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身陷景仁宫大动肝火之时,养心殿内倒是一派安然自得。
胤禩远没有四哥那般苦夏,此时冰扇轻摇,品了一巡鲜凉果汁,正窝在榻上舒舒服服的整理着奏章。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胤禩这才抬眼看了看西洋钟,心中微微纳罕,怎的四哥一头扎进中宫便真不回来了?
胤禩起身在明窗前站了片刻,心里合计道:老四该不会是要磨蹭到宫门下钥的时辰吧,哼,爷该走就走,才不会中他这圈套。
正这么想着,便见养心殿正门外忽地鱼贯进来数人,为首的竟是菀妃甄嬛。
苏培盛本是在外院纳凉歇着,见徒弟小厦子忽地快步进来,不由皱了皱眉,刚想喝住他的身形,便瞧见菀妃娘娘带着景仁宫的剪秋姑姑一行五六人,大喇喇从宫门进来。
苏培盛有些心惊,皇上不在养心殿内,菀妃位居高位,这还有景仁宫的撑腰,他一介奴才只需稍微掂量一下,便知来者不善。
但一想到屋里尚有那位爷坐镇,苏培盛心头忽地又勉强安妥了几分,然后赶紧搭上笑脸迎了上去。
“呦,菀妃娘娘吉祥。这大日头低下的,娘娘有什么吩咐差人来说一声就成了,哪还用您亲自跑一趟。”还不等苏培盛说完,便见甄嬛已经悠悠开口。
“苏公公受累了,皇上皇后派本宫过来,接六阿哥到景仁宫去。”甄嬛早就等在碎玉轩多时,见剪秋姑姑进来,便知皇上定然是雷霆震怒,他们只需趁热打铁,坐实了“滴血验亲”之事,免得皇上消了气后功亏一篑。
苏培盛见菀妃一众的气势,心知情况不妙。但六阿哥乃是皇上和王爷的心头肉、掌上宝,哪里就能如此容易的交给旁人。
甄嬛见苏公公面露难色,灿然一笑道,“本宫奉皇后懿旨协理六宫,替皇后娘娘跑这一趟,苏公公可别让本宫白费心力。”
苏培盛见菀妃言语中不仅祭出皇后,还隐含着带出皇上意思,于是心下升起几分惶恐。
帝后欲见皇阿哥,自然是人伦常情,但饶着傻子也能瞧出菀妃一行来势汹汹,六阿哥若是过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呀。
甄嬛见苏公公些微有几分踌躇,便抬脚就往正殿走去。
“哎哟喂!”苏培盛低声一念,赶紧上前几步,却也不敢使大劲的拦着,只能恭谨劝慰道,“娘娘,王爷这会正在西暖阁呐,只怕不方便。”
甄嬛嘎然停住脚步,往西暖阁的窗边望了一眼,她虽深居后宫,但前朝里廉亲王死而复生的消息早已是沸沸腾腾,她又怎么可能没有耳闻。
但际遇千载难逢,甄嬛驻足片刻,便笑道,“这会六阿哥想是刚刚歇完午,本宫到寝殿去瞧皇阿哥,自不会扰到西暖阁的王爷。”甄嬛见苏培盛作势要继续劝阻,便骤然绷住脸,提高了两分声调道,“苏公公,皇上和皇后正等着六阿哥过去,怎么,公公这是不让本宫奉命行事了?”
苏培盛干笑两声,忙不迭道,“岂敢,岂敢,奴才这不是正要给娘娘领路么。”
养心殿正殿自然不容闲杂人等聒噪,苏培盛一转身,并未引着菀妃从正殿内过,而是绕到院东侧从小门进了后院,刚行至后寝殿东耳房六阿哥歇息处,便见司寝的王太平迎了出来。
“给菀妃娘娘请安。”王公公一向伺候在皇帝寝宫,这几年里这群嫔妃可倒是极难与他打上个照面。
甄嬛微微一怔,旋即笑问道,“王公公好,六阿哥这会可是醒了?”
