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一出生就牵着手的人吗?”
半大的姊姊隔着一床已经洗褪色的薄被,轻拍闹着要听故事的妹妹。
月光穿过虚掩的纱窗,映在两张一模一样的童稚面孔上。
“不可能——”荔夏惊讶道:“牵着手要怎么出生呢?”
“我们就是牵着手出生的呀。”荔知笑道。
荔夏兴奋起来,要从床上坐起,荔知轻轻一按,将她重新裹进柔软的锦被。
“是真的吗?我们真的是牵着手一起出生的?”荔夏的眼睛弯成月牙,神采飞扬的脸上满是小兽般纯真的快活。
“真的,是接生嬷嬷告诉我的。”荔知柔声说,“姨娘生我们的时候,我先出生,嬷嬷正准备报喜呢,忽然瞧见——呀,这小婴儿怎么还攥着一只手呢!”
荔知故意停顿片刻,逗得荔夏瞪大双眼,不住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呀,然后嬷嬷就让姨娘再用力,说还有一个呢。又过了半个时辰,你才被生下来。你出生的时候,母亲种的昙花也跟着开了,第二天大家才知道,那天晚上,全京都的昙花都开了——大家都说是好兆头呢!”
荔夏听完,若有所思。荔知以为哄睡了妹妹,正准备歇息闭眼,荔夏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纤细而柔软的五根指头,找到她的手,钻入手心,游进指尖,缓缓扣紧。
荔知睁开双眼,讶异地望着身旁的妹妹。
“阿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忧惧,荔知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爱怜地抚摸妹妹的鬓发,眼中露着母亲般的光辉。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她扣紧荔夏的手,充满爱意的声音像春日下洁净清澈的融雪。
月亮慷慨地挥洒光辉,逼仄的旧室镀上灿烂银光,也像嫡弟金碧辉煌的卧房。静谧的夜色中,只有院子里那棵无患子发出簌簌的响声。
承诺,刻骨溶血。
“我们会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不知不觉,泪水洇湿了荔知的脸庞。
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出口却只剩破碎的呢喃。
寒风不知何时呼啸起来,赶走了静悄悄的月夜,眼前景物变得破碎,双生子的面孔如泡沫般消散,不知名的臭味涌进鼻子。
几乎是本能的警醒,她猛地睁开了眼,一张布满沟壑的面孔骤然出现在眼前。
“……我还以为你死了。”妇人说。
戴着木枷的妇人板正倾斜的身体,那只就要落在荔知身上的手,悻悻地收了回去。
荔知扫了眼她视线所落的地方,猜到妇人本来的用意。
“婶子误会了,我只是太累才睡了一会。”
少女抖落衣袖遮住腕上的贝壳手链,一双狭长的柳叶眼因弯起,露出无害的笑意。
见从荔知身上掏不到什么油水,贪婪的目光一边在周遭细细探查,一边像面单薄的旗帜,摇摇晃晃地飘向了队伍的前方。
一阵强劲的干风吹过,衣着单薄的荔知不由扣起肩膀。
京都的鹅毛大雪变成荒野上腾扬的雪粉,每当寒风吹起,银色的雪雾就像邪恶的游蛇,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和袖口。
“都起来吃饭了!”
一声吆喝打破死气沉沉的空气,两名役人提着装有食物的木桶朝流人走来。
一旦口粮没接住,哪怕是落在自己脚边,也会被饿急眼的流人一把抢走。
流放途中,荔知好几次看到类似的场景。
“拿好了——”
一个硬邦邦的灰白灰白的东西砸向荔知,那是一个生着霉斑的馒头,像是从哪桶泔水里找出的东西。又小又硬,还不够一个八岁孩童吃一顿。
荔知捡起落在面前的馒头,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两名役人继续像投喂牲畜那般分发着流人们的一日口粮。
包括荔知在内的流人共有三百四十人,凡是十六岁以上的都戴着二十五斤重的木枷。负责押送的长解有两名,每到一个城池,就会有四到六名短解加入押送,直到和下一个城池的短解换班。
流人们的目的地根据所犯罪行各有不同,罪轻,路程就短,罪重,路程就远。
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是合理的,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押送的衙役们不会因为出发时有三百余人,抵达时只剩七八十人便受到惩罚。
死亡,是流刑的自然“耗损”。
在役人分发食物的时候,有人想要恳求多一点食物,被毫不留情地踹倒。
有人狼吞虎咽着自己的口粮,贪婪的目光却牢牢钉在别人的口粮上。
有人用牙齿咬下一块石头样的馒头,其余的分给年幼的孩子。
荔知没有胃口,或许是因为脚底麻痹的痛意。
离京时穿的布鞋早就破了好几个洞,粗粝的砂砾磨破双足,锋利的草叶割伤脚脖,原本娇嫩的双足长出厚茧和血泡,流血的患处总不见好。
除此以外,她还面临着流人之中不怀好意的目光,前途未卜的惶恐,一旦病倒只能等死的绝望。
这对一个数月前还是千金小姐的十五岁少女来说,好比是灭顶之灾。
但她对现状并不愤怒,也不悲伤,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都会被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吸引。
趁流人们都聚精会神在手中的干粮或是长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撑着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随手扯来的阔叶裹住干硬的馒头,悄悄走向队伍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
孤零零的马车和流人远远隔开,停在空荡荡的荒野,顶上积着一层洁白的雪霁。
荔知停在马车前,曲起手指轻轻敲击车壁。
马车里没有传来回响,帘子也一动不动。
光明像是被什么驱赶,缓缓从荔知身上褪去。
虚弱的太阳仍横在山岭之巅,强势的阴影却已经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云雾横亘在被绿灰山峦割裂的苍穹,晦暗不明的光线散在由梅竹松纹锦帘作屏障的锦帘上,那些用金线、银线以及淡粉、草绿、石蓝、浅蓝、雪青等色丝线精心挖花盘织的花叶,在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败的颓气。
一只秀丽修长的手在这时探出帘子。色泽略微苍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苍白的五指拦在笔直的翠竹上,将锦帘往一旁缓缓拂去。骤起的寒风扬起地上的落雪,雪雾背后现出一张像是月中诞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倾泻,雪片飞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泽。
