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他总梦到在保定养伤那段日子,梦见他与开阳最放松、最甜蜜的时候,而在这段日子结束之时,他一遍遍在梦里阻止开阳——
不要同他上京,不要去。不要看见卑劣的阉人邵嬴,不要听他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的鬼话,他会负了你。你合该做天下人的侠者,你救不了他,丢去吧。
可是,他又清醒地知晓,如果不是赵开阳陪着他、点醒他,他怕是一条路走到黑,终究自取灭亡。
“是我的错,是我守不住本心,做错了事,惹恼了你,辜负了你。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在自责,也真的在改过,在赎罪了……可若惩罚是失去你,我,我不依。”
赵开阳听着这一句句肺腑之言,也是心绪复杂,半晌,覆上他泛红的双眸,在他侧脸亲了亲,呢喃:“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又何尝不庆幸,在权势前途、生死性命的威胁下,他选择了她,选择了自我。
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四年前,京城————
邵嬴这位新上任的东厂提督回京,各方势力暗潮汹涌,是巴结攀附还是针锋相对,就等着看他的动作。而邵嬴入宫面圣之后,却沉住气按兵不动,东厂衙门紧闭了一个月也没开张,搞得众人疑神疑鬼,生怕他突然发难打个措手不及。
可实际上,邵嬴心里也是叫苦不迭。那日入宫,陛下感念他救驾有功,问他想要何封赏,他顿了片刻,说望陛下准他公报私仇,除去李党官员,陛下摇头,说这是起事前就许诺下的,不算恩典。他就再试探道,若他日朝堂稳定,海晏河清,陛下能不能放他出宫,陛下又摇头,说朕离不开邵卿啊,将如今局势娓娓道来。
原来,陛下除了要他清除逆王旧党,整顿吏治,充盈国库,监察百官,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寻找先帝遗诏,以正陛下之名。邵嬴领了命令,若能在三年内做好这些,出宫之事,陛下可以考虑。
要知道,朝中这些势力个个盘根错节,就他一个孤家寡人,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必定会树敌无数,一招不慎就粉身碎骨。可想到能出宫,想到赵开阳,三年,他咬咬牙,拼一拼就是了。
东厂修整一月有余,待邵嬴完全掌控,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复仇最开始被开刀的是孝安伯,被弹劾的罪名只是治家不严,朝上没人把这当回事,谁知牵扯最后出欺君之罪,被掳了爵位判了斩首。出了这桩事儿,京城上下炸了锅,那可是祖上有军功的伯爷,说杀就杀了,邵督公当真是好手段,难怪能蛰伏三朝,如今炙手可热。
如果说这动静只够让这些贼子暗中警惕,那李家家主却如惊弓之鸟,分寸尽失,别人不知孝安伯为什么死,他可清楚得很。
李家显赫之前,他一庶妹嫁与伯爷做贵妾,蛊惑得伯爷宠妾灭妻,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弄死了嫡子,将庶出儿子当嫡子养着,封做世子,后来庶妹斗死了正妻上位,再没有人怀疑此事。可邵嬴偏偏查清楚这些隐私,还不知使何手段让伯爷亲口认罪“知情瞒报”,这才惹怒了陛下,夫妇俩双双获死罪,一家子全倒了。
而他当年借伯爷的势,没少刁难邵家,邵嬴是在告诉他,这只是报复的开始。说句难听的,他李家是靠裙带关系起来的,先帝在时,朝中泰半是亲家,可历经逆王一朝,邵嬴虎视眈眈,暗中打压,新帝登基,他李家更要夹着尾巴过活,若邵嬴这么搞下去,迟早要覆灭整个李家。他心有不甘,咬了咬牙,他就不信,那些老泥鳅能由得这阉人在他们头上动土?当年他能搞垮他老子,还怕一个骟了的儿子不成!
可邵嬴雷厉风行,三个月,竟又翻了几桩旧案,抄了五家官员的府邸,一时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邵嬴如此行事,虽然震慑了一些人,但也招致不少骂名,民间有流言道,这人乃祸星转世,刑克父母不说,还毁坏君王社稷,他一人做了三朝臣子,先帝去的不明不白,逆王又被他出卖……到了今上,他蒙蔽圣上,在朝廷大开杀戒,也不知这把刀哪天会不会弑主!
“啪”的一声,赵开阳撂下碗筷,阴沉着脸色,看向隔壁桌窃窃私语的几人,一桌人背后妄议那东厂阎王,本就做贼心虚,见她背负重刀,眼神凌厉,被她吓得不轻,以为遇上了东厂番子,屁滚尿流地喊着,“侠女饶命……姑奶奶饶命……大人饶命啊……”
“我且问你,邵嬴可抄了你的家?杀你家人?辱你父母?缴你家财?官府的告示将那些人的罪名写得清清楚楚,你若不识字,少在外面信口胡言,莫非圣上是非不辨,要你们这等人提醒!”
