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的病情时轻时重,允禟临时改了章程,由湖州下了大船,转轻舟半日,在南浔镇登了岸。
这一番辗转腾挪,也无非是为了隐匿踪迹。
镇上已备了一处临水的独院,虽不算宽敞,但也是镇上难得的一处富贵之地。
胤禩双脚踩在地上,虽有些绵软无力,但这胃腹中也总算是舒服了几分。
刚进了堂屋歇下,胤禩便把老九叫到跟前,“我这病一落地,便也无大碍。今日让家从好生歇着,切莫到外间张扬。”
允禟明白八哥是怕他们一到便大张旗鼓的寻医问药,因而便亲自扶着八哥进内堂躺下,侍候兄长吃了些汤食,这才放心退了出去。
等了三日,这镇上虽小,但毕竟属江南富庶之地,过往行商车船不在少数,仿佛他们这一队人马并未引起多少涟漪。
这日允禟总算是剃须理鬓,摇身一变到真有点采办商客的意思,这才一大早让手底下的人去请了大夫。
狭小一隅的镇子,也就那么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位杜郎中便到了府上。
先在堂屋拜会了老爷允禟,这才被请进内宅诊脉。
允禟毕竟是皇子出身,只大体三言两语,便约莫出这位杜先生有几分能耐,否则这乡野草民,不经他这一番掂量,怎敢送给八哥瞧病呢。如今情势所限,也只能让八哥屈就了。
这杜郎中早年间在湖州开馆行医,也没少于官吏商贾之间走动。如今年迈归乡,多少还是有些见识。方才在外堂见了这位允禟,只觉得这位老爷的器宇言行不似市井富贾,比那县府之内的官老爷还要多几分威严。于是便也知道,这一家外乡客定是有身份的人。
可不是,刚一转进内宅,便有一姑姑上来引路。这姑姑钗环素净、衣容简朴,举手投足间有礼有节,远不是大户人家的嬷嬷可以比拟。
杜郎中谨慎的踏进寝室,心道这里面病着的夫人想必身份尊贵。不料却见一位年轻女子盘坐于榻上,即便是辫起了辫子、著着长衫,杜郎中也笃定自己看到的分明是一位女子,只是这做派形容哪有一点女子的温婉。
胤禩知道九弟请了大夫,便叫方若去迎。碧云原是要落下帷帐来为主子遮蔽,却被胤禩阻了。如今改头换貌,胤禩自然是做好了大方方见人的架势。
见这老郎中缓步进来,似是微惊,但却也极快的反应过来,行到胤禩前方,抱拳施礼,并未敢有异样。
胤禩瞧着,知这位老先生见过几分世面,性情沉稳,医术虽不敢比刘太医,但想来不差。便开口问了老先生好,随即掀起袖管,将手搭在脉枕之上。
杜郎中心暗道:这一家看似商客,只怕这身份远非富贾这么简单,少说也得是官家出来的。于是打定主意不多看不多言,只顾看病就好。
这脉刚一搭上,杜郎中不得不抬眼看了看胤禩。号了片刻,便收了手。
老郎中这一抬眼,胤禩心里咯噔一下几近寒冰。刚想开口问,便见老九按捺不住,也进了后堂。
“老先生,这病看得如何了?”允禟自进了这独院后,便也不拘着那些,平日里往八哥这屋里也没少跑。
但杜郎中此刻倒是有几分拿捏不定,这榻上端坐的这位年纪轻轻,定然不是这位老爷的正堂夫人。
瞧着屋里伺候的一老一小两位家婢,可都是不俗之相,可见这位不像是给人做小的主呀。
难不成……杜郎中不想还好,这么一琢磨倒是偏了。
烟雨江南,水软风轻,不乏名楼画舫,自然有的是才子佳人骚风弄月。
杜郎中这么一想,便自以为明白了这一家乔装改扮别有乾坤的意味,只是不便言明罢了。
于是杜郎中拱手道,“回禀老爷,这位姑娘是有喜了。”
大夫这话一出口,胤禩险些周了茶碗。他自方才这杜大夫别有深意的眼神里,便已猜出七七八八,原是做足了准备,定不至于有何失态。但没成想这老朽竟不当不正出来这么一句,试问谁家养出来的闺秀姑娘能凭白有了喜,这一声“姑娘”分明是把自个当风尘女子了,还不如做个“夫人”侍妾呢。
而允禟登时便青了脸,杜郎中一见便知自己失了言。只是任他换其他词句,也难改允禟此刻如晴天霹雳一般的窘迫。
胤禩按捺下来,给方若递了眼神。芳若姑姑会意,将老郎中领了下去。
碧云退至屋外,允禟这才略缓心虚,吞吞吐吐问道,“八哥……这……这要如何是好?”
