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捧着奏折,一目尽览。内容乃是奏报东距西宁五十里的多巴镇灾情,此地深处盆地,周圈数十里地裂路断,人畜难达,罪臣塞思黑正恰圈禁于此。因而都统楚宗上疏密奏请示皇帝意下,这罪臣是救或是不救。

    皇帝自胤禩拿起奏本后,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哪怕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漏下。而胤禩撂下奏本,只是短暂思索片刻,便开口言道,“臣妾闲来也略看过一些青海地方志,书上记载多巴镇乃是通往青南与西藏的咽喉岔口,历代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有牧区与良田交汇,货栈与车马店一路比邻,往来人口不在少数。因而臣妾觉得此地不可轻弃。”

    胤禛也摸不清自己究竟希望老八是何种反应,见他如此泰然镇定,也略略点头道,“朕也觉得,此地不可有失。今晨已调派西宁驻军连夜修路搭桥,尽力抢通官道。”但言及此处却又顿了一下,随后说道,“只是地动距今已有五日,西宁城内已是断壁颓垣,怕是城外之地死伤堪忧。”

    胤禩垂了眼睫,默而不语,于心中稍作盘算。这多巴位于湟水河中上游,临河而居,又向来商贸繁盛,因此这物资上倒是充裕一些。但天降灾祸、砖石无眼,九弟久禁于室内,这一劫只怕是死生难料。

    只略略一想,胤禩便觉得周身寒气笼罩,于这初夏里竟是彻身冰冷。只得生生将这脑中念头掐断,但求九弟吉人天相。胤禩微微转身,将将一抬头正对上胤禛的探究目光,胤禩心中一惊,只怕这戏是再难演下去了。

    就在两人对视僵持之时,苏培盛匆匆进来,禀奏道,“皇上,太后病倒了。”

    太后的身子骨一向不算康健,大病小情并不少见,但皇帝见苏培盛如此匆忙来报,只怕这一次的病情凶险了几分。

    胤禩涌动起来的心思这才缓了一缓,见皇上摆驾寿康宫,自己也必然要跟着去了。

    寿康宫寝殿内,太后病卧。屋内正有皇后坐镇,旁有惠嫔随侍。乌喇那拉氏见皇帝带着廉嫔而至,正是意料之中,而嘴角却不由自主的牵出一丝冷笑。

    皇上召见了为太后诊治的太医温实初,大略看了药方,便让宫人拿下去煎药了。若说太后之病,也不过是陈年旧疾,老人家常见的气虚衰弱。因着前几日皇帝发病,太后守在侧旁,日夜煎熬,再加之饮食不调、夏暑侵体,这便一时晕厥过去,卧病不起。

    但皇后却是一脸忧心忡忡,并未因太医宽慰之语而解除半点忧色。

    皇帝见太后安枕慈眠,也无意扰她,便只留了竹息姑姑在病榻旁伺候,将一众妃嫔带到正殿内说话。

    “惠嫔贤孝,伺候在太后身边,朕心甚慰。”皇帝与皇后分而坐下,这才开口嘉奖了沈眉庄。胤禛毕竟不爱多见太后,有这么一个孝顺妃嫔陪着,正和皇帝心意。

    “太后卧病,西宁灾情不稳,朕不能日夜陪伴,就由皇后安排,命各宫各院贵人以上的宫嫔轮流于寿康宫侍疾,以替朕躬。”皇上并无其他话说,养心殿还一摊子事等着,这便有准备起驾回宫的意思。

    然而皇后却苦涩一笑,进而言道,“皇上,近日来前朝后宫皆不安宁。前有西宁地动,再有皇帝龙体违和,如今又是太后染病。臣妾觉得,是不是叫钦天监来问问?”