“……开阳慎言!”姜舟蹙眉制止,这是天子殿下,开阳行事张扬,那邵嬴风评又如此,就怕惹祸上身。
赵开阳实在气不过,拂袖而去,姜舟付了饭钱,连忙追上去。
“开阳,你去哪儿?”
她顿住,“你先回吧,我去趟东厂。”
“你!你若还当我是大哥,就听我一句劝,你到底是个姑娘家,东厂重地,是你说闯就闯的吗?就算是,就算是为了他好!”
赵开阳这下完全失了冷静,怒极反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京城规矩甚多!我是不是也该在闺阁里绣花才好?”
姜舟被她吼了一嗓子,受了莫名的气,神色间有些受伤,他沉默许久,久到赵开阳平复下来,犹豫着要道歉。
“……开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头一次对她说重话,“实不相瞒,我打算回去了,陛下给了我不少赏赐,我也在太医属学到不少,之所以留在这儿,就是因为不放心你,我知道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那邵嬴,可是,你变得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开阳妹妹了,你睁眼看看好好听听,他当真是个良人吗?”
除了刚来京城时,邵嬴还有时间陪陪赵开阳,自开了东厂后,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月见赵开阳的次数只手可数。
一开始还好,赵开阳乐得自在,趁着闲暇逛逛京城,看看热闹,倒也没什么不适。可后来邵嬴的煞名响彻京城,知道心虚了,想各种理由拘着赵开阳不让她出门,说怕仇家找上来,又说怕他外宅没个主人生乱,可对外呢,赵开阳无名无份,说是府上的贵客,却连女眷都算不上,还要费心处理官员们送来的一众美人。
赵开阳平生策马江湖,快意恩仇,何曾接触过这等俗事,她实在不耐烦了,甚至拿着邵嬴名下铺子的账本找到姜舟,让他帮忙算账。他一边播着算盘,一边觉得暗处有眼睛瞪着他,心中叫苦不跌,开阳想气那邵嬴,却拿他这大哥做筏子。
果然不久后,邵嬴从东厂回了外宅。但却沾了一身血腥,眉宇间尽是阴郁之气,一眼瞪过来,看得姜舟胆寒。
“督主怎么回来了?”赵开阳坐在树杈上,抱臂倚着枝干,话音慵懒,似是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惊喜意外。
邵嬴见此,连忙上前两步走到树下,神色不安道:“是我错了,开阳,咱下来说话可好?”
闻言,赵开阳利索地翻身下树,瞥见邵嬴下意识举起欲接的双手,冷笑一声,“督主怕是将我和哪位美人记混了吧?”
“我知你不喜庶务,不该拿这些事烦你,以后我便都交给管家了,也不该不让你出门,开阳自是想去哪去哪,只是我怕你有危险,特地向陛下借了人,你出去一定要暗卫跟着才行,好么?我只是……只是太在意你了。”
赵开阳这才正眼看他,大底是觉得认错态度良好,轻轻颔首:“谢过督主。”
邵嬴一哽,神情更加慌乱,“开阳为何与我这般疏远?”
赵开阳却不想再答,转身欲回房间。邵嬴愣在原地,不知道想什么。
姜舟从旁看了个全程,心里直摇头,督主你是能屈能伸,可没说到症结所在啊,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呢?开阳她是恼你这些么?这傻子也不知道追上去哄哄。哎呦,怎么又瞪我?我腹诽几句你能还能知道不成?
“姜医师,咱家有一事劳烦你帮忙。”邵嬴眯了眯眼,语气平常。
于是当天夜里,可怜的姜舟被拎去了东厂大狱,医治一个浑身被剥了皮的犯人,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这场面吓得不轻,抬眼看那邵嬴,他慢条斯理地洗着手,水盆很快就浸成了血红,随后掀起眼皮望向他,淡淡地解释:“下手重了些,此人极其关键,还请医师务必保他性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动此酷刑!”姜舟实在难忍愤怒。
邵嬴忽然低低笑起来,踱步逼近,睥睨着脚下一团烂肉:“那你可知,他被派去杀我全家时,这一双手,了结了我多少亲族性命!”
姜舟怔住,又看了看那人形,怪不得削去了双手。
见他手还抖得厉害,邵嬴又安慰道:“我自知性子极端,睚呲必报,有恩必还,放心,你救过我,我不会动你。”
姜舟治了一夜,邵嬴就看了一夜,还帮忙递上剪刀药液,面对仇人,简直冷静得可怕,这样的人,真的可信吗?
