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知刚要抽出自己的手,  被谢兰胥反过来更加用力地握住了。

    谢凤韶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神色一黯,转身就要离去。

    “凤王神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谢兰胥微笑着出声道。

    谢凤韶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停留在细雨中,  侧对着谢兰胥和荔知,  并不愿意再将眼神落在亲密的二人身上。

    “……去见父皇。”谢凤韶言简意赅,  冷冷道,  “如果没别的事——”

    谢凤韶话音未落,谢兰胥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罩在荔知头顶。然后拿着手中的油纸伞,  走到谢凤韶面前。

    “路遥雨冷,凤王独自一人,  还是撑把伞吧。”谢兰胥笑着,举过纸伞。

    随着他的动作,  衣袖垂落,落出一串与他雅致宽衣格格不入的乳白色贝壳手链。

    谢凤韶的瞳孔倏然缩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荔知,  眼神露着受伤和难过。

    荔知低头对他行了一礼,  皱眉对谢兰胥说:“郡王若是不急着走,奴婢就先走了。”

    “别急。”谢兰胥笑着说,  “好不容易遇见凤王,难道你不想和他说几句话吗?毕竟有过那样的情谊——”

    “谢兰胥,  你别太过分了。”谢凤韶不想听到他和心爱之人的故事从另一个男人嘴里说出,立刻打断谢兰胥的话,“你我之间的争斗,不要牵连到不相关的人。”

    “不相关?哪里有不相关的人?”谢兰胥故作吃惊道,“荔宫正就像另一个我一样,凤王尽可自在说话。”

    顺风顺水,  意气风发长大的谢凤韶何曾受过这样的嘲讽?

    他狠狠盯着谢兰胥,青筋浮出,强忍着心中的怒意。

    “谢兰胥,你别小人得志——”

    “凤王误会我了,只是担心凤王的身体是否如旧。听说,凤王已几日没有在府上露面了。”

    “用不着你关心。”

    “同是宗室子弟,怎能漠不关心?”谢兰胥笑道,“人与人便是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的,想当初我和荔宫正在鸣月塔的时候,围着一个火堆瑟瑟发抖,我病重时,也是荔宫正衣不解带照顾……”

    “够了!”

    电光石火之间,谢凤韶暴怒,一拳打在谢兰胥脸上。

    谢兰胥一个趔趄,后退一步,吐出一口血水。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荔知刚迈出一步,谢兰胥已经抬起手背抹掉了唇边的鲜血。

    他对正在怒头上的谢凤韶笑道:

    “绿竹恩爱意,榴花新人情。这是我和荔知的约定,待到大喜之日,还请凤王一定要赏面莅临。”

    谢兰胥接二连三的挑衅,让谢凤韶再也忍受不住。

    如果是其他人,说不定他也就认了。

    可是——

    可是——

    “像你这种心怀鬼胎,沽名钓誉的家伙,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睐?”

    谢凤韶揪着谢兰胥的领口,将他用力撞向宫墙。

    他不甘心,不甘心让这样的家伙替代了他的位置!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忽然间就翻天覆地。

    荔知见事态即将扩大,再也无法旁观下去。她快步走到两人身旁,想要分开他们。

    “像我这种人又如何?”谢兰胥拧了拧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输给我,你又算什么玩意?”

    谢凤韶捏紧拳头,全力挥了过去!

    “住手!住手!你们想被所有人看见吗?!”荔知气得变了脸色。

    然而气在头上的谢凤韶根本不听她的话,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谢兰胥脸上就已经挨了好几个扎扎实实的拳头。

    鲜血眼看着就从他的嘴角和鼻腔中流了出来。

    几个宫人路过,见到这一幕失声尖叫出来,

    说是扭打,其实是谢凤韶对谢兰胥的单方面殴打。

    谢兰胥从始至终没有还手。

    荔知不相信他怀有什么好心。

    亲王和郡王在皇宫里互相殴打,对后宫里的人来说,比山洪冲出前朝宝藏更加劲爆百倍。

    几乎是谢兰胥和谢凤韶好不容易被宫人们分开的同一时刻,衣着华丽非凡,头戴飞翔凤钗的怡贵妃坐着步辇赶到了。

    “胡闹!你们在做什么?!”

