变色,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而西宁的灾情也自然而然的呈到皇太后的跟前,太后听闻后心中大骇,连皇后也变了脸色。

    胤禩在外殿内坐了一个晚上,只觉得浑身难耐得很。还没等他寻个舒服的姿势展展腰腿,太后便将他宣到了东暖阁。

    胤禩刚进门意欲行礼,太后便冷声道,“跪下。”

    胤禩遵命的跪下,只见太后并未再度开口,而是示意皇后说话。

    “廉嫔,昨日你侍驾左右,皇上好端端的一病不起,你可知罪?”皇后得了太后默许,那言语也自不必柔软,直接开门见山的责备。

    胤禩心里是一万个冤枉,老四巴巴的把爷请到养心殿,自己却厥过去了,可不是这罪过都要落在胤禩一人的身上。

    “臣妾伴驾,事事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皇上突而病倒,臣妾百口莫辩。只求太医们赶紧诊出皇上病因,退了高烧才好。”胤禩深知此时他是万万不能服软认错,不然以皇后如今的架势,只怕是要立马处置了自己。

    “哼,好一个伶俐口舌。皇上的病症太医们诊不出来,可见是有人包藏祸心,不知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皇后哪里还有平日里的端庄姿态,如今皇帝昏厥,太后撑腰,面对着廉嫔,可谓是新仇旧恨一涌而来,大有要借机杀之后快的心思。

    于是皇后眼中阴戾一闪,“皇额娘,廉嫔一向恃宠而骄,自小月后便媚得皇上日日夜夜都守在储秀宫。臣妾觉得,只怕不用重刑,他是不会伏法的。”

    妃嫔下狱用刑,那即便是查实冤枉,只怕也被折磨的难再见人。更何况有皇后指示,只怕胤禩这孱弱身姿根本撑不过半个时辰,便能一命呜呼。

    因而胤禩听了皇后之言便明白与她多费唇舌无意,便转而看向太后,“太后娘娘,可已知西宁地动一事?”

    太后微惊,皇帝那一日突然离开后宫,定然是为地动一事费心费神,冷淡后宫也是理所应当。

    但皇帝却唯独宣了廉嫔进养心殿随侍,太后以为皇上案牍劳形有红袖添香在侧,以解烦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如今看来这廉嫔只怕不是端茶递水、研磨添烛这么简单。于是太后脸色一沉,并未说话。

    皇后见机呵斥道,“大胆瓜尔佳氏,后宫不得干政。”

    胤禩眉目一凛,“西宁重灾乃是国事,皇上重病却也是家事。前朝与后宫唇齿相依,若因皇帝病情而惊动朝野,致使西宁动荡,只怕社稷将危。”

    胤禩虽跪于地上,但那气势却是压了皇后半头。乌喇那拉氏一时语塞,便见太后抬手命她停下,随后太后说道,“皇后贵为六宫之首,妃嫔们要审还是要打,本都由着皇后发落。但此时国事为重,皇上日前下旨欲晋廉嫔为妃,晓瑜宫廷,前朝后宫皆知。此乃非常时期,哀家不愿再引起什么非议。廉嫔这件暂且记下,禁足于养心殿西配殿,由竹息看管。”

    太后自然明白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但此时并不是置办了瓜尔佳氏的时机。而皇后一味的要置廉嫔于死地,咄咄逼人,毒辣之心毫不掩饰,着实令太后寒心。反观这廉嫔却是句句国家社稷,由大局而想,虽有为己脱身之嫌,但却难得的在理。

    因而,这孰轻孰重,贵为一朝太后、皇帝生母,乌雅氏还是分得清楚的,便没有让皇后遂心如愿。

    皇后愤愤难平,但已然失去先机,便只能再度蛰伏下去。

    而胤禩扣头谢恩,起身由竹息姑姑扶着,往西配殿去。

    胤禩在配殿之内,虽饮食上并未有缺,但他却不敢随意动用。这一饿一渴便是两天,胤禩吃不消的靠在床上,也不知皇上病情如何了,只怕还没等老四薨驾自己就要被活生生的困死了。

    幸而,苍天怜见。第二日刚至傍晚,苏培盛便亲自过来开了西配殿的锁。

    苏培盛一进屋,瞧见廉主子那是脸色青白,嘴也爆皮了,便赶紧招呼门口的方若进来。

    方若进了门,见主子这样,眼眶就红了几分,但却也不敢耽搁,赶紧将手中的一盅燕窝膳汤喂给胤禩吃了。

    终于吃到些东西,胤禩也不敢多吃,只当是润润口舌。待缓了两分力气,见苏培盛还立在门畔,这才问道,“苏公公,可是皇上醒了?”

    苏培盛见廉主子总算是恢复了几分人色,便上前答道,“回廉主子,皇上醒了,正宣您过去呢。”

    苏培盛打量了胤禩两下,又上前了一步小声道,“主子如今这身子骨,奴才本是不该硬请过去的。只是奴才觉得您若是此时过去,让皇上看了,这几日受的委屈才不算白受了。”

    胤禩微微点头,他也正是此意,“劳驾苏公公回去禀告皇上,臣妾即刻过去。”

    就在胤禩理装之事,养心殿内寝中醒来的皇帝,却是满脸的疲惫。

    胤禛这一梦,在外面人看来不过是高烧三日。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三日一梦,千秋岁月。

    那仙家神长加诸于帝王的天惩,说来倒是极为简单。那便是命胤禛以游魂之姿,过完那整整一世,直到雍正帝寿终正寝。

    因此,当胤禛再度睁眼醒来,却是足足等了九年。

    九年之后,恍如隔世。

    当皇上满心期盼的睁眼,第一眼对上的却是皇太后的慈母之容时,却百感交集。

    这个母慈子孝的境况,大约在胤禛还年轻的那些年心心念念地盼望过。

    然后,今时今日,胤禛心中却再无旁人的位置。此时此刻,皇帝最想见之人却只有胤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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