“……荔姑娘。”
少年低哑的声音像是沿着屋檐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会消散在寒气中。
荔知将握了一路的馒头递了出去,比平时略微高扬的语气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点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复。”她盈盈一笑,脸上的黄土也遮盖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没有看她手中的馒头。
“……你也不多,留着自己吃罢。”说到这里,少年半掩着面咳了起来。尽管偏着头,荔知仍能看见他眉间紧皱的病痛。
谢兰胥,废太子遗孤。
根据荔知多日的接触,如传言一般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若是太子没有被废,像荔知这样的庶女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过了。”荔知撒了个小谎。
她将阔叶包裹的干粮轻轻放在马车上,笑着行了一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中间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道谢。
荔知走了一段,回头重新看向马车。
梅兰竹的锦帘再次放了下来,齑雪纷飞,孤零零的马车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到鸣月塔。
几乎是所有人。
他们说,若不是谢兰胥生来便缠绵病榻,皇帝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成为谋逆案后唯一活下来的太子血脉。
太子谋逆,牵连了一干大臣,首当其冲的便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荔乔年。
荔家四百余口人,处死的处死,发配的发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围绕在荔家周围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间如猢狲散,唯恐受到丝毫牵连。
除了年过耳顺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过一劫,荔家还活着的都在这里——不过余十几口罢了。
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荔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恨谢兰胥恨到牙痒。
因为没有掉准矛头共同对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备受排挤。
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不恨一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荔知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她回到自己先前休息的地方,流人们已经解决完分量可怜的干粮,又变成熟悉的行尸走肉,各自蜷缩着身体发呆,神色或悲苦或麻木。
荔家人也不例外,他们在寒风下蜷缩成一个圆圈,享用中间位置的是荔家主母王氏和家中唯一的嫡子荔惠直。
荔惠直见到去而复返的荔知,冻得干裂的小脸上绽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刚想对她说些什么,搂着他的王氏一用力,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荔知习惯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孤立,坐下后趁王氏没注意,对荔惠挑了挑眉毛,后者被她逗笑,露出流放路上难得一见的童真笑脸。
山谷中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莹白,幽哀的明月跃上山巅,那温柔的光辉,让无法入眠的荔知看得入神。
刺骨的夜风吹过大地时,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荔知下意识想要找随时携带的手帕,却发现手帕不在身上。她不死心地又找了找,发现手帕极有可能被她遗落在了往返马车的路上。
流放路上的所有东西都很珍贵,手帕当然有也仅有一块。
虽然掉落的手帕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占为己有,荔知还是站了起来,决定沿着傍晚走过的路找上一找。
监守在附近的衙役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六到八个衙役,一头一尾,一左一右地把流放队伍围了起来,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活动,无论是斗殴还是哭丧,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通常都不会遭到阻拦。
荔知一边走向队伍最后的马车,一边借着月光仔细查看路过的石头背后和土地裂缝。
疲惫不堪的流人一动不动,任她像死物那般跨过绕走。
幸运的是,荔知在半路上就找到了手帕,落在几块石头缝中,没有被贪婪的流人看见。
她蹲下身捡起手帕,抖落上面的碎石子和尘埃,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胸口。
夜风吹过,林间簌簌,荔知不由抬头,看见皎洁的月光平移,夜色和月色交换场地。视线的最前方,刚刚还藏匿在昏暗夜色中的马车现出身形,卷起的梅兰竹锦帘吸引了荔知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了身,将视野尽头的马车尽收眼底。
冷月皎皎,一地清霜。
少年丰姿秀逸,肤色玉曜,面无表情地看几只野狗打架。
犬齿撕咬间,正是她刚送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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