    祸端频出,以钦天监掌观天象,倒是情理之中。于是皇帝起身命道,“宣钦天监主簿于养心殿见朕。”转身便和颜悦色道,“皇后心忧六宫,便和朕一起去养心殿听听吧。”

    惠嫔留在寿康宫侍疾,只有廉嫔一句话没说从寿康宫又跟着出来。胤禩本是规规矩矩退至后面,意欲让皇后先行,却见皇帝忽地回身将他手腕拉住。

    皇后那是断然不敢与皇帝并行,因而便落在后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廉嫔越过自己,被皇上牵着行于前面。乌喇那拉氏的脸色瞬间变幻,但随后却大度的置若罔闻,她既然已布下棋局,那就自然能容得瓜尔佳氏再得意个一时半刻。自雍亲王府后院到紫禁城中宫,乌喇那拉氏忍过的女子还少吗,而那些曾经意图踩在她头上的,又有哪个活到了今天?皇后自问以前那个年氏没有争到的,如今这小小瓜尔佳氏就更没资格和她争了。

    到了养心殿,钦天监主薄已在殿外候传,皇上便宣他进来问话。

    “近日前朝后宫屡遭厄运,可是天象有异吗?”皇上正襟危坐于御座之上,皇后稳坐于东暖阁内,胤禩陪在东暖阁站着。

    主簿跪拜禀奏,“回皇上,前几日微臣夜观星象,见北方七宿中的虚日鼠隐隐发黑,乃是肃杀之象。待微臣连夜追观,见虚日鼠方转过冲月之态,却又有值日之象。后宫中,主月者,乃是太后与皇后。而天下间,主日者,正是皇上。”

    胤禛沉声片刻才继续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主薄闻言复又叩拜一番,惶恐言道,“微臣斗胆,敢问宫中可有哪位贵主生肖为鼠?”

    皇上哪里会记得这些,但心中却已猜出七分,于是叫一声旁边的苏培盛。

    苏培盛垂首思索了半天,面露难色道,“皇上,贵主中只有廉主子属鼠。”

    主簿一听,急急问道,“生辰可在二月二十四、或四月二十、或六月十六、或八月初十,这几日?”

    苏培盛倏地留下一道冷汗,廉主子那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这寿辰他这个皇帝最贴心的奴才自然是静默在心的,于是抬眼看了下面目如常的皇帝,吞吞吐吐道,“回皇上,廉主子的生辰正是康熙四十七年四月二十。”

    那主簿一听,急得又叩了一次头,披肝沥胆道,“皇上,恕微臣斗胆,这位主子万万不能伴在皇帝身侧呀。”

    胤禛面色骤然沉下,呵斥道,“荒唐,廉嫔侍驾也有两年多,怎的这会才冲月值日?尔等牵强附会,朕要了你的脑袋。”

    那主簿已经是汗透衣衫,赶紧辩白道,“回禀皇上,属鼠之人,即便生于破日,也并不全都要紧。低位者,气运不足,尚不能危机日月。若得圣眷,拔擢高位,那便是一步一高、一步一险呀!”

    胤禛心里已经骂将开来,若论生辰老八乃是康熙二十年出生,朕与八弟连再是重生都能做得,又岂会怕什么虚日鼠值日。

    皇帝愤然起身,下了御座,行至主薄跟前,朝着他心窝子就是一脚,“妖言惑众,拉下去,打入死牢。”

    那主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脸色顿时铁青。他虽知方才所言对后宫妃嫔虽有不敬,但却是句句关乎天命社稷,不成想竟惹得皇帝如此重惩。而此刻,却是半句话也再说不出,被两个侍卫拖出了养心殿。

    正殿里皇帝怒气未消,连摔了两只茶盏。而东暖阁内,皇后已是惊得站起身来,胤禩倒是好整以暇得站在原地。

    乌喇那拉氏狠狠地剜了一眼胤禩,便转身出了暖阁,去安抚皇上起来。

    “皇上,可别气坏了身子。”皇后原是想上前为皇帝抚背顺气,却不料被胤禛推开,险些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皇后虽明白皇帝对瓜尔佳氏一向宠爱有加,但却没想到皇上这份厚爱,竟然能把太后身体与社稷安危都抛在后面。乌喇那拉氏哪里有时间在这里计算得失,只想着急流勇退,断然不能在这当口将皇帝火气引至自身。

    于是,皇后一脸愤恨道,“廉嫔一向温婉贤德,若说他乃不详之人,臣妾万不敢轻信。皇上息怒,钦天监除了主簿还有五位官正,皆是通天晓地之才,皇上大可择日命他们进宫面圣。”

    “罢了,此事也不得再提,否则杀无赦。”胤禛才懒得看皇后惺惺作态,直接断了她这个念想,省的下一回又想出其他文章。

    “皇后累了,就回去歇着吧。”皇上撂下这句,便大踏步的离开正殿,往东暖阁去了。

    甫一进暖阁,就见胤禩正跪着,胤禛哪里想到他会如此,刚想扶起,就听见胤禩幽幽开口道,“臣妾乃不详之身,万不敢再侍奉再皇上两侧。”

    胤禛意图扶人的手悬在半空中,颇为尴尬,心中暗念道:老八,你这是还要和朕生分到何时?

