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南京的时候,正是要开学的时节。

    因迎娶我进门,稷晏清从家里搬了出来,在鼓楼附近租了间公寓。

    稷老爷比我上次见到他之时更为苍老了。

    如今虽然还挂着资政的名号,不过也早已算是颐养天年的状态。

    平日里读书习字,便也很少过问政事了。

    偶尔会有政府的人过来慰问,老爷子也鲜少与之交流。

    平日里迎来送往,客客气气也就罢了。

    稷晏清带我去稷公馆的时候,老爷子坐在院子里听戏。

    听的好似是苏州小调。

    吴侬软语,尽显多情。

    他手里拿着张报纸,也不知读了没读。

    他见我一身袄裙的样子,神情复杂。

    一时间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欢喜还是不欢喜。

    他并无过多表示。

    我向他敬茶,他便也淡淡接过。

    我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老头满身满眼布满了凄惘。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

    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稷老爷的心境。

    那时的他,或许就如苦盼王师北定的陆游一样,充满了去世之前壮志未酬的绝望。

    就连唯一的儿子的终身大事,也无法让他些许释怀。

    稷晏清或许明白他父亲的心情。

    自从进了家门,他便也不再如和我单独在一起时那般惬意,整个人也凝重了不少。

    稷老爷将手里的报纸递给了稷晏清。

    他接过浏览了一遍,将报纸叠好,工整的放在了稷老爷的藤条茶几上,

    “我在开封时候读到了。革命党主张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对抗日本的侵略。”

    稷老爷清了清喉咙,随手拿着拐杖敲了敲地,

    “自民国二十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东北,如今已四年。政府毫无作为,反倒让革命党掌握了主动权。”

    稷晏清点了点头,说道,

    “如今局势混乱,或许上面有自己的考虑吧。”

    “诶……本以为推翻旧清,建立民国,就会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国家依旧如此积弱。他一方蛮族,悍然起兵。侵吞朝鲜不说,还强占东三省。我政府毫无作为。如今我看,那日本的狼子野心绝不仅限于此!我民族危亡,却只有革命党有这个心思抗日!怎能让我不寒心!”

    稷老爷脾气火爆,越说越气。

    稷晏清急忙递上茶水,稷老爷喝了口,仍是气不过,

    “我现在是真真的失望!当年那老佛爷还知道向西方列强宣战,现在呢?这算个什么事嘛!”

    “今日一早,上面还遣人来瞧我。我如今是心灰意冷,也懒得多说。”

    “既然父亲不愿意再参与政事,倒不如就安心颐养天年。”

    稷晏清微微笑着,拉住了我的手,

    “如今儿子也娶妻了,不日也会有后。到时候父亲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岂不更好?那些腌臜事也少沾染。”

    我听他说着,不由得红了脸。

    稷老爷神情复杂的瞧了我一眼,无奈的点了点头。

    待我出去了,稷老爷还是忍不住提了嘴

    “你就这么拒了梁家的提亲?梁家那丫头可是喜欢你的紧。”

    稷晏清淡淡的笑了笑,扶了把镜框,不予置评。

    稷老爷似乎有些急切,拐杖撑地,站了起来,

    “我说这些不是看上了梁素音那丫头,只是……梁家现在举重若轻。若是你日后想有所发展,跟梁家攀上亲戚总归是错不了。”

    稷老爷皱着眉头,不免有些无奈。

    稷晏清的声音永远透着温柔,他淡淡的说,

    “如今汪精卫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梁家看似举棋不定,但是谁人不知梁素鸿是汪精卫势力的羽翼。跟他家交往,那就是跟站汪精卫。爹,就算梁素音无辜,我也不可能娶她呀……”

    稷老爷点点头,叹了口气,又不免惋惜道,

    “只可惜了素音是个好孩子,你们郎才女貌的……”

    “爹……”

    稷晏清打断了稷老爷要说的话,态度坚决,

    “我只是当梁素音是朋友而已,绝无其他。”

    稷老爷甚是无奈,好似突然之间被抽去了原神,苍老许多。

    他不由得叹道

    “我是老啦……望救中华于水火……无奈力不从心……望选个中意的儿媳,也使不上力……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听着这些却迈不动腿。

