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见到稷晏清的时候,是结业考试结束的那一天。
已经深秋,我挺着肚子,一个人往家走。
我肚子大了许多,倒是不孕吐了,只是四肢有些水肿,走起路来不甚方便。
到了校门口,我想拦一辆黄包车,却不知怎的,半晌也没有。
我望着马路两边的梧桐树,这个时节已经枯萎了,还有几片梧桐叶挂在枝头,摇摇晃晃,风一吹便就会离开树枝,飘零而落,尽显萧索。
我落寞的望着那一片寒风之中挣扎的梧桐叶,悲涌上心头。
“荷华。”
那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我晃神片刻,才回过了头。
稷晏清推着他的自行车,站在不远处。
今日不是西装,而是一身长衫,胸口挂了个怀表,倒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他依旧清隽,只是似乎深沉了许多。
几个月的时间,身上的少年气便消失殆尽了。
那是仿佛几个世纪后的重逢,既熟悉又陌生。
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无喜无悲,只是有淡淡的萧索之感。
稷晏清金丝眼镜后的瞳眸很深,好似将我看进了心底。
自从我们分居之后,我们见得这几次,他身上都有一种奇怪的矛盾感。
那种感觉我形容不来,现在回想,或许是一种披上了一层外衣的感觉。
我见过最本真的他,那赤诚和毫无保留的爱,曾让我发自心底的相信,这个男人把我放在了心头,爱我至深。
可如今,他把我赶出了自己的世界,批了层华丽的外衣,我已经看不清他的内心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什么反应。
他推着自行车走近我,眼底似有似无的情谊好似蒙了层纱。
我闻到了他身上久违的体香,还是那么干净又清澈。
我一时有些迷惑。
我侧过头,不想跟他直视,半晌叹了口气,问道,
“有事吗?”
稷晏清凝视着我,就算我躲闪,他也不顾及。
他好像是怕时间不够一样,认真的端详着我,好似想将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都刻进自己的心里。
他声音低沉了些,却仍是温柔又柔软的,
“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他问。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去看过你几次,你要么不在家,要么在休息,我便没有打扰你。”
“嗯……”
“我……我工作忙,最近经常不着家,你住在哥嫂家,我放心。”
“嗯……”
一阵沉默。
秋风涌起,那片梧桐叶终于是抵抗不住严酷,默然飘落。
“这个,”
稷晏清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
“这个是嫂子上次借我的,你如果方便,能帮我还给嫂子吗?”
稷晏清把一本书递给我,我接过,瞟了一眼,是一本英文的《资本论》。
我接过,点了点头,
“好,我替你还给她。”
我把书塞进书包。
有同学走过,看见了我,打招呼道,
“荷华,你怎么还没走啊?”
我急忙回过神,强颜欢笑的扬起声音说道,
“遇见了个朋友,聊两句。”
“哦,那你们聊。”
同学摆摆手,便跟着男朋友走了。
稷晏清微微蹙眉,似是对“朋友”这个称呼不甚满意。
他鲜少出现在学校,更是没有给我机会将他介绍给我的同学们。他恐怕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苛责我什么。
我勉强的勾了勾嘴角,权当是笑过了。我朝前方看,终于看到了一辆黄包车过来,急忙抬手拦下,对稷晏清说,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他尴尬的朝我摆了摆手,我上车便走了。
我知道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我远去。
我没有回头,却不知何时眼泪坠落。
人力车夫的背影在我面前显得模糊,我仰头望天。
无奈轻笑,突觉得好没有意思。
孩子,等你出生之后,跟妈妈回老家好不好?
我轻抚着显怀的肚子,喃喃自语。
我到家得时候,苏哲竟然已经回来了。
“这么早?”
我问到。
苏哲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了一个面包,一边啃一边说,
“梁素鸿临时有任务,说是抓了个革命党,所以今晚的聚餐就泡汤了。”
“哦”。
我不感兴趣,便没在多问,
跟稷晏清说话,耗费了我的原神,我把书包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便进屋休息了。
沈碧君和刘阿姨带着桥松去医院打针了,我也不好意思进沈碧君的书房,于是对苏哲说,
“我书包里有稷晏清还嫂子的书,你帮我放进嫂子的书房吧。”
“哪本?”
苏哲嘴里塞着面包,含糊不清。
我疲惫的说道,
“那本英文字母“d”开头的。”
“哦,找到了。”
我关上门,便就捂着眼睛躺倒了床上。
门外的苏哲安静了下来,我听到了翻书的声音。
苏哲或许对这种哲学书籍也有兴趣吧。
外头很快便没了声响,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不过我实在是疲累。考了试,又见了稷晏清,现在没有其他的心思。
我连晚饭都没吃,便又睡了过去。
半夜,我竟然被饿醒了,晚上没吃东西,估计是孩子饿着了吧。
我虽然疲累,却不忍让孩子跟我受苦,于是硬撑起身子,轻手轻脚的起身去厨房。
我路过苏哲和沈碧句的房间的时候,看到门缝里竟然还有灯光。
这会儿已经一两点了,他们还没睡。
我听见房间里传来低语声,好似是苏哲在问沈碧君,
“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要是知道什么你千万告诉我,否则我怎么护你?”
“你难道跟我都不能坦诚吗?”
我听的迷迷糊糊,脑袋一下子撞到了房门上,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很快我听到有人起身的声音,苏哲猛地打开了门,竟然手里还有把枪。
我惊慌的后退了两步,立刻举起了手。
苏哲见是我,松了口气,把枪放回了柜子里,问道,
“你深更半夜的做什么?”
