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寒露时节,正是鸿雁来宾、菊有黄华。清晨的圆明园,一改夏日的婀娜秀丽,山形水系蜿蜒流转,曲径相通、瑟索宁谧。

    这么极静的清晨里,月华未褪,皇帝寝殿内便已有人按捺不住的起了身。

    胤禩刚从御榻上坐起,皇上便也自然而然的醒了。胤禛伸手抻了抻胤禩的中衣,嘴里还有些含糊的念叨道,“起这么早作甚,朕让他回来,他还能跑了不成。”

    胤禩坐在床上愣了半晌,只觉深秋寒气渐渐逼来,不由身上一抖。

    皇上没好气的起身将胤禩环住,语带责备道,“秋露正重,这么干坐着,小心再冻坏了你。”

    胤禩无可奈何的揪了揪锦被,将自己与皇上裹在一处。想起五日前皇上以九贝子回京为由宣召廉亲王入圆明园伴驾。没成想胤禩在这九洲清宴一住就是数夜,此时此刻胤禩心中深深有种被坑蒙了的不甘之感。

    胤禛见老八的面色一日差过一日,知道此事再拖下去不是办法,更可况老九一行已经入了京城。就这么放任允禟在府中不闻不问,皇上定然是放不下心的。于是,这才将兄弟重逢之日敲定了下来。但见胤禩昨夜一宿的心不在焉、夜不成寐,胤禛心里却又极为的不是滋味。

    胤禩自然感觉得到皇上沉闷下来的气场,微微侧脸,瞧着胤禛睡意惺忪的眼睛,说道,“四哥说好了这回是手足团聚、忘却前缘,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胤禛皱眉道,“朕金口玉言,还能食言不成。”

    胤禩挑了挑眉头,端详了近在咫尺的皇帝片刻,摇头说道,“难说。”

    见皇上骤然沉默不语,胤禩再度开口道,“四哥可还记得今日是何日?”

    皇上身子一僵,方才睡衣顿时全无,不由自主的喃声念道,“九月初八。”

    胤禩点点头,颇为气定神闲的说出,“九月初八正是臣弟的祭日。”

    胤禛忽地用手捂住胤禩的嘴唇,声调里难掩几分颤抖道,“朕不许你再胡说。”

    胤禩拨开皇上的手,反释一笑,悠悠道,“今日能与九弟团聚,倒是要多谢四哥了。”

    说完胤禩抖抖锦被,重新钻回了温暖的被窝,似有继续补眠的架势。

    皇上小心翼翼的也躺了回去,侧身看着胤禩,半晌无言。

    胤禩虽半寐半醒,却也能感到皇上炙热的目光,于是干脆再度开口问道,“四哥为何要宣召九弟归京?”

    皇上往胤禩身边蹭了蹭,轻手轻脚的将这人缓缓搂进怀里,见胤禩没有烦感,才将下巴帖子胤禩额头上,轻声道,“只为博八弟一笑而已。”

    胤禩咯咯笑了两声,吐出两个字,“昏聩。”

    皇上也随即笑了片刻,忽地说道,“朕心里倒有一事,得八弟帮着参详参详。”

    深秋冷寂,胤禩被四哥抱得极暖,十分的舒适,因而闭着眼随口道,“何事?”

    皇上忽地一用力,便将身躯压在胤禩身上。胤禩一惊,这才睁了眼,正瞧见皇上一脸笑意的盯着自己。

    “弘昊越发大了,朕很是指望着这孩子。”皇上状似商量,但眼底难掩一抹狡黠,继续道,“只是八弟的王府上,如今倒是还缺个世子。”

    胤禩见皇上一本正经的说着如此孟浪之事,扁扁嘴回道,“爷不是有弘旺呢么。”

    “啧啧,他怎么行,毕竟是前一任廉亲王的种。”皇上此时此刻俯下身驱,在胤禩脸上轻啄一番,那近乎登徒浪子的笑意跃然而起。

    胤禩自觉大意,但此刻已是落了下风,思索道,“四哥说笑了,如今臣弟府上半个女眷也无,哪能平白无故多出个世子来。”

    皇上早知老八会有此说法,哼笑道,“朕的后宫不也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么。”

    胤禩执拗不过,只觉得皇上方才温热的身子已是变得滚烫,开口敷衍道,“还是顺其自然就好。”

    皇上得了这句,心下已是开怀。自打胤禩出宫以来,二人许久不曾同吃同住伴在一处,因而这几日打着兄弟团聚的幌子,令老八就范几次,何愁世子不得呢?

    两人就这么头抵着头,脚缠着脚。到底是胤禩拗不过去,任胤禛耳病厮磨,步步深入。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皇上才善罢甘休。

    胤禩伏在胤禛胸口,额头浮起薄汗,有些气恼道,“四哥也是年近半百的人,怎的还这么不知轻重。”

    皇上听了只当这人是在夸耀自己,笑呵呵道,“朕这一世,别看年纪上吃亏,但身康体健,宛如壮年,八弟好生享受即可。”

    胤禩心中狠狠咒骂了一句:老不休。刚要转身不理这人,便被胤禛牢牢禁锢在怀里,脱离不得。

    两人闹了片刻,才再度沉静下去,不多时,便又双双睡了过去。

    待到日上栏杆,巳时将过。皇上和王爷才悠然起身,一番梳洗更衣。

    九贝子允禟,此刻已然是候在正大光明殿外。

    朝中这一年来的风起云涌,传到粤海关那,已是旧闻。当允禟看着官府文折和敦郡王府送来的家书,几乎是惊得目瞪口呆。

    八哥刚一启程回京,没多久允禟便察觉出中了皇帝圈套。这大半年来,九贝子绞尽脑汁意欲再度接八哥出来。

    不成想竟等来了这么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消息,廉亲王复位临朝,即便是兄弟几人知晓八哥转世再生,也无人肖像过还八哥亲王身份。

