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殿位于雨花阁北侧的昭福门内,只有一道院墙之隔,正殿佛堂内供奉着金胎释迦牟尼佛像一尊。大清入关定鼎中原后,历代皇帝每年都要数次到这里拈香引礼。皇太后与皇后也时常至此诵经礼佛,以虔诚之心期盼大清国祚绵延。
但这段时日太后身体抱恙、缠绵病榻,于是这宝华殿内比往常还要静谧几分。胤禩将碧云放在殿门外守候,只带着方若进内,刚在正殿内诵读了两页经书,便听见外间有脚步传来。
来者乃是意料之中的人,因而胤禩起身相迎,笑道,“惠嫔安好,多日不见惠嫔风采如旧。”
沈眉庄一进院门便瞧见碧云那丫头在正殿门口候着,心里便知晓定然是奉旨修行的廉嫔在此。于是也不惊讶,略略颔首道,“廉嫔安好,久不见妹妹,今日一见,到觉得气色尚佳。”沈眉庄自圆明园假孕一案过后便远离了宫廷尘嚣,以沈氏之心看来廉嫔今日虽失了万千恩荣,但却能换来一派清和,难说不是因祸得福了。
既然胤禩今日一行是刻意要见惠嫔,又怎会算不清沈眉庄的心思。于是面目含笑,一改往日称谓,也用起了妃嫔间姐姐妹妹的称呼,颇为热络道,“眉姐姐说得正是,自入宫以来我便病痛不断,兴许在这清净之地修生养性,反倒得了超脱。”
“妹妹向来最得帝宠,切勿灰心,只怕皇上是忘不了妹妹的。”沈眉庄说的可并非恭维之话,而是发自肺腑。
昨日皇帝才下了旨,今日廉嫔刚刚入主雨花阁。这宝华殿内便是一夜之间洒扫腾挪、陈设换新,就连以往太后日日前来礼佛,皇帝都没费过这等心思。沈眉庄陪伴于太后身侧多日,仅需入殿一目扫看,便对皇帝这份情有独钟心知肚明了。
胤禩微微含笑,做出一副被惠嫔宽慰到的样子。佛堂清净之地不宜多做攀谈,两位主子寒暄过后,便各自于蒲团上跪了,祝祷起来。
直至掌灯时分,两人才起身,胤禩与沈眉庄同出了昭福门,这才一路倾谈起来。
“原本应请眉姐姐到阁台上坐坐,只是一来今夜晚了,二来如今我乃是不详之身,并不敢牵连他人。”胤禩陪着惠嫔绕过了雨花阁往春华门去,口中问道,“只是敢问姐姐一句,太后她老人家的病情,可有缓和了?”
沈眉庄哪里听不出廉嫔口中略显消沉之意,便有意劝道,“妹妹可别提这‘不详’二字,连皇上、皇后都未曾说过,妹妹怎可自怨自艾。如今太后的病虽有好转迹象,只是病情反反复复,怕是还要再调养些时日。待太后大好了,皇上定然会接妹妹回去的。”
胤禩闻言心中一笑,这沈家淑媛倒是一个实心实意的人,幸而她投了太后这么一个靠山,不然以这性情只怕难于深宫立足。但事到如今,沈眉庄这人却是他最为适合的帮衬。
于是胤禩哀叹道,“说了怕姐姐笑话,皇上前段时日还对似卿许诺,待封妃之后可宣召母亲进宫相聚,没想到转眼间便成了今日境况。”
沈眉庄心中同是一寒,没想到皇上不仅对她这可有可无之人薄情冷性,原来对这看似钟爱的女子也是一样反复无常,于是这同命相怜之情,油然而生。
胤禩就着刚点起的宫灯往前走着,根本无需去看惠嫔的表情,便知道她定然是感同身受了。于是继续道,“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儿,如今离家三载,难以相见,不知家中光景如何……”说着便喉头一梗,以帕拭泪。
沈氏毕竟出身高门大户,虽亲人不得相见,但家里人的日子是不会差到哪去的。但见瓜尔佳氏哽咽掩面,不由想起廉嫔家中只有这一独女,只怕日子艰难不少,于是便更添加了几分同情。继而喟叹道,“你这又何必,身子本就不好,想多了又要伤身。别说是你我,就连太后也不是想见谁就能见谁的。”
胤禩用帕子掩着嘴,将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的遮住,柔声答道,“姐姐说得极是,贵为圣母,太后能见皇上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又何况你我。”
沈眉庄却是摇头蹙眉,叹息道,“太后想见的人又何止是皇上一人呢。”
胤禩停住脚步,这才郑重的看了惠嫔一眼,试探问道,“姐姐说的可是那位?”
