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夫毕竟是于紫禁城伺候过后妃的千金御手,胤禩只用了五日汤药,便觉筋开腰展,腹中那股子恶心之感也渐行消退。

    盛夏稍过,允禟见八哥难得的康健起来,觉得这抛头露面延请名医的险也算冒得值得。与此同时,那明面上的九贝子一行,也已到了杭州。

    这日午后天晴,兄弟俩难得偷得半日闲在,泛舟西湖之上,好不惬意。

    眼看着方才还一片大好的明媚阳光,转眼间乌云蔽日,允禟颇显出几丝颓败。

    胤禩看在眼里,笑道,“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九弟,难得夏暑消尽,我这身子也好了不少。”

    允禟见八哥心绪颇佳,这才露出朗笑,问道,“八哥的意思是启程南下?依弟弟看不如再多住十天半月,反正我九贝子的名声在外,这一路游山玩水,不就是图在皇上眼里混个闲散宗亲的样子么。”

    胤禩听到“皇上”二字,不觉眉间微蹙,手也下意识的抚上腹间,但却又怕被弟弟看到,转过身拾起茶盅抿了一口。

    清风徐徐,两人静谧的坐了片刻,才听见胤禩继续开口道,“九弟可还记得,当日应承为兄的事么?”

    允禟轻嗽一声,他自然记得当初兄弟俩人定计南下时,八哥提过待与家眷相会后便要兵分两路而行。

    允禟当时应承此事多少也是权宜之计,盼着一路月余行程,能令八哥宽下心,兴许便能劝其同行。

    胤禩瞧出老九的犹豫不定,也知他肚中虽有千套说辞只是不敢开口罢了,于是颇为无奈道,“为我延医治病这事,九弟已经露了真容。若皇上深究此事,只怕探子不日便到杭州。”

    “弟弟已请了杜大夫到官驿为侍妾看病,用的药也都送到官驿再辗转递出来。皇上要查兄弟内院之事,只怕没个十天半月的功夫难有眉目。”允禟心中明白得很,杭州并非久留之地,但依杜大夫医嘱,八哥短日内难以舟车劳顿。

    即便是将全部家丁侍仆留下伺候,允禟也是难以安心。八哥一向心重,表面上又不爱声张,万一有个闪失,只怕他将抱憾终身。

    “九弟莫要意气用事,再过月余我这就要显怀了。和弟妹一路,实在不便。”胤禩有些负气,如今这般形容,要他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见八哥似是动了怒,允禟这才软化下来,“不如让弟弟的替身再多走一程,我陪八哥一路,待到了惠州再分路而行。”

    “九弟何必冒这个险。”胤禩知道九贝子的替身多走一日,便多了一日暴露的风险,这会颇有些后悔留下腹中孽障,反倒让自己固步难行。

    说话间,滚雷威作,由天际而来,胤禩不由一凛。允禟见状,赶紧给八哥披了衣服道,“无论如何,八哥的身子还得再养几日,咱们不多留,再待五日就走。”

    须臾间,西子湖上,如落玉盘,今年的最后一场夏雨酣畅而至。

    而紫禁城内,亦是愁云惨雾,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战报直送养心殿。

    这数日以来,皇上日日盼着南下密探的秘折,但秘折还没见到,却惊见东北战报。

    准格尔战乱未息,大震之余西北各县民生稍启复苏。而自康熙二十八以来与俄罗斯和平几十年的东段边境再起战火,俄国借天灾战祸之事兵袭雅克萨。

    皇帝连夜调黑龙江将军傅尔丹领瑷珲、呼玛尔两地贮兵共两千奔赴雅克萨,并令那苏图再领一千盛京驻兵增援。

    前世未有之战祸,一触即发。雍正朝,乃至大清帝国的江山社稷顿陷西北东北两线危机。

    当消息传入南方,已是十余日之后。

    胤禩被允禟软硬兼施之下,同意至惠州再行分路,这便一路从近海水路南下。刚到台州惊闻朝廷战事,两人闭门于内室,沉默良久。

    允禟忽地说道,“难怪杭州之后没有追兵,只怕皇上如今已是焦头烂额。”他这句声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允禟停了一会又问道,“八哥,现在如何是好?”

