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苏培盛进来回禀说廉嫔即刻就到,但等了半刻也不见人影,这心思就不安于屋内了。胤禛也不顾太后和皇后的脸色,硬是坐起身来,正想再遣人去看看,就听见门口通报说廉嫔来了。
皇上那略微探身看向门口的殷切之情,看得中宫皇后心中一阵绞痛,但此刻又能如何?乌喇那拉氏只恨自己没能在这两天内将瓜尔佳氏收拾干净,只怕待他下一刻进来就要向皇帝装可怜了。皇后攥了锦帕,心道幸而有太后坐镇。皇后虽忌惮皇帝的怒火,但也有十足的自保把握。
胤禩甫一进屋,就瞧见皇上正伸着脖子巴巴望向自己,而立在龙榻一侧的皇后那脸色就别提多难看了。倒是太后坐在皇帝榻旁面色如故,瞧不出是什么意思。
胤禩行至龙榻跟前,跪拜行礼,分别给皇上、太后、皇后三人规规矩矩的请了安。
皇帝打他进来就觉得这人怎么才两三天光景就瘦了一圈,可见是朕昏睡之时受了委屈。待胤禩行到近处跪下,虽见他梳妆妥当,但面色却是难掩倦容,皇上便心疼道,“快起来,地上凉,到朕身边坐着。”
胤禩没抬头,心里早就把老四骂了个狗血淋头:皇上四哥你是瞎了么?太后坐在龙榻旁边,就算是皇后也只能站着。爷这会上去和太后平起平坐,岂不是作死。
于是胤禩并未起身,而是垂首自责道,“臣妾侍奉皇上不周,致使圣驾抱恙,还请皇上准许臣妾去宝华殿诵经祈福,以赎此罪。”
胤禛见老八跪而不起,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关心则乱,心道:是朕太心急了,差点将八弟置于险地。于是改口说道,“你虽年轻不周,但也不必自责,起身吧。”
于是,胤禩这才得令起身,立于皇后外侧。
乌喇那拉氏见胤禩并未在皇帝跟前做出一副倍受苦楚之态,心中这才安定了两分,于是携了胤禩的手温和笑道,“本宫瞧着廉嫔这几日辛劳得很,脸色也大不如前了。眼看着本月十五就是封妃大典,皇上不如让廉嫔回储秀宫好好休养几日,也好荣光受封。”
胤禛这才转过眼睛瞧了瞧皇后,自他醒来之后那是一丁点也没注意过乌喇那拉氏,毕竟有太后在寝殿内杵着,皇后也是不敢僭越半分。
皇帝哪里听不出皇后此话的目的,于是牵出一撇冷笑,不疾不徐言道,“西北地动,举国同哀,宫内不宜喧嚣,封妃之事就暂且按下吧。”
皇后心中一喜,乌喇那拉氏虽不愿廉嫔随侍在养心殿内,但毕竟瓜尔佳氏一身病歪歪的,就算让他留在皇帝身侧又能如何?管他是被宠上天去,只要不能诞下龙子,那这万千宠爱也只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长久不得的。
因此在中宫皇后眼中,还是位份更为要紧些。既然皇上亲口推迟了封妃一事,皇后也便乐于彰显一番大度,便含笑不语,不再提送廉嫔回储秀宫一事。
皇上见乌喇那拉氏那一脸贤惠温和,心中却是讪笑:封不封妃还不是朕一句话的事,如今举国哀恸,若是朕在这当口晋封老八,定会为胤禩招惹非议。因此皇帝自然而然的推脱了这事,如今还是让老八久留身侧最为要紧。位份这种事,想来八弟也并不看重,更何况朕身为皇帝,别说封妃,就算他日封后,也并非难为之事。
皇后默许,胤禩沉默,连皇上也不再多说什么。太后在一旁冷眼看着,哪里不懂皇后的心思。廉嫔被关这两日,米水未进,孙嬷嬷可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太后自然明白瓜尔佳氏这是怕皇后做手脚,可见此人谨慎□□。
太后原本正等着看廉嫔此次面圣的作态,想到他于宫中孤苦无依,更于宫外毫无助力,只怕少不得在皇帝跟前卖弄可怜,靠皇帝撑撑腰,却没想到这瓜尔佳氏梳妆更衣而来,虽病容难改,但形容举止是依旧端庄如常,并不见刻意之举,对此前禁闭一事只字未提。在皇帝的恩宠面前,能如此的清醒自持,实属难能可贵了。
太后心中有数,皇帝身体康复,依旧是那个耳聪目明的天下人,养心殿这几日的事他是早晚会知道的。廉嫔若是先发制人,太后自然是会维护中宫,以至于令皇帝难堪。如今廉嫔静默不发,格外的懂事。在太后眼里,这就足够了,不论廉嫔是深思熟虑还是歪打正着,一个时时处处都能做对事、说对话的妃嫔,总是值得多得些疼爱的。
于是太后略微关切皇帝两句,嘱咐皇上勤勉躬亲之余切莫忘了休息保养,然后就极为知情识趣的带着皇后走了。
不一会功夫,寝殿内只剩下胤禩陪着,皇上可就不再拘着,一伸手就把人拉到龙榻上坐了。
“这几日,可是受委屈了?”胤禛把老八揽在怀里,只觉得这一亲近接触恍如隔了一辈子那般长远,就更不愿再松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颜,胤禛端详了半晌还是觉着不够,便以手指抚上胤禩的额头,将眼前之人的面颊轮廓轻轻勾勒而出。
胤禩被皇帝的目光看得颇为尴尬,今日四哥这眼神似乎柔情中带着悲苦,让人难以捉摸。于是胤禩侧了侧身子,却怎么也躲不开皇上的手,心里腹诽着老四未免太肉麻了些,不过三两日不见,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的确,在胤禛心里,可不就是生离死别一场。一去九年,日夜轮转,胤禛生怕就此再也不能见到八弟。
胤禩隐忍着,本是由着皇帝的手在自己脸颊上逡巡,想来四哥大病初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但不一会那双手就不安分起来,直往衣襟里钻。
“皇上!”胤禩这才手肘一支,将皇上隔了开,“皇上身体初愈,该好好歇着。”
胤禛哪里肯放手,双臂一紧再度将胤禩搂在怀里,仿佛要将这身骨捏碎揉进自己体内一般,而嘴上却是轻缓道,“朕身体无事,朕只是想你。”
胤禩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刚想用往日里的敷衍调笑将皇帝打发了,却不觉间被胤禛捏住自己的下巴,将自己的脸拉得和皇上极近。
胤禛那眸子格外乌亮,瞳孔中满溢着胤禩的影子,但却全然没有往日里显而易见的□□,仿佛隐约中藏着一种胤禩难以解读的情绪。
也许是喜悦或期待,但胤禩却觉得那眼神中似乎更多的是痛苦与悲伤。胤禩不懂四哥在痛什么?在悲什么?如愿以偿的登临顶峰,如愿以偿的剿灭异己,他还有什么不足?还有什么不够?