苏培盛杵在心中已是含笑,王太平此刻出现在这东耳房,只怕是方才前面那一阵骚动,已是惊动了那位爷了。
王公公略微一惊,反答道,“唉哟,娘娘这是来瞧六阿哥的呀?啧,真不巧了,皇上前些日子刚说六阿哥早慧,平时歇了午就让到御前说话。今皇上移驾景仁宫,六阿哥不知,刚照例去了西暖阁,这会应该正陪着王爷说话呢。”
甄嬛心里冷哼一下,如今六阿哥才几岁,哪就能在御前讨巧卖乖了,这分明是搪塞之词,于是柳眉一厉道,“堂堂皇子阿哥,哪有陪王爷说话的道理。王公公糊涂,苏公公也糊涂不成?”
苏培盛见菀妃一记眼刀射了过来,心里憋屈,但更多的是为这位主子担起忧来,于是好言说道,“菀妃娘娘有所不知,往日里皇上常说六阿哥既是皇上的阿哥也是王爷的阿哥,在王爷跟前,六阿哥只需行晚辈之礼,不可有君臣之别。”
这话若非皇上金口玉言,凭苏培盛一介奴才哪里敢编这种口实,于是甄嬛略微退了半步,侧眼看了看剪秋姑姑。
剪秋乃是皇后娘家带出来的婢女,从王府到紫禁城一路侍奉,后宫里的场面哪个是她没见过的。但甄嬛一眼看过去却是有些心惊,没成想就连这位年资颇深的老姑姑也是一脸的诧异惶恐。
说话间,一位宫婢进了院子,瞧见这一行几人正站在后院里,伏身朝菀妃行了一礼,缓声道,“菀妃娘娘吉祥。”
这婢女衣着简素,一看便是那持扇端茶的差使,但西暖阁内即便是一个杂役洒扫的奴才也是百里挑一。因而这方才还在为廉亲王摇着宫扇的侍女倒是淡然自若,这请安虽然是对着菀妃而来,但眼睛一转给苏公公递了个眼色,这才又朝甄嬛伏了一伏,说道,“王爷命奴婢来回小主,六阿哥今个就和王爷一同出宫,到王府上小住几日。”
甄嬛登时咬紧了一口银牙,愤愤道,“胡闹!”但这突变来得始料未及,饶是甄嬛再如何的灵慧,登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下意识的转身,踩着花盆鞋就要追去宫院门口。
养心殿前院后院并不宽阔,想必那人定还没有走远。甄嬛这一扭身险些摔倒,扶着剪秋作势要追。
那宫婢则不慌不忙行至菀妃跟前,又是屈身一礼,嘴上说道,“回禀娘娘,王爷身为外男不敢唐突贵主。”
“放肆。”甄嬛一挥手大有要打在宫婢脸上的架势,但她心里也多少忌惮这丫头乃是皇上御前的人,便悻悻的攥了攥拳头,将手臂收了。急怒道,“皇上与王爷兄弟情深,但也没有将皇阿哥带出宫的道理。”
甄嬛一别头,朝立在一旁佯装无事的苏培盛道,“苏公公,还不叫你的人赶紧追过去,把六阿哥拦住。”
苏培盛也不答,抻着哦了一声,就听见那本不起眼的宫婢诺诺道,“娘娘,王爷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甄嬛再也按捺不住,脱口便是一句,“岂有此理!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那宫婢此时脸上也有些木然,毕竟这些话都是方才廉亲王临时教的,面对着盛怒之下的妃子,这小姑娘咬了咬牙,一口气继续说道,“王爷说娘娘定然不信,不如请娘娘去景仁宫问问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剪秋在侧面轻扽了扽甄嬛衣襟,她毕竟跟在皇后身侧,对廉亲王的身份来历自然比菀妃清楚。既然这人敢如此堂而皇之的抱走六阿哥,若非胸有成竹,那就是自取灭亡。
甄嬛略作沉思,而苏培盛看场面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不能等她再度发作,于是抖了抖手让周遭侍从撤下,然后对着菀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奴才该死,让娘娘白跑了一趟,不如奴才跟娘娘到景仁宫负荆请罪,求皇上责罚。”
甄嬛此刻已经缓过来几分,勉强应付道,“苏公公尽职尽责,皇上皇后不过是思子情切,既然今个见不着了,那就改日再见不迟。”
说完,甄嬛朝剪秋使了个眼色,两人带着几个侍从再度鱼贯而出。刚进了宫道,往内右门一看,正有一行人穿门而去。那石青色亲王补服的背影挺拔消瘦,正昂首阔步朝出宫的方向走去。
直到那行人没了影,甄嬛才颇有些泄气的叹息一声,自知这一回只怕是功亏一篑了。
剪秋见大事未成,自然无心再开解菀妃,而是急急劝小主回景仁宫复命。
然而方才一直被剪秋留在养心殿门外的槿汐却有几分异样神色,见剪秋终于让开了菀妃身侧的位置,便顺势扶了过去。
槿汐附在甄嬛耳畔低声道,“娘娘可是见到了廉王?”
