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名司的掌司听闻御前红人陈公公要来查案审讯,不敢大意,忙去门口相迎。
“陈公公您回宫了?呃,您这是……?”邱掌司往后一瞥,见陈屏身后两个侍卫压着一个宫女,不禁疑惑,那惠妃宫里的人都审过了,一干人等早就下狱了,这又是哪个?
“邱公公免礼,咱家奉命查皇后案,此人和狱里那些个,咱家一并提审,烦请快快安排。”
陈屏面上不辨喜怒,但那一身冷肃之气甚是骇人,抬脚自顾进了刑名司,邱掌司跟在后面也不敢说什么。
这位来刑名司可就跟回了家一样,他师父做了半辈子掌司,这陈屏也就自小在这牢狱中习得了一身本事,本以为他做下任掌司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哪想到人家一脚进了后宫,给娘娘当管事儿的去了,倒便宜了自己。现在想来,还是人家目光长远,不得不服。
陈屏在皇帝走后,当即召集了中宫众人,盘查当日情况。
当日的前因后果,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连尧的计策,是想陷害娘娘毒害她,幸而娘娘机敏,发现了她的诡计,这才临时自己吃下糕点。
先前查案的人只盯着送糕点的惠妃,却忽视了中宫的问题。惠妃宫里当然不会出现任何证据,定是要在中宫做手脚,才能将矛头指向娘娘。
若是没有陈屏,就算找不到证据,估计也会被算到惠妃头上结案了事,可如今他回来了,自然不会让真凶安然无恙。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连尧这样“神通广大”,能将娘娘的二等宫女收买了,他两年不在,娘娘宫里竟出了这般吃里扒外的东西!
“咱家想不通,你做下此事,便成了弃子,诛九族的大罪,你主子能给你什么好处,抵得过你的命?……嗯?”陈屏很少用故作阴柔的声线说话,唯有面对囚犯时,他不介意以此让人毛骨悚然。
陈屏也不是为了听答案,继续命人将夹棍上紧,睥睨着伏在地上的宫女,手上珠串转个不停,仿佛不是在数珠子,而是在数人头。
那宫女十指肿胀不堪,紫黑色的烂皮混着血脓恶心极了,此刻她连哀嚎的力气都不剩多少,又怎能听清那伥鬼的问话。
“陈公公,下官已经差人去查了。”邱掌司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看也不看一眼,只弯着腰回话。
“嗯,查案讲究人赃并获,人别弄死了。”
至于指认幕后主使,相信等番役去过这宫女家里,一切便有定数了。
出了刑名司,陈屏心情愈发沉郁,他久违地想起师父来。
即便手握权力,在宦官之中辈分极高,人人都给几分薄面,可他佝偻的背无论如何也挺不直了,身上常年带着洗不净的血气,一双眼看人时阴恻恻的,没人敢给他当徒弟,除了被他从宫外捡来的自己。
陈屏是个野孩子,京城善堂收容的孤儿,善堂只是那些官员和夫人们装饰脸面用的,里面的孩子也都过得紧紧巴巴,被当做免费苦力,随意打骂是常有的事。孩子之间也不是亲如一家,反倒早早惹了外面的习气,明争暗抢,拳头说话,一身痞气。
陈屏不喜与人争抢,但不争,自己就没有活路,他只好做拳头最硬的一个。
但他迟早要脱离善堂的,善堂请的先生夸他有天分,他想读书,读好了书,要能得贵人赏识,最差也能在贵人府上谋个差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十一岁时,京城一场地动,平民百姓死伤无数,那善堂也不甚坚固,塌成了一片废墟。
百姓们哭喊着家人、孩子、财物,朝廷官兵则奔忙在京城王公贵族的府邸……
没有人救他们,没有人顾及这些一无所有的孤儿。
陈屏用一把随身带的匕首砍劈横木、砖石,最终在第三日爬出了废墟。
三日滴水未进,又用竭了力气,他一身褴褛摇摇晃晃走到大道上,意识混沌不清。
遥见迎面一位锦衣官员御马而来,他想也不想便冲上去拦路。
“吁——不要命了!”
“小孩儿……你怎么样?”