“可不是,那位也是太后的亲生子,如今连侍疾都不让回来。”沈眉庄一面说着,一面四下瞭望,这雨花阁的院子果然清净,除了她的贴身宫婢釆月和廉嫔的姑姑方若远远跟在身后,周遭竟是一个人影都瞧不到。
胤禩看出了沈眉庄的谨慎,便刻意上前一步,携了惠嫔的手继续缓步而行。远远看上去,倒像是两个相交姐妹携手于庭院中消夏一般。但胤禩却在惠嫔耳侧压低了声音说道,“前几日我在养心殿内,倒是听皇上偶有提起十四贝子。”
“皇上会提他?”沈眉庄心知即便是太后都不敢轻易提起“十四贝子”几字,原以为这称谓乃是宫中禁忌,却不想这位常伴圣驾的瓜尔佳氏竟敢轻易的说出口,莫非在皇上心里还是记挂着同胞之情。
胤禩眉头一锁,状似忧虑道,“不瞒姐姐,西北地动,岳将军受伤。皇上日夜茶饭不思,正愁着西北用人呢。”
“你是说?……”沈眉庄久居内宫,虽不懂国政军事,但总还是知道当年圣祖爷的十四阿哥统率大军进驻青海讨伐策妄阿喇布坦一事,可是先帝当年亲封的大将军王。并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出征,这可是天子亲征的规格。但如今,这种种过往功勋,却恰恰是今人最不敢妄提的。
胤禩自知女流之辈只知其表面,哪里知道帝王心中的结症。只需他拨乱乾坤,往这些妇人的心坎里说便是了,于是故作深沉道,“眉姐姐想想八王如今葬在何处?世人都道帝王天家最是薄情,我倒是觉得这只是对我等外姓女眷罢了。”胤禩觉得这也不算冤枉了四哥,反正皇帝那不要脸的心思可不正是如此么。
惠嫔略微一怔,的确,若说皇帝忌讳八王一党,但毕竟还是将其荣耀入葬。皇子弟兄毕竟是血浓于水,更何况同胞亲弟呢。照廉嫔所说,皇帝似乎是惦记着十四贝子,只是差了一个缘由、一个台阶。而如今能给皇帝递上这个话头的,阖宫上下唯有太后最为顺理成章。
太后平日里的思子之情,别人是极难察觉。惠嫔日夜陪着,尤其是太后卧病时日,这份慈母之情多少还是能体察到的。沈眉庄本就最厌这深宫冷情,夫妻无爱,母子相隔。就算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还不是为了皇帝的脸色,战战兢兢,难以袒露真情。
因而惠嫔是真心希望太后得意母子团聚,但此刻又觉得拿捏不定。沈眉庄自知陪伴圣驾的日子屈指可数,对皇帝的脾气难以摸清,便只能沉默不语,眼看着就到了春华门。
“我就只能送姐姐到这了,如今我是不便再踏出这春华门半步。”胤禩与惠嫔对伏了一下,看了看门外宫道,似是怀着满腔的遗憾,但最终还是转身回去了。
沈眉庄走出了几步,回身驻足,目送着廉嫔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内,只余一声唏嘘。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敬事房的太监已经托着膳盘进入西暖阁。
胤禛一瞧那一溜绿头牌就觉得脑仁疼,于是命道,“从今日起,免去敬事房膳盘,何时起复听朕旨意。”
待敬事房的公公退下后,胤禛便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养心殿日常开支裁去三成以赈恤灾情,并取消了今夏移宫圆明园的惯例。
皇帝勤俭,那以景仁宫为首的东西六宫,自然以皇上为表率,纷纷自请裁减了三成定例。但这不能移宫度夏的圣旨,倒着实让几位妃嫔小主大失所望。
别说新贵得宠的祺贵人,就连碎玉轩的菀嫔也是久不见圣驾,连封妃一事也随着皇后对廉嫔的连消带打,一并石沉大海,不知何日才能再提上日程。因而一众小主本是想借着移宫圆明园之机再得圣眷,毕竟廉嫔如今是去不了的,皇帝身边总还是需要妃嫔相伴,若是谁能在此刻顶了廉嫔位置,还怕圣眷不隆么?但没想到,皇帝一道圣旨,便将各宫的盘算打得稀碎。
于是,皇上勤勉理政,在养心殿里夜读两日,并无一位小主可以近身。胤禛每每抬首,只见西暖阁内空空荡荡,再无八弟身影相伴。暑夏已至,一向最怕热的雍正皇帝,却觉得身侧冷了几分。
案头上只有宛若每日的奏报以解皇帝相思之情,但翻来看去,也不过是胤禩白日里如何念佛,夜晚里如何抄经罢了。胤禛心里愁道:莫不是老八这辈子真的打算常伴青灯古佛,自此与皇帝殊途么?