“督主,我姜舟是个不怕死的,我就是想问问,对开阳,你究竟作何打算?”趁着没有旁人,姜舟问他。
“……也许她迟早要走,我只是想多留她些时日。”只要等他三年,大仇得报,俗事尽了,他便能与她一同离开这鬼地方,“我不会让给你。”
“谁要你让!”姜舟气得跳脚,早在保定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出局了,如今只是作为哥哥不放心罢了,“督主,你心有执念,身份特殊,开阳不喜欢来京后的日子,相信你也有察觉,我不是劝你放手,只是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彻底伤了她的心!”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邵嬴眸光暗淡,自嘲一笑。
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总不能倒退回去,做个风光霁月的君子吧?他素来不善在开阳面前隐藏心思,回京后杂念丛生,仇恨夹杂着刑狱之事的纷扰,令他胸中的阴煞暴戾之气愈发淤积,他不敢常回外宅,也不敢让开阳接触东厂,就是想向她隐藏这个不择手段的宦人邵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姜舟只能送他一句“好自为之”。
在那之后,邵嬴不知和赵开阳又说了什么,两人关系好似有些缓和,邵嬴回宅子的次数也多起来,只是他依然不肯向赵开阳透露自己在做什么,究竟遇到什么难处。赵开阳心里干着急,想帮忙却无从下手,成日里除了在京城乱逛竟闲得发慌,因此愈发烦躁起来,今日上街吃饭,又听了一出这样的流言,这才发作起来。
听姜舟一问,赵开阳偏过头去,还是拒绝了:“不行,我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他现在身陷泥沼,却不愿我救他,我心里难受。”
姜舟听了,无奈摇头,他是待不下去了,真怕再进几次东厂,邵嬴那人想来不敢对开阳怎样,开阳实在厌了,自行离开就是。
“那你自己在京城务必小心,记得写信,我打算明日就启程,回家看看爷爷。”
送走了姜舟,赵开阳一路上沉着脸色,步履匆匆,不知向何处去,尾随的两个暗卫正奇怪这赵姑娘的反常,就被正主从身后打晕了去。她默默道了声对不住,便顺走了腰牌,乔装一番混进了东厂。
她倒要看看,邵嬴在怕什么。
直房内,邵嬴正罕见地大动肝火,只见他额角的青筋凸起,对着那手下厉色斥道:“本督再三吩咐务必谨慎,人怎么就被调包了?长这双狗眼做什么用!”一个茶盏掷过去,精准砸在那人的眼眶上,登时见了血,手下连声讨扰:“标下该死!自去领罚,还望督公留标下一命,将功抵过!”
“还不快滚!”那人退出门去,邵嬴这才顺了口气,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翻了翻案卷,冷笑,“竟是被元掌印摆了一道,司礼监何时与内阁关系这么好了?包庇逆党,他倒是胆子不小……”
昔日先帝去时,三皇子在近前侍疾,遗诏所在,他最有可能知晓,可惜他归顺逆王,又被逆王所杀,而他胞妹昭诚公主趁乱出逃,一时之间难觅踪影,现在这遗诏只能先从先帝和三皇子身边的旧人查起,可这元掌印却非要护着一个放归多年的老嬷嬷,只是,不管他们什么交情,谁都不能拦了他的道。
邵嬴有些精神不济,便要脱去外衣,上榻小憩,却听梁上有了动静,眉头一皱,问:“她怎么了?”
赵开阳先是被他生气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见他要脱衣,不小心闹出了动静,正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他突然问话。这是拿她当成了暗卫?她想了想,换了男子声线回道:“回督主,今日夫人送姜医师出城,现下已经回府了。”
没想到只这一句,邵嬴便发觉有异,指尖捻着银针照着那人面门掷去,赵开阳迅速躲闪,下了房梁稳稳落地。
“呵,‘夫人’?何人胆大包天,擅闯东厂!说,你是从哪知道赵姑娘的?”邵嬴才消下去的阴鸷之色又溢上来。
赵开阳很是郁闷,没想到是这称呼暴露的。“果然,督主根本没把我当亲近之人。”她摘下蒙脸的布巾,换回原本的声音。
看清来人是谁,邵嬴整个人都僵住了。方才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张开嘴,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解释哪件事。
“开阳,我……”
“你错了是吧?你有什么错啊,你想保我名节,又想保我安稳,所以像金屋藏娇一样藏着我,又对我敬重非常,不敢逾越半分,仿佛只要我在你宅子里当个住客就足够了。”
她越说,他越抬不起头来。
“可是你忘了,我来京前说了什么?我心悦你啊,我想做你的对食,做你的菜户娘子,做你的督主夫人,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你的女管家吗?”