一只手托起倒在地上的脑袋。
“救……救他们……”
老宦官抬头望去,断臂残垣之中,半块镶金的牌匾插在地上,依稀看出“善堂”二字。
后来,陈屏再清醒时,才看清原来自己拦的是位宦官。
一点也不像好人的宦官。
“小孩儿……咱家去晚了,里边活下来的人……不多。”
救活的算上他,也就四个,除了他,另外两个男娃缺胳膊断腿,有个姑娘,眼睛看不见了。
造孽啊。
“……”陈屏一阵失神,他从没想过会和这些人以这种方式告别。
那以后呢?善堂没了,他怎么办?贵人?贵人会管他们的话,又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他忽然看向面前的老宦官,眸光闪烁,他挣扎着坐起来。
“恩公……您救了我们的命,恳请您收我为徒,当牛做马,养老送终,以报恩情!”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宦官一惊,蹙眉肃了脸色。
“请您……带徒弟入宫吧。”
陈屏咬咬牙,神情坚定。
比起那些远在天边的官老爷们,眼前这位才是他一直等待的贵人。
断绝了子嗣缘分又如何,孤儿一个,何谈香火继承。
从那以后,陈屏便进宫做了掌司太监的徒弟,最开始,师父骂他野性难驯,很是调教了一番规矩,若犯了错他直接在牢狱里过,那些刑具,哪个没在他身上试过。
好在他明白,师父并非以折磨人取乐,只是他自己便是这样过来的,每每被罚后,他总是找最好的生肌膏给自己,说他日后若想到御前,可不能留疤留病根。
慢慢的,野骨头被一寸一寸打断,重新长成规矩的样子。他也就渐渐习惯了刑名司,习惯了宫里的日常。
师父一生刑人无数,手下的冤魂也不少,但他平时却是个再善心肠不过的,待下人宽厚,吃穿用度也不怎么讲究。人人畏惧他,可宫里的猫儿不怕他,反倒被纵容得在刑名司衙门无法无天地乱窜。
陈屏不知不觉中,和师父变得越来越像。一面是严刑峻罚手段酷厉,圆滑处世且会投机钻营;另一面却又慈悲心肠,笃信神佛,不涉及利害时也不吝多行几件善事,腕上常年戴着佛珠子,心不静了就要摸上一摸。
师父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到了出宫养老的年纪,却把这掌司之位交给了邱公公。
“徒儿,你不能像咱家这般,一直呆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这儿不适合你……去吧,按你自己的想法走。”
陈屏嘴唇几张几合,终是郑重跪拜一礼。
陈屏何其幸运……师父也是不合适做这些的,却没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师父放他离开,他一路向高处去,找到了娘娘,可娘娘也不要他了,又一次将他赶走。
他不禁开始迷惑,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还是旁人,是执念,推着他往前走。
这两年,陈屏过得并不好。
之前被娘娘惯得忘了规矩,到御前来竟适应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回那种谨小慎微、不容半点差池的作风。
皇帝先天不足,身体病弱,不能久在案前,想勤勉于政务,却有心无力,先帝给他留的烂摊子实在太多,他能用的人才却很少。
陈屏算是得力的内臣,外臣们上的奏折都要经过他的手,甚至有时批红都由他代笔,一些皇室阴私朝堂阴暗皇帝都由他来处理。
站在皇帝身侧,看似光鲜,实际上却是一粒微尘,抓着权柄的滋味,并没有他从前幻想中那么好受。
他甚至后悔当年初见娘娘时,那样明显地表现出对权力的渴求,以至于往后娘娘并不相信他的忠心。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掺杂着利益纠葛的伺候讨好扭曲成了绵绵不绝的爱意。
娘娘会不顾规矩地捉弄他,和他说笑游戏;
会体谅他差事繁忙,为他备下糕点茶水;
会为了晚些就寝耍小性子缠着他讲话本;
会因自己生了作恶的歪心思而大发雷霆;
会在太后斥责或其他宫妃找他麻烦的时候,挡在他面前;
会亲手抚慰他唇上咬破的伤口……
她离他好近,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当他清楚地意思到娘娘对陛下没有仰慕之心的时候,好像有什么野望隐秘地疯涨。
可当皇帝与娘娘共处之时,他又感到无比的酸涩。
尽管娘娘待他再好,他也不过是的守夜的阉奴而已。
那晚,他的嫉妒和猜忌全都写在脸上,连皇帝都有所察觉,更何况娘娘了,娘娘不喜皇帝,可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娘娘又何必对他解释。
自己那收不住的占有之心已经让娘娘恶心了,娘娘必然不愿再看到这副虚伪嘴脸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陈屏也不敢往娘娘跟前凑,偶尔见到也是躲着,即便再思念她、再想好好看她一眼,他也怕再惹娘娘不悦。
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娘娘从前笑意盈盈的眸子变成了憎恶鄙夷,也徒然发觉自己的爱慕是多么可笑。
他想起去岁宫外给他捎信,说当年那失明的云娘和瘸腿的刘采成婚了。陈屏很是惊讶,抽空去看了他们。
“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他吗?”陈屏趁刘采准备茶水时问云娘。
他记得,刘采腿还没瘸的时候,没少欺负云娘,还是他把人打服的。他有些担心云娘并非自愿。
云娘笑笑,“人总是会变的……他也是,我也是。虽然艰难了些,但只有他懂我了。”
陈屏还未说什么,就听到门口一声怒喝:“姓陈的!你是不是跟我娘子说我坏话了!”