    即使亲眼所见,她也大为震惊,难以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在宫中就和人大打出手。

    谢凤韶板着脸,带着还未完全释放的怒气给怡贵妃行了礼,硬邦邦地喊了声母妃便闭上了嘴。

    谢兰胥则慢悠悠地站直身体,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脸上的淤青和血迹,他浑然不在意。

    亲王和郡王,都有站直了说话的底气。

    只有荔知,身为奴婢,必须规规矩矩地给贵妃行礼。

    “……奴婢见过怡贵妃。”

    赶来的路上,怡贵妃就已经听宫人们大概说了事情。

    琅琊郡王最近大出风头,虽然怡贵妃对朝政不太了解,但她听凤王党的人所说,似乎是皇帝想要扶持琅琊郡王抗衡她的儿子。

    虽说如此,听到两人打架,怡贵妃也从未想过是因为政斗的缘故。

    她了解他的儿子,如果是权力引发的问题,谢凤韶绝不可能为此动手。两男一女,这个配置如何不让人往感情纠葛上想?

    柿子都往软的捏,怡贵妃同样如此。

    怡贵妃凤目一凝,威慑道:“本宫要你老实交代,凤王和琅琊郡王争执是不是和你有关?”

    荔知顿了顿,谢凤韶抢在她之前开口。

    “母妃,和她没关系,这事你别管了!”

    谢凤韶一开口,这事就定性了。

    “你是本宫的儿子,本宫如何能不管?你护着她,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你真是糊涂!竟然……”当着这么多人,怡贵妃咬牙吞下了更直白的指责,“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谢凤韶直挺挺地站着,神色烦躁:“儿子的事儿子自己会看着办,母妃还是回去罢!”

    一向乖巧听话的凤王如此强硬地忤逆自己,怡贵妃越发觉得眼前的荔知看不顺眼。

    “不管事情起因为何,你身为宫正司宫正,却阻止不了一个亲王和郡王在皇宫里大打出手,便是严重的渎职!”怡贵妃厉声道,“果翠,给我打——”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

    谢慎从的声音从宫道后方传来,宫人如潮水跪到在宫道两边,怡贵妃急急忙忙向着谢慎从的方向跪了下去。

    “父皇。”

    “皇上。”

    谢兰胥和谢凤韶也跟着跪了下来。

    “行啦,这么大阵仗。”

    谢慎从从龙辇上走了下来,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起来。鹿窈随后也从龙辇上走了下来。

    看到伴驾甚至同坐一辇的鹿窈,怡贵妃的脸色更加难看。

    原本宽阔的宫道因为谢慎从的加入,转瞬就变得拥挤起来。

    谢慎从看了眼披着谢兰胥外衣的荔知,又看向谢凤韶和谢兰胥,心情颇好地说:“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当众就打起来了?”

    “皇上——”

    怡贵妃捏着嗓子,刚要诉苦告状,谢慎从一抬手,眉头往下一压,露出明显的不快,怡贵妃的声音就像卡住脖子的小鸟那样,没了声响。

    “说罢,怎么回事?”谢慎从重新望向三人,面色和善。

    高善在他身后一步,袖手不语,面无表情,影子般毫无存在感。

    “……儿子和琅琊郡王发生了一点口头上的争执罢了,是儿子太冲动了。父皇莫要担心。”谢凤韶说。

    谢兰胥也揖手道:“回皇上的话,是微臣和凤王发生了一点小冲突,正好荔宫正也在此,贵妃娘娘觉得荔宫正没拦住我们,正要让果翠打烂她的嘴呢。”

    “你——”怡贵妃气歪了脸。

    她还没说出口呢!

    怎么能拿这种没说出口的话告状!琅琊郡王也不太讲理了!

