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祺贵人被贬斥之后,那些本有心往储秀宫走动的小主们也暂且按捺住了心思。任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试探皇帝的气性。
每日晨昏定省,景仁宫里可谓是凄寂寥落,一群正值美好年华的锦衣佳人们也只有借由陪伴皇后,来消解这漫漫长夏。
甄嬛自被皇帝因那碗冷梅汤而申饬过后,也是今时不同往日。碎玉轩走水之后,虽已修缮,但毕竟是陨殁过淳贵人的地,如今又无隆宠庇荫,自然是鲜有人问津。
这紫禁城里,最不缺踩低捧高之辈,齐妃见菀嫔失势,又忌惮于廉妃如今的威名,便只会将一肚子的酸气撒在甄嬛身上,只见她笑里带着阴气向甄嬛说道,“菀嫔献上的冷梅汤听说皇上爱极了,命储秀宫的小厨房每日熬上两大罐子晾着,还说怕冰镇伤了廉妃元气,因而每天要换五六次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镇着。本宫看,廉妃爱上这口,菀嫔功不可没。”
甄嬛自然听出此话是以廉妃盛宠来揶揄自己,她心中虽嫉恨储秀宫的恩宠,但对齐妃之流却是不放在眼内的。于是坦然应对道,“廉妃娘娘孕育龙种,又赶上这苦夏季节,想必胃口不好,这梅子汤生津止渴、开胃消食,娘娘喜爱也是正常的。嫔妾长日闲着,能微尽绵薄之力,乃是嫔妾的福气。倒是齐妃娘娘,每日里都要督着三阿哥的功课,自是抽不出这等闲暇的。”
后宫中无论年资深浅,皇帝一概不理,像甄嬛这般无子嗣傍身的小主自然是日子难过,但有皇帝长子在手的齐妃,却更是难耐。
齐妃曾隐约错觉到皇上似乎对三阿哥略微宽免了许多,原以为是皇上开始疼惜起儿子,但这两三年来瞧着,皇帝虽不再苛求三阿哥用功读书,却也不见亲切之意。这几年下来,皇帝与三阿哥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也就是逢年过节那几次的场面。
齐妃李氏本就目光浅短,她若再展眼看看其他阿哥,便会发现不止弘时被皇帝丢到远处,其余那些皇帝本就不多的皇子,皇上也是视若无睹,并没一个得入眼缘。
因而被菀嫔这么一提,齐妃立刻警醒起来,她的阿哥如今乃是长子,她本是做着日后贵为圣母皇太后的如意打算。如今眼看着若是连儿子都不得皇上心意,他们母子二人今后将如何自处?
皇后眯着眼,并不理会这群妃嫔之间的言语龌龊,但却见甄嬛聊聊两句便把齐妃的心思搅起,心中更肯定了要将甄嬛收入麾下。于是开口劝和道,“这大热天的,火气太大,你们就各回各宫,好好歇歇午去吧。”
待众人散去,皇后独留齐妃一人到内室叙话。
“你在宫中多年,竟还这么沉不住气。”皇后刚刚落座,便训斥了齐妃一句。
“臣妾知错,臣妾只是看不惯她们以往恃宠而骄的样子。”齐妃站在一侧,唯唯诺诺道。
“坐吧。”皇后意不在斥责齐妃,若她真是个明白人,那以下的事情便也做不来了。
齐妃见皇后并未真的动气,想来这些年里,前有华妃再有廉妃,皇后只怕心里比自己还恨呢。因而李氏自顾自的将皇后与自己化到同一立场,便安心了些许。毕竟有中宫维护,有皇嗣相依,齐妃的地位看起来总算是固若金汤。
