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
长解郑恭凶神恶煞地催促着落后的流人。面色惨白,疲惫不堪的流人踉跄着加快步伐。
荔知走在队伍中后段,为了节约力气紧咬牙关,一字不发地逼迫自己往前走。
汗珠从她通红的面颊流下,汇入湿漉漉的衣领,后背的汗水早已打湿里衣,冷风一吹,像井里捞出的汗巾贴在身上,荔知不由打了个冷噤。
卷着雪片的风呼啸在开阔的山谷中,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时发出鬼哭狼啸的声音。
谢兰胥的马车落在队伍最末,一名衙役坐在车头驾车,挥舞着马鞭驱赶落后的流人,车上四銮摇摇晃晃,铃声不断。
铃声带着荔知回到昨夜。
风声沙沙,树影婆娑。
无边苍穹下,谢兰胥散着乌黑长发,如玉光耀的面庞上露着淡漠的色彩。慵懒半披的螺钿紫色大袖衫在细雪中涌动,一条隐红灰色的丝带垂在腿边,皎洁的月光让他一尘不染,像是云顶淌下的银河。
踩碎枯叶的声音让马车前的谢兰胥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他若无其事地笑了。
役人的怒骂和催促让荔知回过神来,一地月影随风而去。肉/体的痛苦重新被唤醒,相比起长途跋涉的折磨,饥肠辘辘根本不算什么。
纸一般单薄的鞋底清晰感触到脚下的每一块砂砾石块,为了减轻痛苦,荔知拿出失而复得的手帕,想要将其垫进鞋底。
她刚刚弯下腰,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平静。
“啊!”
一名短解捂着脖子上鲜血淋漓的箭矢,瞪着惊恐的双眼倒了下去。
嗖嗖又是几支箭矢射进人群,流人队伍霎时大乱。
“山贼来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往前夺命狂奔。
荔知被惊慌失措的流人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裹在草鞋里的大脚就向她手腕落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荔知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戴着贝壳手链的手腕。
流人的大脚落在她的手背,一阵剧痛。
荔知变了色,紧咬的牙关却没有传出一声痛哼。
待踩踏的流人奔向前方,她抓住机会爬了起来,站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链,虽然手背被踩破了皮,但好在护住的手链安然无恙。
第二件事,就是看向队伍末端的马车。
山林中冲出的山匪骑着精瘦的马匹冲向流人队伍,高举的砍刀在灰白的天空下发着寒光。嘶吼震天,好吃懒做的役人无论是从意志还是数量都被绝对压倒,只能狼狈逃命。
无人顾及的马车被遗弃在路间,谢兰胥被几名山匪拉出马车,强行带上一匹黑马,转眼就向林中绝尘而去。
山匪掳走谢兰胥后,为首模样的山匪吹响口哨,召集同伴调头撤退。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谢兰胥和山匪就消失在了林间,只剩惊魂未定的流人和衙役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名叫甄迢的长解还算有几分主见,大喊出声。
六神无主的众人跟着他的指示,急行了一段路,在一处背靠山崖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直到这时,役人们才总算想起清点人数。经过刚刚那么一遭,流人少了十九个。
别说少十九个,就算再少十九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没的那十九个里,包含一个废太子遗孤,这说不准会是掉脑袋的大事。役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满脸焦虑。
荔知对谢兰胥的担心,比他们只多不少。她趁混乱刚过,人多眼杂,悄悄靠近正在商量对策的役人。
“现在的山匪怎么这么大胆子,连官差的队伍都敢袭击?”
“很明显他们就是冲着废太子遗孤来的,我们是不是要禀告上级?”
“废话!这么简单的事儿还用得着你说?!”
郑恭呵斥完上一个城池派来的短解,转头看向和自己同属一个官署的长解甄迢:
“甄兄,平日你见多识广,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甄迢有些出神,脸上表情捉摸不定。被郑恭唤醒后,他依然显得有些踌躇。
役人们都不解地看着他。
片刻后,甄迢定神道:“我们已经走了大半行程,此时调头反而花费更多时间。不如让一名脚程快的,快马加鞭六十里,向重城县令禀明此事后调兵营救。”
役人们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同意按甄迢所言行事。
郑恭带着两名短解去解马车前的马匹时,荔知皱着眉头快速思索。
三十里快马加鞭,再加上禀告县令调兵遣将,来回最少也要一夜。如果是废太子的政敌想要斩草除根,一夜的时间足够谢兰胥死个千百回。
变数太多,她无法袖手旁观。
流放之路荒无人烟,即便逃跑成功,最后也只可能是落入虎口或是迷路饿死,再加上流放罪人大多带着沉重的木枷,衙役们根本不担心流人擅自逃跑。
托了看守松懈的福,荔知趁他们在卸马车无暇其他,悄悄往林间挪去。
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被荔知同父异母的妹妹荔香看见了。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质问脱口而出:
“你要干什么?!”