刹那间的对视,这目光太过炙热,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胤禩难以承受,更难以接受。他不自觉的闭上眼,很想再说句什么。但却被胤禛堵上了唇,便什么也都没能再说出口。
……
养心殿外,长日无聊。但奴才们却都按部就班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苏培盛自太后皇后离去后,只在寝殿门口略站了一下,便打发奴才们远远站着去了。
大清皇帝,向来勤政。白日沉湎于闺阁之中,那是罕见得很。而如今这内寝殿里,帷幔高卷,但龙榻上却是春风难掩。
胤禩脱力般躺在那里,微微侧了侧头,被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晃了眼。多月不行此事,他几乎忘了往日里那些深夜是怎么挨过来的。他有些自责方才为何不高声叫奴才们进来,这青天白日里,但凡外面有点动静,老四也不至于荒唐至此。
而皇上却没有一丝要起身的意思,他将头埋在胤禩的颈窝里久久不动,恍如睡去。
胤禩被压得难耐,刚想挪动一下,却见胤禛并未睡着,而是略微支起了身子,这么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
“皇上?”胤禩觉得今日的皇上实在让人摸不清脉络,时而柔情似水、时而热情湍急,仿佛有着一腔的心事,却不知该从何而出。
胤禛看了胤禩良久,才一字一句说出,“你……能……叫朕一声……四哥么……”那声音轻得只有抵着头相拥的两人才能听见。
胤禩闻言垂下眉,这不是皇帝第一次有这样的要求。四哥的这份情有独钟,他明白知晓,为今之计他不介意利用其一二,但唯独此事胤禩决然无法从命。他可以清楚明白兄长大逆不道的情爱,他也可以利用此生的躯体去换取今后的自由,但终究他无法承受以胤禩的身份侍候胤禛。
这自欺欺人的执着,也许是胤禩仅存的一丝尊严。所以他避开了皇上进期盼的目光,也便再难发觉胤禛的这份期盼中有着多少苦涩,胤禩最终自顾自的说道,“臣妾听说菀嫔偶有这么称呼皇上。”
胤禛闻言,再度而来的失落,让他那本来坚毅的目光瞬时涣散下去。
皇帝放开了胤禩,翻身躺下,二人仰面看着同一方帐顶,却再无可言。
胤禩不知几时才沉沉睡去,直至第二日清晨,皇帝照例早起上朝。胤禩坐在寝殿的明间里,看着养心殿狭小的后院。
这院子比储秀宫的院落要小了很多,比六宫中任何一个宫院都要小。上辈子兄弟几人私下里没少妄议过老四定居养心殿的行径。而此刻他却格外庆幸,自己是在此地侍奉的老四,而不是在那个祖宗先皇起居的乾清宫。
胤禩想到这里不由一丝苦笑,他自问这天下间最掩耳盗铃的人想必就是自己了吧。
几杯茶尽,已是午膳时分。皇帝却还没有回来,这一方只有几步远的院子,却隔绝了前朝与后宫的通路。
遥想当年在那正殿里,胤禩几乎数不清被皇上用奏本砸过几回,更也算不出究竟在那金砖上跪过多少次。但如今,他养尊处优,如金丝雀般被供养在此,却反倒却怀念起了那日日殚精竭虑的年月。
静谧无声,毕竟是在养心殿内,方若不敢说话替主子解闷,只能百无聊赖的呆着。无非是喝药、用膳、午憩而已。终于天过申时,前朝便有消息传来。
皇帝诏发内币十万赈恤灾情,并下发罪己诏曰:“朕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地忽大震,变出非常,皆因朕功不德,政治未协,大小臣工弗能恪共职业,以致阴阳不和,灾异示儆。”随即,定于三日后亲率诸王、文武官员躬诣天坛。
皇帝旨意颁布天下、晓谕六宫,此番做法都在胤禩预料之中。
直至又过了一个时辰,苏培盛这才从前面下来,将胤禩请至西暖阁。
刚踏进门口,胤禩便瞧见地毯上一片尚未干涸的茶渍,只怕是皇帝方才摔了茶杯。而皇帝此刻正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仿佛听见了胤禩的脚步,皇上这才睁了眼,指了指御案,“你看看这个。”
胤禩将奏折拿起,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为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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