“如今菀嫔失势,你和她计较,岂不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皇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念叨道,“如今宫中妃位上还有几人?常言道‘人往高处看,水往低处流’,你到好,偏偏盯着那些低微的。”
齐妃哪里不知道如今瓜尔佳氏封妃,虽是端齐敬廉四妃中年资最浅的一位,但名分却是与自己平起平坐,而宠幸更是她拍马难及。若是廉妃此番一举得男,只怕这后宫之中,便是连皇后的威仪都要被夺去大半了。
齐妃不敢置信,一个小小十六七岁的秀女,不出三年,就能摇身一变踩在自己头上去了,因而自我安慰道,“廉妃得宠又如何,遥想年氏娇宠一身,最终不也是空得了个贵妃之衔,被皇上厌弃了么。”
“你真是糊涂呀!”皇后气得摇头,心道这齐妃真是愚钝,但却好命的有位阿哥傍身,实在是浪费,因为开示道,“瓜尔佳氏既没有年氏的出身,更没叔父弟兄可为其在朝廷撑腰立威,仅凭一己之力便坐到了妃位,岂是年世兰之辈可以比拟的?若他日得子,只怕这后宫之中便再无你我的立足之地。”
齐妃闻言吓得站起了身,“不会吧,再怎么说,娘娘可是中宫皇后呀。”
乌喇那拉氏盯着李氏瞪的溜圆的眼睛,深叹一声,悲戚道,“皇上子嗣稀薄,你从王府到后宫也有十数年,可曾见过皇上为一个侍妾的性命而下令落胎的?”
齐妃摇头,喃喃自语道,“确实没有。”即便是贵为中宫,为皇嗣计,也定然是舍母求子的。这样想来,齐妃如醍醐灌顶,顿时觉得储秀宫那位只怕真如皇后所言。
皇后垂眉敛目,缓声说道,“这瓜尔佳似卿,即便无子,在皇上心里已是无人可敌,更何况有了皇阿哥,想必皇上的眼里定然是再也看不见其他阿哥了。”
齐妃颓然立在当场,宠幸她是挣不来,虽是惯常的争风吃醋,却也是认命了。但她的三阿哥弘时,乃是皇帝长子,未来最可期许的储位人选,怎可被这半路杀出的廉妃夺了去。
因而当乌喇那拉氏以拭泪之机微微展眼,便瞅见了李氏眉目间聚起的戾气。皇后掸了掸锦帕,静静坐了片刻,最终淡淡说了句,“你回去吧。”
待见齐妃僵直的身影出了正殿,剪秋便轻巧的走了进来。
皇后看了看桌上的芙蓉糕,指了指道,“把这盘糕点给安贵人送去,是她为本宫效力的时候了。”
中宫计谋,暗中涌动。然而与此同时的储秀宫,却是一片悠然惬意。
阖宫上下谁不怕重蹈祺贵人的覆辙,因而各宫小主皆敬储秀宫而远之,唯有咸阳宫的敬妃与惠嫔偶尔前来看望。
这其中一来有太后的意思,二来也是胤禩故意为之。毕竟惠嫔日日伺候在寿康宫跟前,十四弟那边有何动静,也好多一个获知渠道。
敬妃谨慎少言,自不会聒噪。而惠嫔如今也因着胤禩的身份而略有顾忌,并不敢肆意畅谈,反而话题时常围绕在太后的凤体康健上。
这一日惠嫔便是带着太后的嘱托而来,惠嫔说道,“太后听说廉妃娘娘近日来不思饮食,又晨吐得厉害,特地叫嫔妾带了寿康宫的膳谱过来。”
“眉姐姐怎么这些时日倒和我生分了?”胤禩接过食谱只低头瞟了一眼,便命方若收了起来。“当日在雨花阁,难得姐姐常来看我,今日却……”话未说完,胤禩忽地用帕子掩住嘴,不由得干呕了一阵。
碧云赶紧捧上漱口的清茶,方若也是急着给主子顺着背。
敬妃见了也起身来照料,见胤禩眼角瞬时噙上了泪花,不由心疼问道,“怎的害喜这样厉害,可叫太医看过了?”