“就算是女管家,估计都比我了解你!你这般藏着掖着,和在聊州时的坦荡判若两人,你以为我想探听你公务机要之事?你可知我最讨厌朝廷,最恨为官者!”
赵开阳被师父捡到的时候,浑身又脏又臭,都生了虱子,蹲在破败的门前,看着一地的臭鸡蛋烂叶子发呆。
“小孩儿,你瞅啥呢?”
“他们说,我爹娘都是大坏蛋,狗贪官,他们都死了,我也该死,我为什么没死啊?”
师父捋了捋胡子,道:“你父为官不仁,但罪孽不应牵连无辜孩童,此地百姓心善,你命不该绝,此后当行善事,为受难之人祈福。”
不久,她成了师父的徒弟,离开了这个城镇。
“小孩儿,你不恨吗?”
她牵着师父的手,摇头:“采姐姐被打死了,是我告发的,他们罪有应得。”
那对夫妇不配为人父母。
师父难得一愣,转而哈哈大笑,直道好苗子,好苗子啊。
“你叫什么?”
“我不喜欢原来的名字,师父你帮我取一个吧。”
“嗯?”他看着东方升起的一轮红日,又看了看小女娃眼中倒映的金光,沉吟道:“……开阳,从今往后,你便是赵开阳!”
她是不惜大义灭亲、嫉恶如仇的赵开阳,在江湖上素有侠义之名,这是她持有的立场,哪怕她并不是什么至纯至善之人,很多行事也完全出于私心,但总归不能违逆大道。对邵嬴这样身份的人,她本该敬而远之,可谁叫她就是放不下了,看他处境艰难,也想替他分担些许,可被他排除在外,竟只称一声“赵姑娘”了。
邵嬴脸色惨白,嘴唇翕动着,上前两步,双臂虚虚地围成一圈,将她拥入怀中,却未触碰分毫,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同世间所有卑劣男子一样,没有一刻不想永远地占有心爱之人,可我又与男子不同,我不能、也不敢……开阳,宦官算什么官啊?贱命一条的奴婢罢了,你当我情愿?呵呵,我是什么都想要,因此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如此,开阳可能如了我的愿?”
赵开阳冷眼看着他发疯,面无表情道:“你想,我就让你如愿。”
仰头咬上他干涩的唇,一遍遍描摹,抵着他的肩膀将人直接压在桌案上,“咣当”一声,闹出不小的动静。
“督主?”
“……嗯……滚远点儿!”
嘴唇破了口子,血腥被她带入舌里,脖颈濡湿一片,留下不少红,痕和牙印,此时赵开阳已经埋首在他胸前作乱了,他对这种亲昵极为不适,却毫无一丝反抗之力,瞪着有些迷离的眼睛,抑制着发出奇怪的声响。嘶,好疼,那处估计要肿了,开阳……是在惩罚他么。
直到她真要伸手探他的玉带,他才徒然惊醒,按住她的手,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她,“不可……”
赵开阳停下,闷闷地说:“你看,还是你不愿意,不愿与我坦诚相对。刚才说的话,也只是吓唬人罢了。”
邵嬴抿着嘴,顿了一会儿,拽住她的衣袖道:“在这里不可……”
他仔细想了想,开阳想与他亲近,又随时可能离开,也许让他在下,既能让她欢欣,也能保她完璧之身。
暂且,如此吧。
因着邵嬴在床上如了赵开阳的愿,随她折腾了几回,她之后好一段时间不再与他针锋相对,非要介入东厂事务,就是她每每附身贴在他腰背上,低声诱惑,他总是不明不白地走漏一些消息,唉,这能怪他吗?他面色潮红,心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转眼之间又匆匆数月,在邵嬴的步步紧逼下,李家终于倒了台,他亲自监斩,看着刽子手拎着仇人的头颅当街示众,心中快意极了,当晚就带着赵开阳来到父母、姐姐、外甥的坟前,祭上酒菜,磕了三个响头。他与赵开阳在坟前举杯对饮,一杯敬天地,一杯敬父母亲人,一杯敬爱人。
回到宅子里,邵嬴瘫在榻上,是真的醉了,醉得说起胡话来,“开阳……别舔,好不好……”
赵开阳老脸一红,怎么还做起春,梦来了?
“来,把醒酒汤喝了再睡。”赵开阳将人半扶起来,他呆呆地抿完了汤,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个熊抱将人拥住,断断续续地说着,“很快,嬴就能……和开阳一起离开这鬼地方了!”
