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一片寂寥,而廉亲王府却是一夜的天伦共享。

    胤禩将弘昊安置入内院,命方若将小公主弘旻抱了进来。

    瞧着已是三岁有余的昊儿一副小大人的样貌,靠在软榻上逗弄着胞妹。胤禩脑海中突然有种“儿女双全,万事足矣”的念头闪过。

    回想前段时日胤禩执意要带弘旻出宫入府时的情景,四哥那是一脸的委屈与不舍,那时胤禩心中多多少少升起一丝歉意。但方才在养心殿内的变故历历在目,眼见着自己的好儿子差点被那些妇人害了,胤禩顿觉胸中一阵怒火窜烧。

    而两个小的对身边大人的脾气变化毫无所觉,伴在一处好一通的呜呜呀呀,在那边玩得不亦乐乎。

    方若侧身端详了主子的面色,比起方才一路上回府时的愤然,此刻总算是露出些许笑意。

    方若琢磨了片刻,才走到主子跟前笑道,“王爷,明日……”

    “不去。”胤禩笑颜不改,也不等方若说完,便直接开口打消了她的念头。

    方若咽了咽话,她本是想问王爷明日是否要进宫见驾,毕竟那位可是天子。王爷如此堂而皇之的将六阿哥带出了宫,总还是有些不稳妥。

    见主子心意已决,方若轻声问道,“可要派人明日递个帖子。”

    “不用。”胤禩面色微愠,但言语间倒是温和,仿佛是怕惊扰了两个孩童。只看了看方若,轻声道,“姑姑不必再为此事费神,我自有主张。”

    方若定了定神,自然是不敢再提。

    少许,公主玩得累了,显出些微困意,胤禩才命乳母上前哄着弘旻下去睡了。

    弘昊见小公主下去,这才又换上一副稳重模样,蹭到胤禩跟前,怯生生的叫了一声,“阿玛”。

    胤禩闻声微怔,自打他回京以来,弘昊虽时而在西暖阁陪伴,但也只是以王爷叔父相称,没成想竟听见他这么唤自己。

    于是招手让弘昊坐到自己身侧,胤禩抬手摸了摸这孩子光洁稚嫩的额头,又替其整了整发辫。这才温和教导道,“在外面可不许这么混叫。”

    弘昊见阿玛如此亲切,脸上拘不住,立马绽出一丝甜笑,这年岁的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一览无余。随即弘昊往胤禩怀里靠了一靠,点头应了一声“是”,又说道,“皇阿玛说八叔亦是儿臣的阿玛,让没人时多和阿玛亲近。儿臣在旁人跟前是不敢僭越的。”

    胤禩揽着弘昊半晌,心道四哥有心了,嘴角也不由自主牵起一个弧度。

    这么低头瞧着弘昊,胤禩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好好抱过这孩子了。当初分离时,他还是个咿呀学语的稚童,如今这身量长了不少,眉眼也已长开了几分。四哥最近老是在耳边念叨,说这孩子像及了胤禩年幼的模样。

    胤禩捧着弘昊的小脸这么瞧着,已想不起自己幼年时的样貌。但单看着昊儿的神色情态,倒更似是从四哥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想必四哥少年时也有这般的烂漫年华吧,只是当自己遇到四哥的那年岁,他已蜕变得沉默寡言,少了几分天然的童真,更多的是为人兄长的沉稳。

    胤禩想到这里,不由将弘昊揽入怀中。心中轻叹不止,想着他们那一辈的兄弟,宫中生长,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倒是各有个的不易。

    正这么想着,廊外隐隐响起脚步声。

    方若到外面看了看,进来说道,“王爷,刘公公回来了,在外堂候着呢。”

    胤禩心下明了,这才又抚了抚弘昊额头,见他窝在自己怀里已有几分睡意,这才让嬷嬷带六阿哥下去休息。

    待众人退下,胤禩才起身,由碧云打起宫灯,让方若引着路,主仆三人来到外院。

    刘云贵这是刚打宫门口回来,在院里站了没多久,就见着主子爷来了,于是赶紧打了个千,紧随其后进了正堂。

    “宫里今儿是怎么了?”胤禩好整以暇的坐定,看着婢女奉上了热茶,挥了挥手,旁杂宫婢便都退了下去。

    胤禩在养心殿虽瞧出菀妃声势夺人,也看得出此番事故是针对六阿哥而来。但毕竟这内帷深宫里的消息,若没有皇上的探子通禀,他一个置身宫外的王爷还是极难窥探出究竟来。

    如今刘云贵已经是廉亲王府上的掌事太监,他在宫中侍候多年,宫内又有海富团等相熟的同僚,所以这内宫里的消息还得派他亲自去打听,因而这一来一回,已是入夜时分。

    刘云贵上前又给主子请了回安,见王爷这么开口问了,想着方才宫里传出的消息,不由面露难色,颇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意思。

    胤禩哪里会瞧不出他的为难,心道刘云贵自打跟随自己,也算是见识过了前无古人之事,这妃子变王爷的事他都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有口难言的事?