甄嬛略有些不解,只是摇了摇头。
槿汐沉声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主仆往前走了少许几步,甄嬛察觉出异样,轻声问了一句,“怎么?姑姑是看见什么了?”
槿汐用眼睛瞥了瞥剪秋,衡量再三还是决定说出,否则一会到景仁宫内只怕主子不明就里,更要被推出当盾。于是又沉了沉声说道,“奴婢不敢抬头看王爷,但却看清了王爷身边抱着小阿哥的乃是芳若姑姑。”
甄嬛听了犹如晴天霹雳,骤然停了步,那瞪得浑圆的美目中即有惊骇更多的却是愤然。她自诩颇通诗文,也曾奢望过与皇上琴瑟和鸣、西窗晚读,而事到如今却是痴情错付、芳心孤寂。但比起红袖添香的儿女柔情,皇上却给了另一个女子更多更重的礼遇。
甄嬛几乎不能想象,那个一贯最重道统礼法的九五至尊,竟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举。
瓜尔佳似卿,究竟是何德何能?何方神圣?竟能顶了爱新觉罗的姓氏。于朝堂危坐,受公卿王侯叩拜。共事于御前,与皇上指点天下江山。
甄嬛喃喃的问了数句,“可当真?”那豆大的泪珠,瞬时划过白皙的脸颊,将脸上那精心涂抹的脂粉刷出一道难以磨灭的泪痕。
甄嬛一路如行尸走肉一般,踱到景仁宫前,却立在宫门外,仰头看着满蒙汉书写的牌匾,纹丝不动。
“娘娘,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进去复命吧。”剪秋这一路冥思苦想要如何说辞,方可在此情形下助皇后一臂之力,因而便也没留意方才槿汐与菀妃之间那短暂的耳语。
而甄嬛听见剪秋的声音,却倏地大笑起来,那声音癫狂不止,惊得身侧两位资深的姑姑顿时无所适从。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槿汐赶紧上前给甄嬛顺着背,却见菀妃越笑越狂,最后竟憋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涨红。
甄嬛闹腾了片刻,抬手就揪起剪秋的领口,嘴上高声道,“还复什么命,皇后又能如何?”
剪秋一时扯不开甄嬛的手,看到已经有皇上近侍出来探看,心下暗叫不好。
而甄嬛恍若未觉,依旧嗤笑道,“皇后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我又算什么……皇上……”最后这声嘶喊,唤出来的不是皇上,而是两个近侍。
槿汐用身体护着主子也是无用,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便把甄嬛架了起来,就往外面拖去。
“皇上!让我见一眼皇上……”甄嬛这才恍然醒悟了几分,双手拼命的往景仁宫的方向伸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吼道,“皇上……四郎……”
最终依旧是唤不出那个巍峨身影,甄嬛的喊声渐渐专为啜泣,泣不成声,只隐约听到似是在说,“菀菀这一生……终究是错付了。”
静谧的宫道内,即便是这夏末的傍晚,都难免掀起阵阵阴寒凉意。
剪秋目睹着菀妃被一路拖行而去,看了看那方向,应该是送回碎玉轩了。剪秋哼哼冷笑了两声,千言万语也道不清此刻心中的悲喜。当她缓缓进了景仁宫,答应瓜尔佳氏和宫婢宛若早就没了身影。而中宫皇后颓然跪坐在皇上跟前,那脸上的妆容已经洗掉大半。
剪秋见主子如此,立刻一振,疾步赶上来,噗通一声狠狠跪在地上,口中说道,“回禀皇上,他……那人……把六阿哥带走了。”
皇上微微眯了眼,沉声道,“皇后,你可知那人是谁。”
皇后抬了抬眼睛,几近无声,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剪秋焦急,爬到皇后跟前,哭诉道,“皇上,娘娘不知情呀。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处心积虑,皇后娘娘只是听信了奴婢的谗言。”
皇上敲了敲扳指,离开有近侍进来。
“拿下,杖毙。”皇上指了指剪秋,侍卫便毫不客气的将人拖了下去。
景仁宫内瞬时又归于宁静,皇上起身掸了掸衣襟,走到皇后跟前俯身看着她问道,“你可还记得年氏的下场?”