沈碧君也披了件外套走了过来,我揉着头,龇牙咧嘴地说,
“我晚上没吃饭,饿了,出来找点东西吃。”
沈碧君一听,急忙道,
“我就知道你会饿。”
说完他推开苏哲,开灯去了厨房。
“晚上我让刘阿姨烧了你的饭,一直放在锅里。正好你醒了,热了就能吃。”
“多谢嫂子。”
我感激。
“谢什么?今天是不忍心叫你,以后还是要吃好了才是,要不然受苦的是孩子。”
“嗯!”
我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碧君把饭菜给我端了上来,我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苏哲在一旁看了半晌,叹了口气。
我低头不言,苏哲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来。
“荷华,”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关心地瞧着我,
“慢点吃。”
“嗯。”
我点点头,不接话。
一旁的沈碧君使劲朝苏哲使眼色,苏哲犹豫半晌,还是小心翼翼的问我,
“荷华,你想过书读完之后做什么吗?”
我啃着包子,听他这么问,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没说话,又一时无法下咽,喝了口粥。
苏哲说,
“荷华,我这边工作忙,你嫂子也要上班,还要照顾桥松,我也担心对你照顾不周。你有没有想过……等书读完了,回老家待产?”
苏哲犹犹豫豫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眼泪瞬间落下,甚至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就溢满了眼眶。
我吸了吸鼻子,咬了口包子,却食不知味。
苏哲见我哭了,瞬间慌了神,求助的看向沈碧君。沈碧君急忙道,
“诶,吃饭呢,不说了不说了。”
苏哲赶快应和,
“对对对,大半夜的说这些干什么。你快吃,吃完赶快去睡觉。”
苏哲说完就想走,我擦掉眼泪,可怜地看向苏哲,
“哥……我问你个事儿……”
苏哲见我说话,讨好的问,
“啥事儿?”
我低下头,强忍心中的悲鸣,浑身好似被蚂蚁咬噬一般的痛,颤抖着问,
“稷晏清……和梁素音是不是在一起了?”
苏哲忿恨不已,见我的样子,又心疼的紧,他安慰我道,
“你养胎呢,别想那么多。”
“哥……”
我渴求,都这个时候了,就希望他给个准话,
“你想让我回去,是不是就是怕我看到或者知道什么难受?”
苏哲为难,沈碧君急忙上前,劝道,
“荷华,你千万别多想,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想多了,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
“哥……嫂子……你们就给我一个准话好不好?”
我痛苦不堪,捂着心口,好似这样就能减缓那噬心的痛,
“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我不傻呀……我会看会听会感受……我能感受到稷晏清的疏离,我也能感觉到梁素音的快乐……可是没人愿意跟我说真话……所有人都把我当傻子……哥,嫂,你们能不能让我彻底死了心……要不然,我怎么能甘心呢……”
苏哲见我的可怜样,心疼又无奈。
他无力的在房间来回踱步,就像个困顿的狮子般。
他时不时瞧着我痛苦的样子,终于出离愤怒了。
他似乎忍了很久,最终愤恨的一拍桌子,怒道,
“也是!凭什么稷晏清那个畜生在外面逍遥,我们在家里为难?我告诉你,稷晏清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以前装的人畜无害的,我以为他真的对做官没什么心思!可是自从上次他进了监狱,就被审了那么一两天,出来了之后就变了!他现在是一门心思想往上爬!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我是不知道他和梁素音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如今借着梁素音,在梁家简直比梁素鸿还受欢迎。他们梁家竟然连稷晏清有太太都不在意,估计是他给了人家什么承诺吧!”
他气的在家来回踱步,
“你现在辛辛苦苦帮他怀着孩子,这畜生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丢给我,自己在外面长袖善舞!我告诉你,等这孩子生出来了,趁早离婚!我是不想你跟这畜生再有什么瓜葛了!当初真是我瞎了眼,还觉得他是什么好东西!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这群在南京的纨绔,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梁家勾搭着姓汪的还不算,背地里又跟日本人眉来眼去!就连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的稷晏清,到头来也是个下三滥的货色!”
苏哲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可我却觉得越来越轻。
我终是心痛难耐,彻底崩溃了。
苏哲言语里的愤恨,或许还有他自己被梁家抛弃的怒火。
不过稷晏清的转变,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实在是不像我印象中的他。
可是,我还能不相信苏哲吗?
况且我什么都看到了。他和梁素音谈笑风生,那模样岂不就是一对令人羡慕的鸳鸯吗?
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的前半辈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毁了。
我爱上他,无可避免。可把他当成我生命的全部,却是我最大的错误。
这前18年,我全然是白活了。
我活的如此被动,从未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做主的。
绝望,是如此的真实。
我想到稷晏清的誓言,那酒瓶上一辈子的诗,真是讽刺。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有如此绝情。
我突然对人性产生了怀疑。
我抱着自己的肚子,哭得绝望。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或许连活着的意义都没有了。
沈碧君和苏哲都没劝我,好似希望我哭个够。
我哭着,继续拿起包子吃着。
把包子吃进嘴里,不能委屈了孩子。
苏哲的提议我听进去了。
当我知道稷晏清的所作所为,我已经不能直视他了。
或许逃避,才能让我欺骗自己,就像鸵鸟一样。
只要不离婚,我看不见,那他就还是我的。
就像回到之前的17年,他一直活在我心里,美丽又圣洁。
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没有人能干扰,我可以随意塑造,那样的稷晏清才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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