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烈日正酣。

    西暖阁内,一瓮碎冰摆在当中,旁边有两个宫婢缓缓摇着宫扇。

    皇上与亲王对坐于软榻之上,分别看着奏疏。半晌垂目不语,时而才有议论,言谈举止之间皆是军国要事。

    胤禛把眼前奏折合了,瞧见胤禩正按着鼻尖,乏累之情溢于言表,于是柔声问道,“累了?不如到后面去歇会。”

    胤禩抬目就瞪了皇帝一眼,心道爷可是好不容易从后寝回归前朝,这辈子是断然不会再进皇上寝殿了。

    胤禛哪里瞧不出胤禩眼神里的警惕之意,暗自微微摇头,喃喃自语道:“朕一番善意,八弟却总不吝以最坏的心思来猜度朕心。”

    皇上这话说得轻声,但胤禩却是逐字听进了耳内,见胤禛此时此刻一脸的挫败,心里也盘算起这回是不是错怪了四哥。

    自打皇帝挪转乾坤,将胤禩摇身一变,永脱后宫嫔妃之名。这几日来,虽是劳苦繁多,但胤禩却难得觉得心中畅快。

    若不是顾忌着宫门下钥的时辰,胤禩指不定要天天赖在养心殿多久。

    这边一会是东北的满军调配,一会是西北的城防复建,还有粤海关的税收买卖。也不知是不是皇帝故意用这些没完没了的国情大事勾着老八,亦或是雍正这辈子真的移情转型,打算放手释权。反正这一屋子的奏疏陈条,任由廉亲王随意览读批注。

    胤禩一时间只觉得这夏日长昼远远不够用的,这一世里,没了兄弟间数年的离心离德,倒是让胤禩更能将心力投入务些实绩。

    当然唯有皇帝御案上那一叠蜡封的密匣,是胤禩至今无法触碰的。胤禩心里对皇上那点心思明镜似的,如今不比往昔,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尽是记录着廉亲王府内每日的行为坐卧。

    宫中数年,胤禩多少也算摸透了四哥的心思,若说皇帝多疑,不如说此人乃是盯梢盯上了瘾。若是自己开口不让他盯着,指不定四哥心中能演绎出多少花样。反倒不如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让皇帝瞧着,反正如今自己府上一没有王公登门,二没有门客幕僚,就连后院里连个女人也没有值得惦记的。如此空空如也,皇帝乐意看自己吃喝拉撒,就让他如意好了。

    胤禩就这么一丝的晃神间,一个没瞧见便让皇上钻了空子。

    胤禛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绕过几案,坐到胤禩这边,把屋内侍女视若无物。

    “四哥,这是作甚?”胤禩倏地激灵一下,却已然是失了先机,被皇上从背后一环,周身便纳入皇帝怀中。

    “朕怕八弟累着,既然八弟不愿退居寝殿,那咱俩就在这歇午吧。”说完,皇上腾出一只手往那两个宫婢方向一挥,皇帝跟前伺候的奴才那是何等训练有素,赶紧放下扇子,鱼贯退了出去,瞬时把西暖阁的屋门掩得紧紧。

    “四哥快放手。”胤禩见四下已是无人,心知不妙,咒骂道,“堂堂九五之尊,白昼宣淫,成何体统。”

    胤禛听了却反释一笑,嘿嘿两声道,“八弟此言差矣,你与朕手足情深,年轻那会也没少抵足同眠,怎的八弟却偏偏想到了‘淫’字上头?”

    胤禩挣脱不开皇帝禁锢,只能侧目继续瞪他。

    “八弟原也这么思念朕呢。”皇上被胤禩这一双明眸瞪得心猿意马,本只想戏弄一番,不成想此刻竟有一股湍流涌入丹田。

    皇帝近年里便只有胤禩一人可与之亲昵,如今这人却已远隔宫墙,自然是日思夜盼,孤单长夜、难免寂寥。

    胤禛一时兴起,情难自禁,便狠狠地咬住胤禩那近在咫尺的唇畔,吸吮舔舐足足享用了半刻,才意犹未尽般松了开来,愤愤道,“若早料到相思如此难耐,朕宁愿把八弟圈在蓬莱洲上,与朕长相厮守,也好过如今这般的疏离。”

    胤禩手抚上肿起的嘴唇,只觉唇瓣上隐隐作痛,意有不甘道,“皇上,君无戏言。”