胤禛摇了摇头,老八可不是这种人。
而第二日清晨,皇帝刚刚与张廷玉等人议事完毕,就见寿康宫的人来传话,说太后病情忽然反复,请皇帝过去看看。
胤禛心下一滞,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太后大限将至,毕竟上辈子孝恭仁皇后乌雅氏在雍正元年就崩了。但紧接着,胤禛发觉自己心头的担忧竟是老八,如若太后真的这个节骨眼没了,老八这不祥之身的名头可就被坐实了。到时候前有言官死谏,后有皇后指摘,只怕老八是难免要受更多委屈了。
胤禛长叹一声,心道:太后还不能死,朕的八弟万万不能背上这个黑锅。
于是皇帝赶紧摆驾寿康宫,定要让太医把太后治好。
一进寝殿,皇帝见太后果然面色沉凝,似有大去之象,连一旁的惠嫔都已是目眶含泪。
皇帝只略略的看了太后两眼,便将太医温实初宣到跟前问话,“太后的病虽有反复,但朕前几日瞧着已经好了不少,如今为何如此了?”
温实初跪在皇帝跟前,谨慎答道,“回禀皇上,太后乃是郁结于心,长久不能抒怀所致。药石虽能解表,却难以根治。”
胤禛低着头瞧了温实初半晌,心知这太医是菀嫔常用的那位,除此之外倒也中规中矩,算是个稳重之人,便命他起来,到外间候着。
皇帝回到太后床榻跟前,见药已煎好,便命惠嫔扶了太后起来,亲自喂太后喝药。
胤禛还记得上一世他于太后病重之日亲至永和宫昼夜侍奉汤药,但那时他不过是做一做贤孝的样子,心里甚至还有些盼着这位偏私迂腐的圣母皇太后快点殡天。但如今,世易时移,虽皇上对太后的母子之情并未增添多少,但心中所盼却是大相径庭了。
一碗汤药下肚,温实初的医术还算不错,太后缓缓睁了眼,对着皇帝勉强撑出了一丝笑容。“皇上国事繁忙,得空应该好好歇着,哀家无事,咳咳咳……”一句话尚未说完,太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皇额娘养好身子,朕才能放心于国事。”胤禛为太后掖了掖被角,这夏天里太后这一条锦被不薄,可见这身子骨确实不好了。
太后已经好久没得皇帝如此关怀,那老迈的脸上更添几分慈爱,她缓缓牵住了皇帝的手,那曾也冰肌玉骨的皇妃之手此刻只剩下老人的粗糙枯萎,但她还是这样搓着皇帝的手半晌,最终才轻声说道,“哀家还有一事不放心。”
“皇额娘有何事,吩咐儿子就是了。”此情此景,与上一世截然相反,胤禛略感不自在的坐在太后身侧,任由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妇翻看着自己的手掌。
“额娘想你弟弟了。”这句话在乌雅氏的口中真酌了许久,说出来的不是“皇额娘”不是“哀家”,不是“十四贝子”不是“允禵”,而是你的“额娘”想念你的同胞弟弟了。这一句里,没有皇家只有亲缘。而伴着这话流淌出的,是几年来为次子担惊受怕却又不敢提及的心酸泪水。
胤禛闻言,稳稳不动,也不发半句言语。
惠嫔在一旁偷偷抬眼,她原以为皇帝在目睹了太后重病、垂泪相求后,总会露出一丝情感。但皇帝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太后,表情未变。那眼神未达眼底,几乎看不出任何感情。
沈眉庄深深的低下头去,她想起了廉嫔的那句话。也许在爱新觉罗的皇族眼中,这些生育过皇子后嗣的女眷,真的永远都难以盘踞在他们心上。
胤禛将太后的手放回锦被内盖好,起身只说了一句,“皇额娘的心意,朕已经知道了。”便起驾离去。
皇帝回到养心殿,一个下午照例还是召见了诸位王公梳理西北灾情。最终掌灯时分,皇帝才下了一道圣旨,将十四贝子允禵调回北京,命其暂居景山寿皇殿待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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