“为什么这么说?”赵开阳心神一动,套他话。
他放开赵开阳“嗬嗬”笑了起来,“如今才过半年,朝堂逆党就被本督肃清得差不多了,仇也报了,现在只差,遗诏而已,用不了三年,一年!便能诛尽逆王余孽,夺得遗诏。”
烛光下,邵嬴的神情诡异,眼眸中尽是偏执疯狂之色,他又一把将赵开阳按倒在膝上,一遍一遍抚她脸颊,呐呐:“开阳……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别走,不要厌弃我……”
一滴泪打在她脸上,她仰头看着邵嬴低低地哭泣着,颈侧红未消干净,此刻显得他愈发可怜,赵开阳眸光暗了暗,可就是这样一个任她欺负的人,也是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恶鬼。
“乖,好好睡一觉……”她捂住他的眼,他顺从地向后倒去,沉沉入睡。
听了这些话,赵开阳全明白了,可她不打算等下去,也不打算让他如愿。
邵嬴不说实话,赵开阳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门道,其实根据他透露的话,赵开阳暗中已经把三皇子一案查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见过了连邵嬴都没抓到的那位老嬷嬷。
“三殿下不是逆党!姑娘心善,是邵公公在意之人,求求姑娘劝劝邵公公,殿下他是被冤枉的,当日他也在场的,他怎会不知啊!我家殿下人没了,老奴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怜公主金枝玉叶流落在外,却还要受到追杀,我等这些追随三殿下的老人,只是想保公主安全,求邵公公网开一面吧……”
“你是说,邵嬴知道三殿下未曾谋逆?”
“可不是?先帝对邵家心存愧疚,很是看重邵公公,那日侍疾的情形,他都是知道的!明明是先帝亲口下旨,命殿下假意迎合,拖延时间,谁知最后竟成了逆党!”
“邵嬴与三殿下,可有旧仇私怨?”
“这……三殿下生母低微,是,是邵贵妃的陪嫁宫女,可是,三殿下外冷内热,是个好孩子的,他是无辜的,公主是无辜的,我们,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该死!”
赵开阳当然不会只听这老嬷嬷的一面之词,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邵嬴就真是是非不分的奸邪之徒,一心只有私欲私仇,而他的欲,是她赵开阳。她无法忍受,邵嬴为了她堕落至此,错杀忠良,背上冤孽,一如她不值得同情的父母。
所以往后半年,邵嬴查案的进度陷入了停滞,他一直在查,究竟是何方势力横加阻挠。可最后水落石出,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密保上的名字,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呼吸艰难,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把将纸攥成一团。
他想不通,为什么赵开阳要阻止他,兜兜转转,与他作对的竟是他的枕边人。
夜里,他如往常一般时辰回到宅子,用夜宵时也笑意盈盈,体贴地为赵开阳夹菜,直到上了榻,一片黑暗中,邵嬴忽然欺身而上,手掌撑在她身侧,整个身子罩着她,冷声问:“开阳可愿给我?”
赵开阳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直到他除尽她衣衫像初次时那样狠狠啃噬一番,她虽皱眉忍痛,却未出声叫停。
“为什么?”邵嬴缓下来,轻轻伏在她心口的一片柔软上,“你明明这样信任我,为什么要阻挠我为皇上办的差事?”
“噢……你知道了,”赵开阳习惯性地揉他头发,“督主酒品不好,有次喝醉你全招了,我才知道,你这般拼命是为了我。”
邵嬴的心被他穿过发丝的手拧成一团烂肉,回京城后,她只叫他督主,即便是相拥相偎,也没再叫过“才谦”。而她所说醉酒,大概就是祭拜父母那日吧,原来那么早以前,她就一切都知道了,真为难她陪他演了半年多的戏啊。
“三皇子不是逆党,对不对?”
“……陛下说是,那就是。”
“那先帝说邵家有罪,也是真的?”
“……邵家确实有罪,只是相较而言,李家更罪大恶极罢了。”
“陛下想要遗诏,暗查就是,何必以逆党的罪名,搞得血雨腥风,天下人心惶惶?”
“不得不如此,我奉命监察百官,东厂一直是此等做派,若不如此行事,如何震慑心怀鬼胎之徒。”
“就算你与三皇子有旧怨,公主是无辜的。”
“我与他不曾有私怨,我未骗你!公主是皇天贵胄,总要找回来的,至于逆党罪名,没有遗诏,难以服众,谁也洗不清。”
“你总有道理……那些因这罪名而死的人呢?”