    “哼。”也不知皇上是真怒还是佯装,臂上一紧,把胤禩拉得更近。苦夏多汗,而此时此刻八弟衣袍中隐隐蒸出的体香,却几乎要让胤禛欲令智昏。

    皇上以脸颊蹭上胤禩鬓角,哑声道,“不如你每月休沐,都来朕这住一晚可好。”

    胤禩闻言周身一紧,皇上这沙哑沉声,和自其四肢百骸透出的热浪,胤禩再熟悉不过。于是奋力一推,终将皇帝推开半尺,正色唤了一声,“皇上,请自重。”

    胤禛见状只觉满腹的热情怅然若失,就这么冷冷靠在旁边坐了片刻,才长叹一声,起身又坐回本来的位置。

    胤禩也是做了一辈子的皇子王爷,虽后院空虚、子嗣单薄,但也知道身为皇帝君王的难耐。

    胤禩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四哥该去后宫看看了。”心说,皇上这一身邪火再不发泄,早晚还是要爷照单全收。

    皇上被他这话激得一愣,旋即眯起眼道,“后宫那群庸脂俗粉,朕从不放在心上。”

    胤禩听在耳中,却不愿直视,继续往岔路上说道,“若如此,不如着内务府小选一番,为皇上充盈后宫。”

    哐当一声,皇上脱手便掷过来一个折子,正好打在胤禩肩头。

    胤禩吃痛的按住肩膀举目一瞧,皇上可不是正如负气稚童一般,气鼓鼓的瞪向自己。

    这场面,胤禩颇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无心为皇帝酌选妃嫔,无非是想借此断了皇帝念想。但一瞧见四哥此刻流露出的委屈神情,心中却不觉泛起一丝暖意。

    胤禩略显尴尬的偏了偏头,不知该如何收场。此时却听见养心殿外院,响起一阵嘈杂脚步。

    苏培盛急匆匆进了正堂,见西暖阁大门紧闭,也不敢豁然闯进。只垂立于门口,轻声唤了一声,“皇上。”

    胤禩如临大赦,这才偷眼看了下四哥。胤禛方才摔出奏折,眼看着老八吃痛的揉着肩头,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正好听见这么一声,皇帝正襟威怒道,“何事喧哗?”

    苏培盛这才推开了门,侧身进来,见屋内两位爷倒是衣冠整齐,并不想他所料想那般。于是堆着笑上前回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在养心殿外求见呐。”

    皇上闻言一怔,虽近半年以来皇帝不入后宫,但中宫皇后也从未前来请见。因而皇上与后宫各安其职,两不相扰。但如今中宫皇后登门求见,皇上也是颇为意外。

    胤禛斜目看了看胤禩,想起方才这人还绞尽心思的往皇帝后宫里塞人,便觉气不打一处来。但毕竟老八端坐于此,若是让皇后此刻进来,岂不是廉亲王的身份即要曝露。

    于是皇帝轻咳一声,命道,“让皇后回景仁宫稍候,朕午后便过去瞧她。”

    这话说的暧昧不清,连苏培盛都不得不端详起皇帝脸色,生怕自己会错了意。这会才后知后觉到这西暖阁内皇帝与亲王之间的气氛似有几分说不清道明的古怪。

    苏培盛令了皇命,下去将皇后劝了回去。

    而此刻西暖阁内,胤禩款款起身道,“四哥既然要去看望四嫂,那臣弟这就先行告退了。”胤禩心中颇有些预远离是非之地的意思。

    但皇上大手一摆,瓮声瓮气道,“你留下,好好想想朕的心意。”说完便转身离开,更衣去了。

    皇上没头没脑地把廉亲王留在西暖阁内,自己晃晃悠悠一路去了景仁宫。

    胤禩见皇帝身影出了宫院,这才慢悠悠的再度坐下。叫了宫婢进来,继续摇起冰扇,再度看起折子来,哪里有要反省的意思。反倒是瓜果凉茶,一应伺候俱全,替皇帝看起折子来。

    而皇上到了景仁宫,见皇后脸上没有一丝的受宠若惊,反倒是一副大义凛然之态。胤禛心里已经猜到,乌喇那拉氏这是坐不住了。

    皇上觉得,皇后兴许要祭出中宫威仪,劝皇上宠幸后宫,亦或是直接给皇上塞几个满蒙贵女也未可知。

    然而皇后待皇上御座坐定,刚喝了两口茶,便行至皇帝身前,大礼跪拜。

    胤禛俯身问道,“皇后何故行此大礼?”