    胤禩微眯双眸,心中暗道,只怕这一回皇后祭出的招数甚是骇人听闻。

    于是胤禩冷哼一笑,不怒而威道,“照实说。”

    刘云贵“嗻”了一声,却先跪了下来,这才敢开口将今日景仁宫前前后后的一阵骚动,事无巨细的禀奏了一遍。

    虽刘云贵已是尽力的择词而述,但当胤禩听到那宫婢宛若言之凿凿,直指自己与十四弟私通之事时,还是怒不可遏,抬手就打飞了桌上刚沏好的热茶。

    方若和碧云皆是一惊,赶紧上前用帕子抱住胤禩烫的通红的拳头。

    “王爷,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方若给主子抚着背、顺着气。碧云抱着胤禩的手一个劲的吹起气。

    刘云贵见状,低了低头,赶紧继续道,“请王爷息怒,奴才出来那会听说菀妃娘娘已经疯了,被皇上关回了碎玉轩。那答应瓜尔佳氏和宫婢宛若,已是被就地正法了。”

    胤禩盯着碎在地上的茶碗,瞧着那砖地上一片晕开的水渍,咬着槽牙狠狠问道,“皇后呢?”

    刘云贵“呃”了几声,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来。

    胤禩自然是心知肚明,皇后必定是丢车保帅,将此事推了个干净。

    方若见主子已是目眶欲裂,想着这些时日主子总算和皇上缓和下来的温情,便不由心里捏了一把汗,低声劝道,“王爷,皇后乃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皇上就算有心治罪,也得从长计议不是。”

    胤禩蹭得站起身,甩开碧云的手,连道了三声“好!”随后愤愤道,“就让四哥好好的从长计议一番。”

    言毕,胤禩抬脚就往殿外走,却又忽地停住,高声叫道,“刘云贵。”

    刘云贵吓得心中一紧,立马膝行两步蹭了过来,回道,“奴才在,王爷有何吩咐。”

    “明日起,王府闭门谢客。别说是半个人不许放进来,就算是条狗也一并打出去。”胤禩撂下这句话,愤然而去。

    碧云赶紧追上去,给主子打起宫灯。

    方若和跪在地上的刘云贵对视一眼,两人无不同时摇了摇头。

    今日宫中起了如此轩然大波,王爷又将六阿哥带走。明日王爷若是不在宫里露面,只怕皇上定然是要派人过来问的。这一来让他们这群做下人如何自处?难不成真要将皇上的亲信拒之门外么?

    “姑姑,您说这事……”刘云贵还不敢起身,毕竟方若多年伺候在王爷身侧,自然还是得由姑姑帮着拿个主意。

    方若先将刘云贵从地上拉了起来,思索片刻后,说道:“明日就按主子爷吩咐的办。”

    刘云贵瞪了瞪眼,问道,“宫里来的人也不让进?”

    “不让。”方若看了看刘云贵,压低了声音说道,“除非是那位亲自过来。”

    刘云贵深深的“哦”了一声,心里却还是有几分打鼓。

    这一夜,胤禩气得浑身发冷。翻来覆去,辗转到后半夜才算睡熟。

    第二日,别说是皇帝亲临,就连宫里半个人影也未临门。

    胤禩在堂屋里看着弘昊在书案前有模有样的念书,却没有昨日那番美好心境。

    弘昊几次抬眼看了王爷,想着阿玛兴许会招呼自己过去。在他年幼的心里,虽有点搞不清为何额娘变成了阿玛,但总归是至亲之人,总是难免眷恋。

    但今日胤禩的脸色可就差了很多,越是看着弘昊摇头晃脑奋力念书的样子,越觉得这孩子像极了老四。再一想到昨日景仁宫里种种,想到“滴血验亲”四字,胤禩简直要呕出血来。

    胤禩心中咒骂道:胤禛,你心瞎了,眼也瞎了吗!

    思及此处,胤禩看了方若一眼,方若会意靠近低声道,“王爷,今日宫里没人过来。”

    胤禩鼻子一哼,也不做声。

    方若心里却是有几分担忧,莫不是皇上真被那些污言秽语给蒙蔽了?

    正当方若暗自冥思之时,刘云贵来到了廊外。

    胤禩抬眼一看是他来了,这才唤了一声,“六阿哥”。

    弘昊见阿玛终于叫到自己,登时喜笑颜开,噌噌两下跑到胤禩身侧,甜滋滋的小声叫了句,“阿玛。”

    胤禩心下觉得好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弘旻这会该是醒了,叫嬷嬷带六阿哥去瞧瞧如何?”