    允禟照例给皇上进了几个请安折子,皇上不仅没有对其言语之间的讥讽大加斥责,反倒是命其返京述职。

    这一路允禟走走停停,颇有些忐忑难安,此番返京究竟是吉是凶?他甚是难以看清。

    “贝子爷,贝子爷。皇上宣您觐见呐。”厦公公到配殿通传,叫了好几声才将九贝子的魂叫了回来。

    允禟振了振精神,整了整顶戴,这才随着厦公公一路行至九洲清宴外。

    洞开的正殿大门,午时正盛的秋阳,将大殿内照的亮亮堂堂。

    允禟一眼便看到御座上高座的皇上,而他下手位可不就是心心念念的八哥么。

    允禟迈进大殿,脚步骤然繁乱。这个立于朝堂的兄长,才是他记忆里最清晰的身影。南下一行数月,那看似自由的布衣青年,相较之下却总是带着几分颓唐。

    允禟将嘴边的“八哥”二字硬生生收住,抬眼谨慎地望了望御座上的皇上。胤禛此时此刻一脸泰然,叫他看不出半点思绪。

    允禟掸了掸马蹄袖,掀了衣袍,跪拜皇帝。在他跪下去的刹那,胤禩一直紧绷的神色才略微张驰了两分。

    胤禛抻了片刻,才叫了起。见允禟迅速的爬起,转身就和老八相视一笑,两人眉眼中都是皇上难得一见的欢喜。

    说是家宴,却不过是兄弟三人。允禟小心翼翼的陪着四哥和八哥,喝了一盅酒,吃了一巡菜。

    皇帝却忽然起身,以公事为由先行离去。

    胤禩颇有些诧异的望着四哥离去的背景,见皇上在最远处微微侧了侧脸,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回望。

    皇上走了,但皇上的耳目还在,允禟依旧是颇为谨慎的不言不语。

    倒是胤禩将身前的几盘菜指了指,让厦公公换到九贝子身前。

    瞧着老九垂头吃饭的样子,到真有几分像似儿时阿哥所里的光景。

    午膳过后,胤禩与九弟沿着正殿往前湖而去。立在岸边,南面正大光明殿的后身一览无余。

    厦公公和廉亲王的侍仆跟在数十步后,见主子爷立于湖边,便也远远的站住,不敢往前。

    允禟四下观望片刻,此处视野开阔,周遭难以暗伏,这才大胆开口道,“八哥可需弟弟再助一臂之力。”

    这一句乃是允禟能为八哥所做的一切,只要八哥点头,他即便是冒死劫人,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胤禩听了,却岿然不动。他的眼神盯着一叶自树枝上盘桓而落的残叶,瞧着它浮于水面,载浮载沉,渐行渐远。

    允禟犹疑的盯着八哥少顷,复又将目光锁在那片随水飘零的落叶上。最后,允禟付之一笑。

    半晌,胤禩才转回身看向允禟。

    允禟不等八哥开口,抢先说道,“弟弟明白了。”

    胤禩瞬时如释重负,粲然一笑。

    这个弟弟,前世今生,最是懂他。这最难以启齿的抉择,不用开口,不用尴尬,不用难堪。无须言明,允禟已经明了。

    “如此就好。”胤禩抬手掸掉了允禟肩头上几片落叶。

    随即两人,无声无息,对站良久。

    皇帝自打午膳后回到寝殿,那是一件公文也看不进去。在后院里踱了数个来回,颇有些后悔自己的大度。而脑中不可遏抑的琢磨起了老九的居心,生怕一时托大,铸成大错。

    “四哥不是公务缠身么,怎的在这歇着。”胤禩的声调从门口传来。

    皇上骤然停了步,见胤禩缓缓走近。

    “老九人呢?”皇上问出这句,顿觉后悔,心道:朕才不该再提这个闹心的弟弟。

    “走了。”胤禩在皇上跟前停住脚步,“皇上四哥看不顺眼,臣弟自然让他早早走了,也好求个安稳。”

    胤禛微微蹙眉,心道:朕今时今日还不够宽宏大量么,怎的老八总还是拿这些事挤兑朕。

    “粤海关天遥地远,九弟年岁也不小了,皇上往后还是少让他折腾几回吧。”胤禩说完,便要往寝殿里走,却被皇上忽地牵住了手。

    胤禩疑惑的瞧了瞧皇上,见胤禛拉着自己到正殿门口,仰首指了指殿前匾额。

    胤禩顺势仰望,这才发现这块匾竟是换了新的。

    “九洲清宴,”胤禩将四个遒劲大字念了出来,问道,“不是老早就提过么。”

    皇上微微含笑,“心境不同。”

    胤禩同是会心一笑,“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胤禩看向胤禛,不由柔声道,“偷来半生,倒是功德圆满了。”

    胤禛抬手揽住胤禩肩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些志得意满道,“老八,这一世,时和岁丰、天下太平,与朕同行可好?”

    胤禩垂了垂头,并未答话。一只手绕到皇上腰间,同样的拍了两下。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恍如少年时节。

    明君贤王,幻世浮生。难得恣意,难得忘情。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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