“……三皇子虽未谋逆,可他生前志在夺嫡,培植了不少势力,如今陛下掌权,又怎可令他们苟存于世,在陛下看来,威胁他统治的,不论是昌王余孽,还是三皇子余党,乃至是我,倾覆不过一朝之间!”
“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地在那座死城里挣扎,我真的很怕死,怕我来不及报仇,怕窝囊一生不曾在世间留下个名字,后来遇见你,我更怕了,怕我死了牵累了你,怕我死了见不到你,怕我死了忘记了你。”
“但,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是我这样的人……不配么?”他字字句句,宛如杜鹃啼血。
赵开阳心乱如麻,她好像突然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身份、身体上的,而是两块缺口不同的灵魂,也许初遇时偶然对上了一处,暗地里别的地方却硌得生疼。
“督主,并非如此,只是,开阳学识粗浅,性子又直来直去,不懂督主这些弯绕,督主是谋大事者,眼里是皇帝的江山社稷,不必为我如何,我一介草民,不值得。”
她不能理解,他眼里,世界万物只有黑和更黑,真相不重要,人命也可以不重要,他能把自己变成没有感情的傀儡,却妄图把所有的情感施加在她身上,她知道他迫不得已,无路可选,可她不喜欢,也承受不起。
“……你要走了么?”他近乎绝望了。
“是,督主,我为侠者,要为弱者冤屈者鸣不平,不但要离开京城,还要继续阻拦你,直到真相大白于天下,枉死者可以瞑目。”
“你!”邵嬴怨愤地捶了下床褥,哪怕她此时未着寸缕,在他身下,却仍是不改骄傲,那双坚定的眼眸令人自惭形秽。他忽然就胆怯了,翻身躺回她身侧,冷冷道声:“你走。”
赵开阳不吭声,在黑暗中捞着衣裙。
“罢了,我走。”
他跻上鞋子,披着外衣夺门而出,临走前,颤声甩下一句:“明日,我不想再看到你。”
赵开阳确实没等到明天,慢吞吞穿好了衣服,趁着夜色便出了府,什么也没带走。
而没过一个时辰,邵嬴就回到房门前,迟疑许久,推开,掌灯一望,床铺叠得整齐,她早已不见踪影。
邵嬴踉跄着,挨到床边摸了摸,一片冰凉,连她的温度都没有留下。
真走了个干净。
这一夜,府上下人夜半惊醒,听见督主房中一阵阵器物破碎、桌椅倾倒撞击之声,他们的主子,把这房间拆了个干净,最初目惊心的是,床上纱帐破烂,被褥连带着木榻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似是恨透了这张承载着暧昧曾经的床榻。
天亮了,他望着天边的红光,奇怪地想:不是为了她么?怎么就把她弄丢了?
是不是,很可笑。
邵嬴又犯病了,咳嗽不止,一张白皙的脸涨出潮红,哪怕这几天赵开阳见过他这样,还是心惊肉跳,连忙找出药丸给他服下。
她蹙眉,忧心他在沙漠中病倒。
“我不在的日子,你可真是会作贱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他那时候,大概是疯了一段时日的,后来哪天突然醒过来了,问手下自己这段时间做什么了,他们具是神色怪异,问,督主当真不记得了?
倒也没什么,您性情大变,终日饮酒作乐,疏于政务,夜不归宅,在街上闲逛,被查查宵禁的逮着好几次,陛下召见您询问,您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陛下告病请辞,陛下实在没办法,才停了您的职,给您请太医医治,好在您醒过来,如今东厂一堆事儿等着您处理呢。
他当时听罢,只愿自己醉死算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染上这咳疾了。后来,后来又遇着几场刺杀,没能躲过,受了些伤,他怀疑之前没被刺杀是不是有赵开阳保护的缘故。
“诶,才谦,你看那是什么?”赵开阳忽然面上一喜,指了指远处一队骆驼和马车“是商队!我们不必徒步走出大漠了。”
邵嬴看见,也不禁染上喜色,一路上开阳辛苦,搭上商队车马,就不必再劳动开阳背他。
等商队到了近前,邵嬴看见旗帜上写了个“仇”字,顿时一愣,仇姓可不多见,莫非是……
“何人拦路啊?”马车车帘掀开,一位满身银饰的娇小女子钻出来,和邵嬴目光相交,也是意外,“邵二哥?你没死?”
“琼花,你说外面是谁?”苍老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仇琼花嘻嘻一笑,“干爹快来看,您徒弟诈尸了!”