    弘昊难得有个同龄的妹妹在身边,顿时点头如捣蒜,巴不得立刻飞过去。

    胤禩让方若和嬷嬷们一起陪着过去,这才叫刘云贵进正堂来说话。

    “可是有什么消息?”胤禩虽说不让半个人进府,但这大半天宫里无人问津,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盘算。若是皇上真被猪油蒙了心眼,他可得赶紧准备后手,总不能坐以待毙。

    刘云贵这一次心里踏实了许多,只因宫里这一个晌午已经是改天换日。

    见刘云贵托着一个明黄色的牒文呈了上来,胤禩打开一看,也是万万的没想到。

    难怪宫里没人过来,只怕这会无论是内宫还是前朝都在忙着这事。

    皇上一大早亲拟圣旨,历数乌拉纳氏不利皇嗣、戕害嫔妃、弄权后宫、听佞进谗、有失妇德、难立中宫等诸多罪行,革除其一切封号,废去皇后之位,贬为庶人。

    同时又下一旨,册封廉皇贵妃瓜尔佳似卿为后,这册文就这么辗转送到廉亲王府上了。胤禩拿着瞧了半晌,却是连一个字也懒得看进去。心道四哥真是矫情,难不成他如今堂堂亲王还会以这中宫之位沾沾自喜么。

    胤禩甩手把文牒扔到一侧,弃如敝履,刘云贵本是笑逐颜开的预备道喜,一看主子爷这反应,赶紧将一脸喜色给憋了回去。

    胤禩起身掸了掸衣襟,虎着脸瞪了刘云贵一眼。这奴才方才那一脸喜色哪里逃得过胤禩慧眼,只是这事于胤禩来说实在尴尬,见这奴才老实巴交的低了头不敢再提,也就作罢。

    胤禩负着手往后院走去,心里明白皇上如此大费周章的立瓜尔佳似卿为后,不仅做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六阿哥提一提身份。瓜尔佳氏朝中无势,如今六阿哥成了中宫嫡子,总算为他日继承大统奠定了牢不可破的基石。

    这样一来,昨日王爷把阿哥带出宫这一回事,看在朝廷诸位王公大臣眼里反倒像是皇上处心积虑所设的局。可见皇上制裁皇后之心的果决,更能瞧出皇上对六阿哥的维护与看重。

    胤禩回到后院,明媚的阳光之下,弘昊与弘旻亲昵无间,一院子的和乐融融。

    少顷,刘云贵又在后院门外冒了冒头,方若不着痕迹的走过去,附耳听了刘公公说了两句。

    胤禩正坐在藤椅上用拨浪鼓逗着公主,见方若轻身过来,这才起身往外走了两步,侧耳听了。

    原来乌喇那拉氏被废不过一个时辰,便头疯发作,这会已是一命呜呼。皇上最终只给了个官女子的名分,就这么草草的抬走了。而菀妃甄嬛疯癫了一夜,皇上以其御前失仪降罪,褫夺封号贬为答应。若不是惠妃连夜敢过去照料,只怕这会也逃不过命丧黄泉的宿命。

    而至于答应文鸢之父瓜尔佳鄂敏和甄嬛之父甄远道,也在不多的时日后暴毙而终,连同两家的为官男丁无一幸免。曾经凭借女儿光耀门楣的家族,瞬时急转而下,再无翻身之日。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胤禩听完方若言简意赅的叙述,心中无感。那些宫中女眷的形容笑貌在他脑中早已是淡得不能再淡,恍惚间胤禩仿佛觉得自己从未置身于那深宫禁院一般。

    然而,当胤禩微微侧过头,瞧见那个锦衣玉雕的皇子贵胄和那个刚刚才能坐起身来的金枝玉叶正咯咯嬉笑,心中猛然一颤。

    那段宫中岁月,可不就这么清清楚楚、活灵活现的发生过、存在过么。

    胤禩靠在廊柱上盯着阿哥公主看了良久,刺眼的日光晃得眼前一片青白。

    尘埃落定,不仅仅是那恍如虚无梦幻的禁宫诸妃。连同胤禩此生此世,亦是盖棺定论,无可转圜。

    胤禩百味杂陈、心思斗转,不由自主的轻念了一声,“四哥。”

    而身后却忽地响起一声,“朕在这。”

    胤禩身形微震,身侧的方若以及院里的诸人已纷纷跪下。

    胤禩矗立良久,久久未回身,便能感到那温热的气息笼在身后。那人同样是站了许久,才伸出臂膀环住胤禩腰身,而一只硕大的手掌却挡在了胤禩目前。

    只听胤禛柔声道,“对着日头看,也不怕伤了眼。”

    胤禩握住了这只手半晌,只有他和四哥知道,这只手已被染满了温热的泪渍。

    这一生,虚无缥缈,似幻似真,但唯有身后这人,真真切切,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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