    乌喇那拉氏一脸愁苦,伏身告罪道,“臣妾有罪,舔为六宫之首,不料内宫之中妖孽横行,秽乱不堪,求皇上治罪。”

    胤禛一听,便知皇后这是要对胤禩离宫产女一事大放厥词,正意欲起身拂袖而去,便见皇后面色一凛,高声道,“来人,把证人带上来。”

    皇上微微皱眉,展眼往大殿门口一看,须臾间上来两个熟面孔。

    “嫔妾,答应瓜尔佳文鸢,参见皇上。”

    “奴婢,宝华殿侍女宛若,参见皇上。”

    皇上听了这二人自报家门,才想起她俩是谁。如今瞧着那答应一身青蓝简衫,苍白面色,哪里还有当年祺贵人那般的顾盼生姿。

    胤禛心里哑然,这两人早就废往宝华殿多日,如入冷宫。和老八离宫逃亡一事,又能扯上何种干系?

    皇上往御座上靠了靠,也不发声,更不理会那跪在远处的二人。一双鹰目,直勾勾看向跪在近前的乌喇那拉氏。

    皇后回头看了看瓜尔佳氏二人,少顷骤觉额头一阵发紧,抬头一看,正是皇上威怒沉色的看着自己。

    皇后知道,此事乃是奋力一搏,此身成败皆系于这一回合。于是顶着皇帝凛然的审视目光冷静开口道,“请皇上听一听这二人所言。”

    说完,皇后向身后宛若点了下头。

    宛若得令,膝行两步上前,重重拜了一拜,朝皇帝诉道,“皇上,奴婢冤枉。”

    胤禛只记得这宫婢乃是当初粘杆处指派到老八近前的,后来有僭越之举便被贬黜了。

    果然,宛若虽已为粗使宫婢,但毕竟是御前锻炼过的老辣探子,见皇帝一时思索,便随即言道,“回禀皇上,奴婢当日僭越,实乃是皇贵妃处心积虑构陷。”

    话未说完,皇上呵斥道,“放肆!”

    粘杆处出身的探子,自然心性高些。宛若本就不甘于一生在宝华殿内做那粗鄙杂使,因而当皇后的人找上她那刻,便知这一回乃是翻身的唯一时机。即便败北,也不过是慎刑司内丧命,权益得失,宛若终于选择铤而走险,赌这一回。

    因而此刻宛若脑中早有完备腹稿,故作咬牙横心状,回禀道,“奴婢罪该万死,当日忌惮皇贵妃淫威,不敢向皇上及皇后告发此事。”

    皇后见她话至此处,接声道,“还不快将实情招来。”

    宛若自打投了皇后,已将当年廉主子行事详尽琢磨了数日,她毕竟是训练有素,自然是寻了不少疑点。

    于是她提声叙述道,“皇上可还记得,廉主子当年有抄经焚经之举。”当日经卷早已付之一炬,宛若心知并无真凭实据。而她要的就是这无所对证,因为难以考证,也便无法抵赖。这件事无需坐实,只是引子,一步一步将皇上疑心烘托而出。只要皇上疑了心,那即便是死无对证的事,廉皇贵妃也是难辨清白。

    皇上自然记得,但此刻却无表露出任何神情。

    只见宛若继续言道,“那段时日十四贝子住在凝晖堂内,与廉主子以经卷为媒,传情达意,暗通款曲。雨花阁内,只有奴婢三人伺候主子,尽知其情。”

    胤禛骤然眯起了双目,缓缓起身,走到这宫婢跟前,沉默良久,忽地一抬脚将其踹翻在地,怒不可遏道,“一派胡言。”

    皇上心里有数,那段时日,无论是雨花阁还是凝晖堂,乃至于寿康宫,皇帝的探子比比皆是,哪里容得了胤禩与旁人私通。更别说,以胤禩脾气心性,怎可能与兄弟行这苟且之事。

    宛若被狠狠掀倒,心中一瞬泛起无限恐惧,但很快她定了定心神,余光中看了看中宫皇后,知道是时候祭出最紧要的那句话。

    于是宛若爬起,匍匐于地上,哭诉道,“皇上,此事千真万确。那日夏夜,雨花阁清寂无人。方若与碧云都被遣在门口。奴婢确实听到……听到……”

    胤禛虎目圆睁,倏地问道,“听到什么?”