云娘顿时一改温婉的样子,空洞的眼睛朝向声音源头,“刘采!怎么跟陈大人说话的?”
“……哦。”刘采顿时气弱下来,拿着茶壶一瘸一拐往里走。
陈屏微微睁大眼,觉得这一幕很稀奇。他摇了摇头说无事,几人又聊了些近况。
其间云娘拿杯子时差点碰倒,刘采扶了一下她的手,云娘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难看,似是想起陈屏还在,这才重新挽起笑容。
陈屏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
离开时,刘采单独出来相送。陈屏一出门就拉下脸,将刘采拖进一旁的巷子,厉声问:“你可是强迫云娘了?!”
刘采憋红了脸,倍感屈辱地低吼:“我怎么会?我,我从小就心悦她……不过是,她从来都看不起我罢了。后来出了那事,她后半辈子算是毁了,而我也成不了出息的人了……可是我想,至少也该努力一下,是,我没你有本事,但我也有手,有脑子,我去学了木工手艺,自己能养家糊口,用不着你再救济,我可以……照顾她余生!”
“哪怕只是搭伙过日子…哪怕她不愿我碰她,至少,她是自愿与我成亲的!”
陈屏有些怔愣地放开他,本来想笑他可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刘采与云娘,街坊都说也算是门当户对,老天成全的一桩好姻缘。可内里只是扭曲的凑合,一个人燃烧自己,牺牲所有,一个人则妥协认命,失了棱角。
估计在娘娘眼里,一厢情愿的他更为可笑吧。
他是阉人,再有本事又如何?他和娘娘,是主子与奴婢…撑死了就是合作利用的关系,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谈情爱呢?
在刑名司长大的陈屏并不懂得男女情爱,只知道奸银、私通罪名。而他一个人偷偷爱慕,又怎能构成这些罪名?
所以在中宫,他从不觉得对娘娘抱有爱慕是一件难堪的事,他只想着多对娘娘好,想她平安喜乐。
出了中宫,陈屏见了皇帝与他的爱妃,又见了刘采与云娘,还有那些宦官与对食……他这才明白,师父当时向他确认再三,问他可是想好了,究竟要他想到多远。
要他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爱上了大齐的国母。
爱而不得的痛苦一遍遍提醒着自己的残缺,伦理纲常强加的屈辱感让他无所遁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但如若一直困厄于此,那就不是陈屏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因为惧怕而放弃的人。这份忧惧,在看到娘娘的那一刻,总会被汹涌的欲念淹没,浑身上下叫嚣着……停下来,不要再走了。
伏在娘娘床前,缓缓将前额贴在她玉白的手背上。直到此时,真真切切感受到娘娘手上的温热,他才确定娘娘还活着,自己还活着。
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往上走却一直不满足,一直想抓住什么,却一无所有。
因为他其实是想停下的。
他生来孑然一身,便以为自己应当无牵无挂,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可在善堂的一片废墟里,他想停下;在师父风烛残年之际,他想停下;在娘娘让他另谋高就之时,他想停下。
即便是个带着满身伤痕与枷锁的残缺之人,陈屏仍然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所以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停在了娘娘身边。
就算娘娘醒来后看到他会生气,会厌烦,他也认了。
娘娘……这红墙里,人人向往着紫微之尊,唯您踩着独木桥摇摇欲坠,一人独往南墙,连条退路都没有。
他心里怜惜又倾慕,娘娘的明媚与孤高,狡黠与坦直,时而骄横时而温柔……一颦一笑,皆是不同的色彩,是不会褪色的画卷。
谁叫娘娘……将他原先所住的耳房锁起来了……掌事太监的职位也还空悬着。
既然别人都做不得,就还是他陈屏的。
贴在手背上的前额移至鼻尖,贪婪地汲取着女子的芬馥幽香,眼尾泛起薄薄的红晕。
寝殿之中悄然寂静,唯有两道呼吸声清晰地纠缠,一道清浅平稳,一道急促又沉重,像渴水的鱼,再也不愿放开那一汪弱水。
大约是在梦里吧。
喜欢编着头精致鱼骨辫的小女孩,在继母怀里撒娇告状,说姐姐把假蜘蛛放进她棉花娃娃里吓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
那时的她委屈坏了,分明是她先碰坏了自己最喜欢的蜘蛛标本,她才报复回去的!