乌喇那拉氏身子骤然一抖,但很快又平复了下来,眼眸中反倒释然了几分,她昂首看向皇上,点了点头道,“臣妾记得,年氏以死保全了贵妃尊荣。”
大限将至,乌喇那拉氏的肩头终于抑制不住的颤了颤,她低下头,瞬时硕大的泪滴染湿了前襟。似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泪水,中宫皇后才再度抬头看向皇上,嘴唇颤颤巍巍道,“皇上是想臣妾以死保全中宫威仪?”
此时天色黯然,景仁宫没有一个奴才敢进来掌起宫灯,皇后匐在暗处,只余皇上立在透窗而入的夕阳之下。
胤禛看了看窗外余晖,脸上的光影明暗分明,投射在皇后的眼目中,烙下最深的印迹。
皇上最终又看了一眼皇后,微微俯了俯身,用近乎念着咒语的低语念道,“错了,你即便是死,也不配享有中宫尊仪。”
皇上说完拂袖而去,独留下身后的景仁宫陷没于一室的黑暗。
养心殿内已是灯火通明,皇上回到西暖阁,瞧见几案上错落的奏折和一旁只还剩了半杯的梅子汁。胤禛微微讪笑,想必老八是走得仓促。
皇上站在软榻旁,也不坐下,只对着一桌子廉亲王留下的痕迹发笑。
苏培盛在旁边瞧着,轻声劝了句,“皇上,今儿早些歇着吧。兴许明天一早王爷就进宫了。”
胤禛这才坐下,抬眼看了看苏培盛,摇头道,“他不会来。”
苏培盛见状,极想说让皇上给王爷捎个信,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下去了。
皇上心里想得清楚,景仁宫内那些污言秽语说得绘声绘色,乍听之下不堪入耳,皇上自然是要恼羞成怒了。但若说老八有心谋害亲夫、撺掇储位倒是极有可能,而这秽乱内帷的勾当还真真是胤禩干不出来的。别说是老八,就算是皇上那不成器的胞弟允禵,只怕在上辈子如父如兄的八哥跟前也不敢生出这等龌龊心思来。
更何况皇后那一句“滴血验亲”的意思昭然若揭,六阿哥就算送到景仁宫,皇上也是舍不得扎破他一丁点的皮肉。
只是没成想,胤禩难得护犊心切,竟把弘昊给抱走了。
皇上独坐在空空的西暖阁内,反倒心中泛起一丝甜意。骨肉情深,血脉相连,胤禩的心软如朕所料。
胤禛瞥眼见苏培盛还立在一旁站着,于是缓缓道,“弘昊不在,倒是冷清了。”
苏培盛多年伴驾,皇上的面色尽在他眼中,于是自热而然的堆笑道,“皇上,奴才倒觉得不冷清。王爷疼六阿哥,即便人不在这,这份心思也是热乎的不是?”
胤禛闻言朗声大小,须臾才起身往外面走了一段,站在正殿的廊外,望了望墨蓝的苍穹。
这偌大的紫禁城内,六宫粉黛,再无生气。而在这红墙碧瓦之外,才是那帝心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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