“……三妹一点儿也没变。”邵嬴抽了抽眼角,笑意灿烂了几分,就是有点咬牙切齿。
两人跟上商队,又与许久不见的师父师妹叙了旧,只是,仇琼花这丫头,怎么愈发没规矩了?师父年纪大了,她倒没大没小起来,与师父肢体亲密不说,还听她叫师父“阿慎爹爹”,这称呼好生奇怪。
直到赵开阳拉住他,打消他为师父晚年尽孝的想法。
“你不觉得你杵在那儿很碍眼吗?你在跟前,他们都没办法亲热了。”
“嗯???”
什、么?师妹其实是他——师娘???
这下,邵嬴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每每看着他俩浓情蜜意,邵嬴就浑身难受,尤其是,最后竟然被师父逼着叫师娘。
“师父竟然不是被迫的……”邵嬴向赵开阳吐苦水,一脸纠结,“他们明明,相差那么多……”
赵开阳看着他,想了想:“你还记得昭诚长公主和那个被你抓住的小宦官么?他们身份相差那么多,最后不也成了神仙眷侣?”
邵嬴想起那个李呈,满脸血污地他淡笑着,望向监牢的高窗,死也不愿吐出半个有关公主的消息。
他那时,其实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公主,而是肯定暗中接触过公主的赵开阳,他想找到赵开阳。
三皇子一案的内情,在抓到李呈这个关键后,邵嬴终于密奏于圣上,并以性命担保,定会让陛下名正言顺拿到遗诏,只盼能将真相公之于众。陛下见了李呈,才终于信了八成知道三皇子余部已对他无碍,到时嘉奖一番收归麾下就是,现在,就只等着他的好皇妹乖乖现身,亲自把遗诏送到他手上。
而邵嬴,早就联络了三皇子余部,将查出的遗诏所藏之地告知,部好了人手,务必保证公主入山安全。他想着,开阳喜欢看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那他就让公主做这个主角,为兄沉冤,又救出爱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他邵嬴坏事做尽,丧尽天良,活该身染恶疾,暴毙而亡。
虽然顺着她的意思来,耗了不止三年,可邵嬴一想到她在暗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生出了一种与她同在的错觉,这些年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疯过一回,邵嬴不那么极端了,好像摆脱那身东厂官皮后,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走在街上,就是个温吞和善的弱质公子样,赵开阳总怀疑他是不是又故意装相,内里仍是病太偏执,可邵嬴一点马脚也没露,竟是真的改过了。
“所以,即使你我性情秉性相差那么多,你不还是在我身边了?”
邵嬴抿唇一笑,“承蒙开阳不弃。”
赵开阳对邵嬴的感情执着而深切,意识到陪在他身侧救不了他,只能予他罂粟一般的慰藉,她果断抽离,与他分开,暗中作对,用行动告诉他,不是只有一条路,这条路虽然崎岖坎坷,她会支持他,但他若选择捷径,就算一年能脱身,她此生与他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往后余生他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干。
还好,邵嬴找回了自己。
几日后,终于到了边境小镇,仇琼花忙着生意,他们急着进谷,就匆匆作别。山谷终年积雪,邵嬴和赵开阳裹着狐裘依偎在一起缓缓行进,终于见着姜家的宅院。
“——姜大哥!开阳回来了。”
“开阳?”姜舟听见,连忙掀帘出屋,满脸笑容在看见邵嬴的时候慢慢消失。
“你怎么把这杀星带来了?不对,你俩不是掰了么?不对,他不是死了么?”
总之,姜舟又一次沦为治病工具人了,他老大不高兴,每每去镇上抓药都都得和俊俏的药铺老板闺女大倒苦水,搞得小姑娘乐不可支,他皱着脸的模样真有趣哎。
邵嬴这副破烂身子很是棘手,姜舟只能说,短寿是肯定的,尽量调理好,也就二十年吧,邵嬴不敢瞒着赵开阳,告知她后,自己也很难过。
“我怕死,死了就不能陪你了。”
“现在知道怕了?那你这此找我,还这么奋不顾身。”
他假死脱身后,身边只跟着徒弟白聆,两人赁了马车,在西北一带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说赵开阳的行迹又出现在聊州方向,邵嬴当即收拾行装赶过去,到了初见时那家小客栈,他打听一番,掌柜说他儿子领着一下过路客人和赵侠女同道入了大漠,到聊州去,心里才放松了些,就见掌柜儿子推门而入,喘着粗气叫道:“糟了!我们遇着沙匪劫道了,赵女侠要我逃回来报信,爹,咱们快通知县衙救人吧?”