无数目光射向荔知,在被役人拦下之前,荔知头也不回地往林中奔去。
“站住!”长解郑恭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
若是被捉住,不单救不了谢兰胥,自己恐怕也会没了小命,荔知使出吃奶的力气不要命地狂奔,不知什么时候,林间只剩自己一人。
荔知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她打量四周环境,寻到夕阳的方位,根据早年在一本游记上看到的方法,辨别出东南西北。
朝向找到了,想要找到来时的路就容易了。
荔知花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出林间。豁然开朗后,眼前便是刚刚发生战斗的空地,无人收殓的尸身就这么曝尸荒野,等待野兽光顾。
她沿着山匪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再次踏入茂密的树林。
马蹄踩踏必然留下痕迹,尤其是大队人马经过的地方。荔知轻而易举就跟着马蹄印找到了山匪们的大本营。
山寨坐落在山顶,寨墙依山就势,大门紧闭。简陋的瞭望塔上坐着两个正在值守的山匪。
荔知借着山林掩饰,粗略观察了山寨的环境,能够看见的寨墙最矮也有二十尺,想要靠翻墙混进山寨毫无可能。
如果不能混进去,那就只能让山匪自己带她进去。
荔知看着地上的齑雪,决定赌一把。
……
“什么?有个女人想要投奔我们山寨?”
披着狼皮的太师椅上,身形魁梧的山寨大当家眯眼看向下方汇报的小弟。
“女的——十四五岁,她说自己是此次押解的流人之一,因为我们才有机会从队伍中逃出来。”小弟解释道,“看门的兄弟不知怎么处置,特来禀告几位当家。”
“这有什么不好处置的?”长发披散的二当家说,“既然是女的,就和寨子里掳来的女人放到一起——寨子里的兄弟们难道还怕女人多吗?”
二当家和大当家交换了一个淫邪的眼神,两人默契地大笑起来。
“可是——可是……几位当家还是看看人再说吧!”
“这女人可是有什么稀奇?”大当家被挑起了兴趣,“既然这样,那就让她进来,我们三兄弟亲自掌掌眼!”
小弟领命而去。
不一会,小弟再一次踏进群英厅的门槛。
“快进来,我们当家的要见你!”小弟朝门外喊道。
太师椅上的三位当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去。
方方正正的门框内,细碎的尘埃在鲜艳的夕阳里飞舞,一名身着素衣的少女低头跨进门槛,像一片迷路的雪花。
三位当家的视线都凝在少女身上。早先的轻视不知不觉消失不见。
“你抬起头来。”大当家沉声发话。
像是迟疑,又像是怯弱,大当家发话片刻后,少女才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华光璀璨的眼眸。小山重叠一般的眉毛像是在腻白的纸上作画,渐细渐淡地隐入鬓角。一片雪花停在鸦色的长睫上,随着睫毛的上下眨动,仿佛揉进三个人的心中。
大当家喉头动了动,刚要说话——
“我要她。”
粗声粗气的声音来自一直没有开口的三当家。他庞大的身躯陷在椅子里,像一滩羊肠包裹的肥油。
“咳——”大当家清了清喉咙,压下呼之欲出的贪念,“既然三弟喜欢,做哥哥的自然支持。你——你叫什么名字?”
荔知重新垂下眼,轻声道:
“奴名李夏。”
大当家很满意荔知卑躬屈膝的态度,和颜悦色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做我三弟的夫人?”
荔知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一块肥肉。
“我们三兄弟是同母所生,因官府压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大当家说,“你若愿意跟我三弟,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虽说没有荣华富贵,但也能吃香喝辣,比你在外流浪好过一百倍。”
“……自然愿意。”荔知说。
“好!”大当家大喜,当即拍板,“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就为你们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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