没有人会听恶毒姐姐解释,一个小女孩有这种东西本身就很奇怪,进而认为她是阴沉古怪的性格,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更何况,弄坏就坏了,姐姐要让着妹妹啊,怎么还能报复回去呢?
从小到大,类似的戏码一次又一次上演。她们姐妹俩本来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可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两看相厌的“死敌”。
读了大学,又出现了经典的姐姐跟妹妹抢男人桥段,这个男人自然就是男主。那时李婉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那个男孩,也许是因为他成绩好长得好,也许仅仅因为她是妹妹喜欢的人。
毕业后,随着妹妹和男主确定了关系,剧情走向了尾声,恶毒姐姐终于不再做谁故事里的陪衬,觉醒了自己的意识。
她猛然发现,自己这大学四年好像一点提升都没有,整天盯着妹妹找茬,围着男主打转。可最后呢,用她的黯然离场作为笑柄,衬托主角的圆满幸福。
她很后悔,也有做错事的愧疚。但世界却不允许她还妹妹一句道歉,不允许她远离剧情人物,过好自己的人生。
而是把她空降到古代世界打白工。
还被所谓的剧情狠狠坑了一回!
连尧是任务对象的生母,是皇帝的早死白月光,是被人陷害而死。在这些前提之下,李婉沁根本没有察觉到连尧的不对。
但那天,平时表现得唯唯诺诺,甚至有些怕她的连尧竟然主动向她讨要糕点,还偏偏是自己绝不会吃的栗子糕。
李婉沁直觉不对劲,暗中心思一转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同时也被这位白月光的鼠目寸光、胆大妄为给气笑了。
自己位份低,有她这皇后罩着,日子不知能好过多少,她却要来一手陷害,分明是把她当成最大的假想敌了。
亏我还想救你,还要帮你养孩子!
冲动之下,李婉沁自己把带毒的糕点吃了下去,反正本来是连尧要吃的,肯定死不了人。
结果浑浑沌沌的,一会儿梦到小时候,一会儿又好像还在自己的世界,她的创业团队刚刚起步,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妈妈的娘家人也在b市,姥姥、表弟、小舅对她都很好……
她想回去啊。
丫鬟将汤药端上来,陈屏伸手接过,正准备喂给娘娘,忽然听得榻上人有了动静,口中呢喃着什么,陈屏忙放下药碗,凑过去查看。
“娘娘……?”
陈屏紧张地盯着娘娘的面容。
苍白的脸色竟慢慢红润起来,紧闭的眼皮终于如蝉翼般颤了颤,缓缓睁开。
视线里仍是绫罗幔帐,看来还在古代,敛下眉目,神色怅然。
稍稍侧头一瞥,竟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屏?”嘶哑的嗓音轻喃着。
糟糕……看到他为什么这么开心?心跳猛地加快了,脸颊更红润了。
陈屏好像比她还不自在,明明眼中的欣喜激动藏都藏不住,却低着头,僵硬地不知该如何动作,好半天才行了个礼道:“您…您醒了,可有不适?奴婢唤御医来。”
说罢,马上吩咐丫鬟,又回身端过药碗旁边的水,要服侍李婉沁喝。
李婉沁本想拒绝他,让丫鬟来,谁知一向守礼的陈屏竟自顾自地把手揽在她背后,将她搀扶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靠在他的臂弯里,水正递到她的唇边。
“……”这还是陈公公?