“什么?这哪来得及啊?”掌柜的一时也六神无主。
邵嬴沉着脸,把皇帝给的令章交到白聆手上,吩咐:“你去要兵,小哥领路,我,还有你们,有功夫在身的,恳请相助!”他又转身看向堂中食客,可惜唯有一个壮汉撂下筷子,愿意救人,邵嬴收回多余的目光,不再耽搁,翻身上马,一路风驰电掣,遥见赵开阳孤身与一群沙匪缠斗,他当即提着长剑冲入战局。
赵开阳看见马上来者,也一时不可置信,年前听闻东厂提督暴毙,她花了好大功夫才确认他是假死,松了口气,又不知他是否还愿意脱身后与她同行,共度余生,她想着,不如去聊州待一段时间,万一他能找过来呢?没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找过来。
“上马!”邵嬴伸手,将赵开阳拉上马,引开沙匪,长剑与弯刀,寒芒阵阵,抵挡着敌人的攻袭。另一边,旅客们早就四散而逃,壮汉也挥舞着板斧冲上去,尽可能阻挡沙匪追击旅人。终于撑到了官兵了来救援。
只是危机刚一解除,邵嬴就额头冒汗,身子摇摇欲坠,一连串的咳嗽从嗓子里溢出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快要咳昏过去。
“才谦?这是怎么了!”赵开阳给他吓得不轻,忙撑住他的腰,让他靠着她,接过缰绳控制马,白聆一见,连忙让她从邵嬴身上找出药瓶喂了几颗药,好一会儿他才缓下来。“师父的咳疾又严重了,若他往后还这般乱来,动武动气,任凭什么灵丹妙药吊着,都性命难保啊!”
“咳……胡说什么,一般咳嗽罢了,开阳,你没事就好……”他虚弱地笑了笑,“我欠你良多,可算派上一次用场了,就算是死,能在开阳心里留个名字,也不枉此生了。”
“才谦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啊。”赵开阳抱着他的腰,又生气又无奈。
他们在聊州住了几日,赵开阳就提出带邵嬴去无日谷医治,邵嬴让白聆暂且守在聊州,随后就和赵开阳一同上路前往无日谷求医。哪知运气这么差,两匹马误食了沙漠里的毒株,死在了半路上。
“开阳,我一向运气背得很,莫不是真的天生祸星?”邵嬴一脸委屈。
赵开阳:“走背运怎么了?有我在呢,才谦定能回回逢凶化吉,才不是什么祸星。”
邵嬴无声笑了。
开阳不计前嫌,还像从前那样在意他,老天可算对他仁慈一回了。
“开阳,换我陪你了,陪你一辈子好吗?”
“嗯,今生不够,就再许来生。”
后来江湖传言,赵女侠身边多了一位侠侣,是个弱质彬彬的白面公子,公子善用剑,却很少动武,有人说他深不可测,也有人说他手无缚鸡之力。见过的人,都说他气度不凡,仪表堂堂,并且出手阔绰,赵女侠行侠仗义,多亏他慷慨解囊,他们都猜,赵女侠一定是拐了一位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公子家里规矩繁多,不肯与女侠结亲,她这才一气之下把人掳了去,那公子对女侠言听计从,有求必应,想来是个惧内的,也不知能在女侠身边待多久,嘿,要他们说,这文弱公子哪有江湖豪侠有劲,别回头哭着鼻子闹着要回家吧。
“什么掳来的?就不能是你钟情于我,自己追上来的?可恶,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坏我名声?”赵开阳。气得锤桌。
邵嬴哼哼两声,笑道:“是啊,我身体虚弱,拖累了女侠,哪儿有江湖豪杰配得上你?”
“咳,他们都是胡编的,才谦莫要计较。”
“但他们有一点没说错,”邵嬴凑近她,掀起她幕篱上的白纱,“嬴对女侠言听计从,有求必应。”
“是么?”她忽然来了兴致,捏着他的下巴轻啄一口,恶劣地说“若是在这里要你呢?”
邵嬴的脸霎时红了一片,看看雅间里大开的窗子,总觉得方才的亲昵被人看到了,“开阳快别说笑了……”
赵开阳眯了眯眼,装作可惜的表情叹了口气,邵嬴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胳膊,抿着嘴,倒真像是大小姐撒娇的模样,逗得她笑逐颜开。
现在的邵嬴很柔软,刚认识他时,他是一团雾,时而凝成霜,若即若离,琢磨不透,后来成了督主,他化成了冰,满身的寒凉刺向自己,也隔绝了她,而现在,他是水,没有棱角,温润却深沉。
每一个时期她感受到的样子都不是完整的他,每一个时期却都是同一个他,她不会认为是自己改变了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能将他救下,是赵开阳此生最得意的事。这所谓的救,不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他,不是出于虚荣心的自我满足,而是看到一个痛苦的灵魂摆脱枷锁,找到栖身之处,他安心地睡着,再也没有噩梦缠身。
“才谦,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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