方若赶紧屈身答道,“看过了,刘太医已经开了些食补调理的方子,只是这几日却越来越严重。”
胤禩好不容易止住了恶心,掩着嘴角轻声道,“不打紧的,也就晨起这一阵子闹腾得欢,平时还是好好的。”
惠嫔见胤禩仅仅这一会功夫,便脸白气虚,可见是受尽了折腾,心下也不由凄然。即便是最得宠的妃子又如何,还不是要豁出半条命去搏一个阿哥,不然以皇帝的薄情冷性,这份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既然身子不好,你就更该好生歇着,还招待我们作甚。”惠嫔那怜人之心一旦上来,便也不再顾忌身份有别,想着她平日里与甄嬛姐妹相称,也从来不分什么娘娘贵主的,不过是你你我我,姐姐妹妹一般。
胤禩听了沈氏的劝慰,捂着心口会心一笑。
敬妃和惠嫔两边搀扶着将胤禩送回内寝殿,这才告辞而去。
当她二人出了宫院大门,胤禩才唤方若过来,“把方才惠嫔送来的膳谱拿来。”
方若心知廉主子的吃喝饮食皆要由皇帝与刘太医经手过目才可,惠嫔这个食谱虽是太后赏赐也理应要送到养心殿去。但既然主子要看,那自然是要双手呈上。
胤禩方才那一番晨吐可并非装腔作势,因而此刻还有些力乏气短,但他刚刚仅仅一眼已经瞧出了这食谱的端倪。这些菜色佳肴,并非宫中常见,乃是当年九弟在宫外置办的酒楼菜谱。当年兄弟几人常在城北的余庆楼饭聚,而这些食谱当中有不少各位内院厨房里推陈出新的佳作。
寿康宫的消息来源,远不止惠嫔一人。方若与竹息便是最能接上话的,因而胤禩几日前便知皇帝已向太后提及要遣十四弟离宫,暂居与景山待宣。
这事乃是意料之中,太后病情转圜,老四定然会赶走碍眼的胞弟。因而胤禩便命方若将自己害喜的消息传了出去,只说廉妃这一胎的动静极大,每日清晨吐得连皇上都不能安枕。
寿康宫自十四贝子进宫之后,便是由贝子亲自为太后熬药煲汤,纯孝之心感天动地,连皇上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夸赞了允禵两句。
因而当十四听了储秀宫的风声,便明白这是八哥散出的消息,不然以八哥手段,储秀宫内院里的消息又怎能让外人探知。既然八哥已经铺陈出半条路,那后面半条便要由十四接住方可通达。
于是允禵借由侍奉太后的时机,在小厨房内钻研出了几副食疗膳谱,太后看了觉得样样都好,又想到储秀宫的廉妃与自己一样不思饮食,便命宫人誊了一份交由惠嫔送去储秀宫了。
如今若说这宫中真心疼惜廉妃腹中之子的,除了皇帝,便是太后。因而这一招虽看似巧合难控,却又自有章法,恰恰因一个太巧而令人难以起疑。
胤禩将食谱浏览一遍,起初竟看不出什么门道。但细细逐字推敲,才看出并非用的老九的格子码。的确,若是誊抄之人变换了错行的方法,那用格子码去解,便难以明了。因而这消息其实明摆着就在这些菜名上。
蜜饯莱阳梨、人参黄芪炖白凤、鱼肚煨火腿、当归滋补羊肉汤,这几样若以谐音来看,便是“离人欲归”这四个字。
胤禩看后将几页膳方打乱顺序,再度交给方若,“今日午后刘太医来诊脉,就拿给他看看吧,皇上国事繁忙,就不必送到养心殿了。毕竟此乃太后赏赐,本宫不能弗了太后美意。若是刘太医说可用,就命小厨房备着,若是不得用,便留待往后再用。”
方若伏了伏身子,领命将膳谱再度收下,为胤禩拉下帷幔,避去窗风,让主人再歇会。
胤禩躺在床榻之上,却难以闭目清神。
这个消息,乃是言明已经找到老九下落。九弟逃过地动之灾,胤禩的心总算松了松。但若九弟不去漠北隐匿,而是执意归京,只怕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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