    胤禩深知上辈子并无东北战乱,从西北地动,到准格尔叛乱,再到如今雅克萨之战,这一世对四哥的考验俨然是一浪大过一浪。胤禩心道:皇帝四哥,大清国祚可别断在你的手上了。

    胤禩见允禟一直瞧着自己,幽声道,“东北若久战,只怕南边生变。”胤禩眸子一凛,按住允禟肩膀,“九弟,船到台州,你即刻下船,速去广州。八哥这个样是干不了什么,你得帮四哥看着点。”

    允禟点了点头,自然明白这其中厉害,也便不再多说,出去准备行装去了。

    待方若进门,正好瞧见胤禩靠在狭小的船窗前看着渐行渐近的码头岸边。

    “主子不宜久站,躺下来歇会吧。”船上虽消息闭塞,但方若也已听说些许。她深知主人家芯子里是何方人物,见胤禩靠在窗边,说不出的颓唐。

    胤禩倚着方若的手,摇摇晃晃的踱到床边,头一次对离京的决定感到动摇。若是自己此刻还在紫禁城中,总不会十日之后才得到消息。即便是被圈在养心殿后寝的一方小院里,只怕还能和四哥说上几句话。

    而养心殿内,皇上日夜鏖战,已是清瘦了几圈。

    清军极速反击,已扭转被动局势,双方大军于黑龙江上游左岸陷入对峙局面。

    第一重危机虽有缓解,但皇上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毕竟在西北仍有一剑悬在头顶,大清兵力两线作战,已近极限。

    苏培盛见皇上总算是吃了点东西,这才进来将密函递上,“皇上,这是昨天南边送上来的。”

    胤禛放下汤匙,一看密函蜡封便知这是派去寻胤禩下落的那支人马。

    皇上冷哼一下,瞪了苏培盛一眼,沉声道,“放那边去,朕没空看。”

    苏培盛赶紧把这密函远远的放下,又伺候着皇上喝了半碗粥,这才退下。

    一天下来,养心殿内各位王公大臣出出入入,转眼间便又至掌灯时分。皇帝依旧是秉灯理事没有半点要歇下的意思。

    苏培盛在廊子上转悠半天,心道皇上已经几夜没阖眼了,这身子哪里还熬得下去。但如今放眼整个紫禁城,是没有一个人能劝得住皇上,连皇后都进不得养心殿半步。

    苏培盛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哀叹道:要是廉主子在时,皇上总还是能听进去几句。

    眼看着到了戌时,屋里总算是有了点动静。苏培盛见皇上起身从远远那一堆的奏折里拿起方才那匣密函,坐在软榻上看了起来。

    苏培盛斗着胆子往屋里瞧了一会,见皇上面色先是沉了好久,后来竟对着那一纸秘折笑了起来。

    苏培盛将皇上的一反常态尽揽眼中,赶紧低头不敢再看了。

    而胤禛手中的秘折正是胤禩在杭州杜大夫那的脉案和诊方,胤禛反复看了良久,又把胤禩一行的辗转腾挪看了一遍,心里骂道:都有了身子还上天入地的折腾,看朕不把你绑回来。

    皇上回身又坐回到御案之前,地图军略展了一桌子,旁侧还有一叠又一叠的急报奏章。重压之下,难以预知的未来,令皇上恍惚间追忆起往昔岁月。

    数月前,储秀宫内红袖添香,虽是虚以委蛇,但胤禩总还是能给朕出谋划策。

    再往前看,若是在上辈子,国祚将危,任胤禩如何的与朕离心离德,此刻也必定会在朕左右吧……

    一边想皇帝一边提笔便要给暗卫下密旨,写到一半皇上举目看了看明窗之外乌黑的天际,点点星光浮在穹庐之上。

    皇上思索片刻,却放下了笔,将墨迹未干的密旨合上。

    胤禛心中默默道:老八,待朕凯旋再接你回来。若未能凯旋,只怕你还是在民间更安妥一些。

    皇上第二日午后便宣召了刘裕铎觐见。

    刘太医已被停诊月余,宫中对廉皇贵妃的去向讳莫如深,今日冷不丁被皇上召见,刘裕铎颇有些战战兢兢的给皇上请了脉。

    皇上身体,倒是康健,只是案牍劳形,略有些积劳。刘太医说了些惯常劝皇帝休息养生的话,又开了些清补的药膳。正准备着退下,却见皇上从身旁拿出一道秘折叫他看看。

    刘裕铎乃是太医,哪里敢看折子,赶紧跪下,却不敢接。

    皇上硬塞到他手上,让他看了回话。

    刘裕铎无法,只得恭恭顺顺的看了。

    这秘折之内竟是脉案与处方,刘裕铎细看之下,才瞧出其中的蹊跷。

    毕竟杜大夫也是太医院的出身,这行文措辞一脉相承。刘裕铎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这脉案莫不是廉皇贵妃的?