    原来,稷老爷从头到尾都没瞧上我……

    那当初,他还答应了亲事呢……

    心里的委屈不知为何就涌了上来。

    我又没做错什么……

    怎么就嫌弃我了呢……

    当稷晏清出来的时候,我依旧木讷的站在原地,却不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似乎没想到我没走,一时尴尬不已。见我哭得鼻头都红了,又不免心疼。他凑过来,伸手帮我擦眼泪。

    我噘着嘴,第一次任性的躲开了他。

    我胡乱拿袖子擦着眼泪,哽咽着说道,

    “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荷华……”

    稷晏清的眼神永远是温柔的,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温柔儒雅。他的金丝边眼镜,更让他裹上了一层高贵斯文,看着与一身袄裙的我,确实不像一类人。

    我更委屈了……

    我咬着下嘴唇,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我满腹的情绪无处发泄,又担心他见我这样嫌弃我,不要我了,最后只得怯生生的说道,

    “我回房了……”

    稷晏清好似知道我内心的翻江倒海似的,拉住我道,

    “你先回去休息,这几天我带你去见见朋友,逛逛南京可好?”

    我急着想逃,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得点点头,跑回了房间。

    我回房后便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我不敢大声的哭,只得蜷缩在床脚,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把头埋在膝盖里,低声啜泣。我委屈,却也更害怕失去。

    稷晏清是我从小就期盼的那个人。在我心里,他像一道圣洁的光。我就是那个追逐他的向日葵,他照亮了我的生命。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后来想想,或许是分开的那些年,他的影子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出现。或许就在这一次次的怀念中升华,最后变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可是,那一日,我却知道了,他生命中还有一个女人。

    我还知道了,那个女人叫梁素音。

    梁素音……好美的名字……

    听着跟稷晏清好般配……

    或许拥有这样名字的女人,有丰富的学识,高贵的气质,良好的出身,还有美丽的容貌……

    就像稷老爷说的,和气质清隽的稷晏清才是天作之合……

    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却也不愿意动一动。

    稷晏清在外面敲门,

    “荷华,出来吃点东西吧。”

    他问我。

    “……”

    我想说话,但是嗓子哑,口干舌燥。

    我张了张嘴,却怕他听见我这样的声音不喜欢,最终什么也没说。

    “厨房里热好了饭菜,不吃饭身体会吃不消的。”

    稷晏清似乎有些担忧,他靠近房门,声音沉了些。

    “我……”

    “少爷,梁小姐来了。”

    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哭得身心俱疲的我,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脸。本想起来开门,却听见了下人的声音。

    我张了张嘴,终归什么也没说。

    我还是听见稷晏清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扶了扶镜框,贴着门嘱咐我,

    “晚餐我放在门口了,你记得吃。我去去就回。”

    ……

    我听见了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却突然没了胃口。

    我从床上爬了下来,脚步虚浮。

    我趴在窗口,看见稷晏清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一个身着青色洋装的少女在公馆门口等着他。

    稷晏清上前寒暄,那少女好似想拥抱他。他后退一步,将那少女请进公馆。

    她好似有难以言表的失落,趁稷晏清回身的时候,偷偷的擦了擦眼角。

    等稷晏清回头,她又是灿烂的笑脸。

    我有些出神的瞧着她。瞧着她精致的小脸,灿若星辰的杏眼,小巧的翘鼻以及微微上翘的嘴角。好似她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就算哭泣,她的眉眼间依旧是自信和骄傲的。

    大家闺秀。

    这是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她该有的样子。

    我突然好羡慕,又好嫉妒。

    我记得我在爹收集的旧报纸上看到过五四运动时期的新时代女性,充满了自信,好像可以和男子一较高下一样。

    我想变成她们那样的女子。

    梁素音跟着稷晏清进了公馆,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她消失在我眼前。

    她好似知道有人在注视她,在临进门前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扫了过来,我吓得立刻蹲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从头到脚充满了自卑。在深闺中的我不懂,可就是初入南京的这没多久的日子,我便懂得了许多。

    我与这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是格格不入的。

    我爹或许是照顾我,亦或许是不愿意花心思在我身上。常年幽居闺中的我,是旧时代的缩影,也在一开始,就被这个我本该有的时代所抛弃。

    或许叛逆的种子就是这个时候植入的。

    即使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在这段关系的一开始,我便就认定,稷晏清他爱得不是我,我是他用来摆脱梁素音的工具。

    我的自卑,或许才是一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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