    皇后此刻跪在皇帝身后,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皇上已然是入了戏,可见爱之愈深,恨之愈甚。

    宛若眼里有几分不解,那句话乃是皇后亲口教她的,但此情此景哪里容得她多想,只得信誓旦旦道,“奴婢听到,那男子唤了好几句‘八哥’。”

    宛若见皇上眼目骤然升起繁杂流转,明白这一句说中了。她虽不甚懂皇后教她这句意欲为何,但如今她与皇后休戚以共,自然只能以中宫娘娘之命马首是瞻。

    而胤禛听到这里,心下大骇。他知道即便是胤禩的心腹之人方若,在离宫之前也是不明其真身。后宫之内,断然是无人知晓此事。而这侍女能说出此言,若非知其内情,否则哪里就能编出这等谎话。除非……皇上心尖顿如锥痛。除非乃是她亲耳听闻!

    当初十四入宫,皇上明察暗访,见两人相见如不识,看起来是无一丁点的纰漏。

    但事后允禵声东击西,助胤禩离宫而逃,又是铁一般的事实。

    皇上心中最不愿触及的一处伤痕,被如此猝不及防的撕开,鲜血淋漓。就算皇帝如何的否认粉饰,也掩盖不了此二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的现实。

    皇上忽地陷入静默,而宛若趁热打铁道,“那男子声音奴婢并不敢断定是谁,只是那会后宫之内除了十四贝子再无外男。而奴婢于寝殿内侍候皇上与主子多时,主子一喘一息,皆熟烂于心,那动静分明就是……”

    “够了。”皇上沉声吼了一句,屋内顿时静谧,宛如掉针可闻。

    皇上收了收目光,转头又移到一旁瓜尔佳文鸢的身上,缓缓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文鸢毕竟是妃嫔小主,方才头一回听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脸上已是一派愤然。没想到皇上此时竟想起了自己,登时眼圈一红,扑在地上,深情叫了一声,“皇上。”

    瓜尔佳氏自幼美貌娇养,打一入宫又得了帝宠。这一年多冷宫一般的生涯,处处痴情,处处嫉恨,因而此时此景,倒真是情真意切。

    瓜尔佳氏泣不成声,呜呜咽咽道,“嫔妾久居宝华殿,受尽冷眼。日久天长,想必皇上已经把嫔妾给忘了。”

    胤禛心里忽地泛起一阵腻歪,极为后悔方才一问,却听见文鸢继续哭道,“想必皇贵妃也早已把嫔妾忘了,才会在宝华殿内密谋。”

    皇上深叹一息,话已至此自然是不免一问,“密谋何事。”

    文鸢展了展眼上的泪,这才镇定两分道,“嫔妾离着远,听得并不真切。只记得当日方若姑姑似是传话,说那位爷求主子带上六阿哥。”

    瓜尔佳氏不敢抬眼看皇上面色,只垂着头说,“嫔妾当时只是期盼廉姐姐念及同宗之谊,宽恕嫔妾年幼无知时的罪过。不成想侥幸听到这么一句,若不是事后联系起皇贵妃离宫一事,嫔妾真真难解其中深意。”

    这二人言辞告一段落,皇上已是出离愤怒,回身缓缓坐回御座。

    皇后这才继续添加道,“皇上,廉皇贵妃雨花阁成孕,六阿哥无端早产,这皇嗣血脉岂容玷污?臣妾已经做主,派人去抱六阿哥过来。”

    胤禛冷眼看了看皇后,沉声问道,“抱六阿哥过来作甚?”

    皇后见皇上此时倍受打击之下,神色已显颓唐,心中暗喜,一字一顿道,“滴血验亲。”

    如今无论是廉皇贵妃还是廉亲王,这人都已身居宫外,皇后自然是鞭长莫及。但六阿哥弘昊,养在皇帝膝下,年岁日涨,已是宗室王亲心知肚明的储位人选。

    只需滴血验亲,不论是亲非亲,都必然断送了六阿哥一世的名誉。即便皇帝日后悔之疼之,已是为时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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