    而胤禩却似主意已定,“臣妾求皇上准许臣妾移居宝华殿,脱簪戴罪,诵经礼佛,以求皇上太后安康,更为大清社稷安稳。”

    胤禛直起身,瞧了跪在地上的胤禩半晌,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一夜,胤禩在养心殿的西配殿里住着,并未得皇帝宣召。

    而第二日,皇后这盘棋虽然未到效果,但影响还是甚广。虽钦天监再无人敢妄议“虚日鼠值日”之象,但却还是有三本言官死谏的奏本放在御案之上。

    直至第三日,多巴再度呈上密奏,除了简述了修路救灾的情况外,最重要的便是塞思黑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混在驻军里的粘杆处探子只找到了一件染血的裘袍。胤禛将奏折前后看了两遍,想了好几种老九的去处和下场,但却无一可以落实。

    而后宫诸位妃嫔小主虽对星象一事略有耳闻,但有皇帝维护,众人也只能静观其变,任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嚼舌根子。

    只是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第四日皇帝下旨命廉嫔除去华服红妆,移居雨花阁,于宝华殿修行。

    这一道谕旨,让皇后错愕良久。这结果可以说是天从人愿,但乌喇那拉氏想起皇帝那日的怒火中烧与百般维护,就觉得这成果来的太不明不白了些。

    当胤禩由方若扶着进了雨花阁宫院后,苏培盛很快就带着碧云和宛若二人到了。

    “廉主子,皇上怕您在这住不惯,便命奴才将碧云宛若叫来继续服侍您。”苏培盛也是难以揣度这位主子的心思,但皇上那边虽似无情但句句嘱咐都带着深情呢。

    胤禩谢过苏公公,却见苏培盛还不走,这才继续问道,“苏公公可还有其他事项要交待?”

    苏培盛思踱片刻,才又堆笑说道,“倒是没别的事。只是皇上方才吩咐过奴才,如若廉主子问起皇上,就让奴才复述一句‘他何时想回来让苏培盛带个话就成’。”

    胤禩明白,既然自己没有问起皇上如何,苏培盛本是不该说这句的。但殊不知这才是苏培盛这个奴才的老道精鬼之处。

    苏培盛想着,若是因为他没说这句,而让主子和皇帝之间有了嫌隙,日久天长,若是皇上忘了这人也就罢了,若是再度想起来,难保不怪他这个传话办事的奴才没表对意思。

    更何况以苏培盛在宫中行走多年的嗅觉,只怕皇上心里是断然放不下这位主子的。

    苏培盛传完话便退下了,雨花阁内除了三位贴身伺候胤禩的奴婢,便再没有往昔那般烧水炖汤的宫人。幸而这地方像是老早就被人收拾过的,屋内一应用品都是新的。主仆几人也极快的便安置下来。

    这雨花阁台倒是紫禁城中一处与众不同的所在,阁楼式的建筑,胤禩只需坐在二层窗前便能将整个庭院尽收眼底。若再稍稍抬眼远眺,便能通过南北开窗将西南侧的寿康宫,和北面的宝华殿看个清楚。

    胤禩看着宛若穿过院子,进了侧厢一排小房,知道她是去弄些热水吃食。这才开口问了方若,“宝华殿这会可有人?”

    方若停下手里正收整的东西,答道,“原是太后常去宝华殿礼佛,但如今太后病着,倒是惠嫔娘娘每日都会去宝华殿念经祈福。”

    胤禩点了点头,他心知太后看重惠嫔,惠嫔也是个难得的孝女。今日被发配到这僻静之处,倒是有了不少便捷。

    胤禩也不再等,而是带着方若一路去了宝华殿。如今廉嫔乃是奉旨修行,任是谁也不能拦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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