胤禩颇有些负气的靠向床边,思索片刻道,“休整两日,咱们到了杭州再做计较。”
允禟点头附和,只能称是。两人又沉寂了片刻,允禟见方若回转,八哥面露憔悴,知道这是要休息了,这才退出内宅。
那杜郎中刚从下人手上领了银钱,心里正在忐忑,见主人出来,才递上一纸方子,“老爷,依老朽方才诊看脉象,夫人身子寒弱,这是老朽开的保胎药。”
杜郎中觉出方才轻视了里面这位的身份,在门外好不捶胸顿足,如今见主人过来,自然是要找补回来。这保胎药也算是他多年精研的方子,想必这一家也是用得起其中药材的。
允禟拿过药方,面色却不曾好看几分,仿佛拿着个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如何处置。
见主人家这副愁苦模样,杜老先生真真是又憋出一身的汗,想着还是赶紧走为上策,却听见这位主子轻声问道,“依老先生看,若是……”
允禟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得抬手做了个手势,然后忧心道,“可有大碍?”
杜郎中毕竟醇厚,看懂主人家的意思后,立马摇头摆手道,“不可呀,不可。夫人病体孱弱,难禁药石。反若瓜熟蒂落,顺应天道,尚可勉力为之。”
允禟心里是做着到了杭州再请名医的打算,便再度谢了大夫,多打了赏银,将人打发走了。
在镇上比原计划多歇了五日,重新置办了一架更为宽敞稳固的马车,才打点上路。
而胤禩这几日,却是吃得好睡的香,起色也比当日在船上时精神了不少。
方若自打知道主人腹中怀子后,便难改忧色,但见胤禩如此心宽不由开口问道,“主子作何打算?”
胤禩早知她会有这一问,便笑道,“如今我也唯有吃饱穿暖,待到杭州,寻个妙手神医,药到病除的好。”
方若微惊,难以想象世间竟有人对这骨肉亲子如此不做记挂。但转念一想主子真身正主是谁,便也不敢再置喙。只得心中暗道,帝王天家,果真是薄亲缘灭人情呀。
一路商队车马,在淅淅沥沥的迷蒙细雨中,悄然潜入了鱼米之乡。
临西子湖畔,一处高墙深院,一架小轿趁着黄昏暮色,从侧门抬了进去。
允禟迎到偏院,见一老迈身形自轿中下来,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恭敬道,“顾太医,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好?”
那老人抬头借着旁边挑起的灯烛细细看了,几近涕泪纵横道,“给九贝子请安。”说着就要往地上跪。
允禟赶紧扶住,“老太医不必如此,今日请您老来是急事,咱们内堂里说话。”
这顾太医当年在宫中专为翊坤宫的宜妃娘娘看病,康熙五十年得了宜妃恩典,劝圣祖爷赐其告老还乡。如今十数年相隔,老太医已过古稀之年,对九贝子的沉浮际遇自然是有所耳闻。只是没成想,今日竟还能一见。
允禟实属无奈之举,他是断然不放心将八哥的身家性命交予平庸之辈。因而思前想后,最终铤而走险,请顾太医过府看诊。
因着老太医那是见过八皇子的,这一回内宅之中,难得的摆上鲜花插屏,熏起胭脂水粉。只点起半屋的灯烛,帷幔降下,侍女分立床榻两旁。
顾太医原知九贝子携家眷南下的事,但如今看到这个架势,便会了意。也不多问,坐到床榻旁放好的软凳上,将脉枕放到床边。
方若将胤禩的手臂请出,放在脉枕上。顾太医搭脉凝神,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起身和允禟到了外间。
外间已经布上茶水,允禟请老太医稍坐了一下,才开口问道,“太医可诊出了什么。”
顾太医乃是后宫之中的御手,一搭脉便已通晓,于是回道,“贵主有孕,已有月余。母脉虚浮,子脉倒是安妥。却不知贝子爷是要保,还是要落?”