    照这上面的记述,这位贵主乃是有孕在身。皇贵妃有孕却离宫,这可是天大的皇室机密。

    皇上瞧见刘裕铎的汗一层接着一层的流,知道他这是看明白了,于是问道,“辅仁看看下面那张诊方,可有不妥之处?”

    刘裕铎心中笃定,这病主必然是廉主子,只是皇上不便言明。这几年来,为储秀宫的主子看病,刘太医也算得上是这太医院里风云刀尖上的人物,立马明白了皇上的关切之意。

    不由心中暗叹,皇贵妃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皇上却还殷情切切,这可算是前无古人了。摸准这个脉,刘太医才敢开口答道,“回禀皇上,由脉案上看,贵主虽身体虚浮,但子脉健硕有力,只需按方子上培元固本,安心坐胎即可。”

    皇上虽懂医理,但毕竟不放心,得了刘裕铎这话,这才确定了胤禩意欲保胎的心思。皇上挥手让刘裕铎退下,自顾自的又将脉案看了一遍,不由欣慰几分。毕竟胤禩还是舍不得与朕的骨血至亲。

    军务繁重,皇上继续一日政事,仍是不眠不休。苏培盛已经不敢再劝,直至再度掌起宫灯,瞧见皇上立在窗前又再看起那道秘折。苏培盛忽地心头一动,转头朝翊坤宫去了。

    惠妃沈眉庄本是已经安置下了,见苏公公求见,赶紧起身更衣。

    “惠妃娘娘金安。”苏培盛给沈眉庄行了礼,“这么晚扰了娘娘休息,奴才罪过。”

    “苏公公漏液此来,想必是有要事?”沈眉庄自打太后仙逝,便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如今却见皇上身边的人来,心里已经盘算了许多缘由。

    “皇上日理万机,已是好几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奴才实在是没辙了,想请惠妃娘娘走一趟。”苏培盛也是孤注一掷,若是皇上再这么熬下去,只怕是要出事了。

    沈眉庄略有些踌躇道,“公公也知道,皇上不会见本宫。”

    苏公公凑上前一步,轻声道,“平日里也只有娘娘您常记挂六阿哥了。”

    惠妃一点即通,瞧了苏培盛一眼,点了点头。

    如今后宫之内还愿意和储秀宫扯上关系的,也唯有惠妃了。而皇上倒是对沈氏看望六阿哥之事,不闻不问,从未苛责。

    苏培盛递了话,便赶紧回转养心殿。

    不出两刻,惠妃便带着弘昊到养心殿求见皇上。

    皇上乍一听是弘昊来了,沉默了片刻。苏培盛险些以为是自己押错了宝,皮肉都绽紧了,才听见皇上开口道,“宣。”

    几日不见的弘昊已能蹒跚走步,到了皇上跟前,一个不稳扑跪在地毯上,喃喃不清道,“皇阿玛。”

    胤禛见这孩子粉团一般,但却比前些日子瘦了不少,心里难免心疼,一把便将弘昊抱在怀里,不禁柔声道,“都会说话了。”

    “是呀,皇上您看六阿哥聪明着呢。”惠妃见皇上难得露出柔情,心中也是一酸,虽她敬佩于皇贵妃的果敢,但也不懂他的无情。他这一走,至弘昊于不顾。这么一个稚子于深宫之中,往后的日子何其艰难。

    但见皇上对弘昊之情,远不似其他皇子可比,惠妃总算是略感放心。

    这一遭,苏培盛倒是赌得对了。

    皇上虽没留下惠妃,但却下旨将弘昊留在养心殿抚养。而等皇后得知消息,已是为时晚矣。

    有弘昊相伴,皇上这才难得的安歇下来。

    贵为两世天子,亦是凡胎肉身。幸而还有稚子相依,恰似那人的气息再度萦绕身畔,胤禛才终将紧绷的心绪缓解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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