    “不至于,不至于。”

    谢慎从笑呵呵地和着稀泥,如果荔知不清楚他真正为人,恐怕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好皇帝。

    “朕看凤王身上完好,怎么就你脸上这么惨?”谢慎从笑着问谢兰胥。

    谢兰胥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说:“让凤王出出气也无妨。微臣若真的还手,才是伤了亲人之间的和气。”

    谢凤韶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兰胥。

    无耻两个字就差写在他的眼神里。

    “难为你冲突之际还记得你们是血脉至亲。”谢慎从感慨道,“凤王性子冲动,在很多地方还需你多多包容。”

    “皇上!”怡贵妃瞪大眼睛。

    谢慎从对怡贵妃的异议充耳不闻。

    “都是微臣分内的职责。”谢兰胥揖手道。

    荔知冷眼看着他在那里装模作样,扮演一个贤臣。

    郡王和亲王掀起的风浪,再加上皇帝和怡贵妃的参与,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颗无意间掉落漩涡的石子。

    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她和一颗石子无异。

    “都散了吧,挡着了朕回紫微宫的路。”谢慎从摆了摆手。

    众人保持行礼的姿势一直到龙辇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皇帝都发话了,怡贵妃也不敢再惩治荔知,只好瞪她一眼,带着谢凤韶和自己的宫人走了。

    宫道再次变得寂静后,谢兰胥毫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鲜血。

    此番闹剧,是为了向天下展示他的软肋,凤王,不过是在刚好的时机出现的刚好的人。

    和皇帝的爱子公然斗殴,谢兰胥并不害怕老皇帝的怒火。

    他深知,比起卑鄙或平庸,这位年过半百的开国皇帝更不能容许的,是麟凤芝兰。

    能够亲眼目睹他困于情爱,为一个毫无家族倚靠的罪臣之女争风吃醋,谢慎从不仅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枕无忧,甚至连饭都要多吃两口。

    他心情愉悦,扬着嘴角捡起地上的纸伞。

    荔知望着受了伤出了丑,还依然心情愉快的谢兰胥,多少猜到了他设计这场闹剧的目的。

    “你高兴了么?”

    谢兰胥毫不在意她话中的锐利,扯着破了的嘴角笑道:“般般觉得呢?”

    他很高兴。

    荔知看得出来。

    不仅达成政治上的目的,还让众人都看到了他们的亲密。

    如果可以,谢兰胥恨不得用皇榜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怎么没把衣服披好?看你,头发都湿了。”

    谢兰胥站到她面前,将雨伞的三分之二都置于她头上,再用手轻轻拂开被雨水粘连在她脸上的发丝。

    他沾着雨水的手指,就像一条冰冷的蛇,幽幽地爬过她的面孔。

    谢兰胥爱怜地看着她。

    谢兰胥的瞳孔比常人更黑,深而水润。那双缱绻动人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好像困着她的牢狱。那深不见底的黑色,不仅缠绕着他,也深深缠绕着被困住的她。

    “般般要是没有阿鲤,可该怎么办?”他柔声说。

    荔知没有回答。

    出宫后,两人坐上一辆马车。

    返回荔宅的时候,谢兰胥叫停车夫,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东西,叫来了街边贩卖的小贩。

    小贩踮着脚尖,努力高举着一只小狗,好让车里的谢兰胥能够看得更加清楚,竭力想要促成这个交易。

    “是纯种的细犬!长大以后,是行猎的好帮手!”

    谢兰胥摸了摸小狗的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贩。

    马车再次启程,肉乎乎的小狗像是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主人,乖乖地趴在荔知的腿上。

    “殿下买的,为何要放在我身上?”

    “送给你的。”谢兰胥说,“你可以叫它神丹。”

    荔知低头看着腿上眼睛又黑又圆的小狗,沉默许久后,说:

    “神丹已经不在了。”

    谢兰胥看着她,好一会后,忽然说:

    “以后我们不会再失去了。”

    荔知有些诧异,她抬头看向谢兰胥,后者似乎还不知道他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你知道自己在安慰我吗?”荔知问。

    谢兰胥一怔,显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安慰成分。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荔知重新垂下眼,抚摸着腿上的小狗,轻声说。

    “想不通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心呢?

    荔知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她知道,恐怕谢兰胥自己都没有答案。

    “再过不久,便是皇帝的万寿节。”荔知说。

    谢兰胥没想到她忽然换了话题,但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那一天,我要送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荔知转过眼,正视谢兰胥,微笑道:

    “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

    就让她看看吧——

    他是不是没有失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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