老太医于后宫嫔妃之中侍奉数十年,那是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主子们调养生息、绵延国嗣,这其中纠葛自然是门清。
九贝子舍家眷,请故交,不顾皇帝忌讳,只为屋里的那位,可见这人觉非等闲侍妾可比。皇子有个外室事小,但旗人子嗣事大,因而他也实实猜不出贝子爷这漏液相请是为了求什么。
允禟心里不是很自在,沉吟片刻,只得照实问道,“若落胎可否保大人无殇?”
顾太医缕着胡子沉思了片刻,最终摇头道,“依贵主的底子,只怕九死一生。”
允禟负气起身,在屋内踱了数步,心道:老四真是贻害不浅,这如今叫他如何抉择。
允禟停了步子,说道,“还请老先生暂且在偏院住下,这事容我想想。”
顾太医自打摸了那脉,便知道这回是要留下了,这位主子不管是保是落,都得好生看护一段时日才成。
当夜幕西沉,允禟再度来到八哥门口,却没叫门而入。
这一世再会,起初他也惊异于八哥委于女儿身。但兄弟相认后,他便从未正视过这个问题。
如今站在门口廊外,窄院内细雨嘀哒,却让允禟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从今往后,八哥要以何种身份立足于世间。
这想法还未展开,便见门倏地开了,方若迈步出来,似是一点也不意外,伏了伏身,说道,“贝子爷,主子说外面雨寒天冷,请您进去说话。”
允禟坐在方才太医做的软凳上,与胤禩四目相对,听见八哥问道,“太医如何说?”
方若已点起了更多的烛火,胤禩只见允禟的眸子闪了两下,最后沉色道,“九死一生。”
胤禩听了,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猜中这个答案,却依旧笑言道,“那也无妨。”
允禟腾地站起,“那怎么行,八哥离宫奔逃,难道是为了……”死在这,允禟实在是说不下去,只觉得锥心之痛无以复加,仿佛当年八哥骤然殒命的消息传来一般。
胤禩举目看了看窗外已近墨色的天际,深深地吸了一口夹带着雨水味道的空气,默默道,“比起紫禁城,死在这,足矣。”
允禟闻听,周身一凛,然后扑到床榻前,狠狠抓住胤禩双手,“不成!”“不成!”“不成!”这声音几近泣啼。
胤禩微怔,仿佛在允禟身上,他看到另一个人,那个九五至尊亦在几近疯狂地高喊着,“不成!”
允禟颓然的跪伏在八哥床前,沉默良久,最终喃喃说道,“八哥,弟弟养得起。凭他是阿哥还是公主,弟弟担保让侄儿过得潇洒恣意。”
见胤禩呆呆瞧着自己,允禟直起身子将脸凑到胤禩跟前,仿佛八哥即将逝去一般,按捺不住道,“三年了,弟弟不想给八哥送两次殡。”言毕允禟揽住胤禩肩头,七尺男儿竟是泣不成声。
不论是哪一生哪一世,宠妃所出的九皇子,与辛者库罪籍所出的胤禩乃是天地之别。但却也正是允禟携毒护在自己病榻之畔,与皇父圣命对峙。而最终尘埃落定,终究还是他与己一路赴死。
胤禩止住了自己欲流下的泪,展手揽住允禟,顺着他的脊背,良久才平静下来。胤禩颓然道,“九弟说不成的事,就不提了。”
允禟这才放开八哥,须臾间瞧出了此时两人的狼狈,就连一旁的方若都难掩尴尬神色。
允禟颇有些有苦难言的讪笑起来,整了整衣襟,便逃也似的走了。
胤禩呆坐许久,方若劝了多次,却不见胤禩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方若这才跪在胤禩榻边,说道,“主子既已出宫,这腹中胎儿便再不是皇嗣。主子拿掉他便是债,留下他便是缘。”
胤禩这才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周身坐得僵直难耐,伸手让方若扶着自己,缓缓躺下。
缘……
往后的岁月,本注定膝下无依,这个缘若留下,又如何能将缠绕周身的孽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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