他的下巴就在她头侧,把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清冽的苏合香气味令她清醒了些,晕眩感下去了不少,也让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过近了。
上一次这样亲密,还是她的手指碰过他舌尖……唔,好像更不对劲了。
“娘娘……喝水。”陈屏催促着,声音微哑。
李婉沁被蛊惑了似的,乖乖张嘴,就着唇边的碗喝下去,不习惯这种方式,就下意识地伸手抢碗,正好覆在陈屏的手上。
好,好烫,他的手……
明明水不烫啊。
李婉沁呆呆地握着他的手,扭头看向他。
陈屏盯着娘娘忽扇的眼睫,看得正痴,忽然手上多了一个温软的触感,未等他反应过来,蝶翼般的长睫过一道弧线,那双猫儿一样微微上挑的杏核眼就看了过来,琉璃般的瞳仁中倒映出自己傻傻的影子。
“……奴婢失礼!”陈屏急忙告罪,可两只手都收不回来,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微含下巴,垂下眼帘。
那姿态颇像女儿国国王面前的唐三藏。
好在有帷帘幔幛隔着,不然这一番动作被旁人看了去,可不知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李婉沁突然被逗笑了,放开手,清了清嗓子说,“收碗,我喝好了。”
陈屏这才恢复平时的状态,搁回碗,将软枕垫在李婉沁背后,又摸了摸药碗,吩咐人重新去热。
陈屏不像还在生她气的样子,李婉沁虽暗自欣喜,但仍故作平静地问:“你怎么在本宫这儿?”
陈屏则弯下身子凑近她,轻声道:“奴婢想废了连尧给娘娘出气……就被陛下赶回中宫了。”
这话说的,几分危险,又有几分委屈。
李婉沁眼皮一跳,一觉醒来,陈公公好像……变得有点病病的。
思绪跑偏了一瞬,又赶紧问起正事:“连尧,她怎么样了?”
“冷宫等死。”陈屏掀动嘴角,吐出四个字。
“……”李婉沁哽住,这人完全不觉得这几个字听起来多阴狠瘆人,反而一脸邀功的表情看着她。
深吸一口气,好,很好,本以为醒来之后还要费一番功夫收拾白莲花,没想到陈屏出手,直接快进到尘埃落定。
“谢谢你……”她不知该怎么表达谢意,但不用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些烂人烂事的感觉……真的很好,这种被人支持的感觉,是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未体会过的。
陈屏弯了弯唇角,却有些忧伤地说道:“奴婢知道娘娘有能力摆平这些事,可是……您能不能答应奴婢,别再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了……”
“嗯……”李婉沁轻轻点头,有些心虚,这次确实太冲动了。
这种“告诫”对她来说也是新鲜的,陈屏他这是……关心她、在意她么?
雀跃了一会儿,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男主的娘作死,那男主怎么样了?
“四皇子呢?”李婉沁有些紧张地问。
陈屏眯了眯眼,露出明显的不悦,“病了,还住在连尧原先的寝殿里。”
“病了?不行……我要见陛下。”李婉沁顿时有些慌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孩子。
陈屏看她慌张的样子一阵恼火,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腕,提醒到,“娘娘,御医马上就来,等看过您,奴婢再去请陛下。”
果然,娘娘还是在意那个小娃娃,莫非娘娘不喜欢男子,却喜欢小孩子?这还不简单,娘娘是嫡母,多让皇子和宗室子弟们来给她尽孝便是了。
那四皇子,便是跟他那黑心眼的娘一起病死了才好。
陈屏无不恶毒的诅咒着。他听了连尧供认的那番恶心话,那女人口口声声都是在为孩子打算,他心里无法不迁怒于这个孩子,凭什么因为这孩子,就要所有人为你让路?
陈屏眼底的冰冷让李婉沁打了个寒战,挣了挣,手腕上的禁锢却纹丝不动。一时间气氛有些冷凝。
她明白陈屏是对的,只是一时还接受不了他的转变,伪装的面具龟裂出冰山一角,暗含的阴鸷令她有些毛骨悚然。
忽然才想起,他们彼此已经缺失了两年之久,现在的陈屏,还是当初那个小心翼翼唤她娘娘的人吗?
更何况……她念着回家,也就几年的光景,皇帝会病逝,在这期间她须好好谋划,让四皇子成为储君。
不是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当断则断,长痛不如短痛。
两人正僵持着,御医到了,陈屏默默松开手,恭谨地退到一旁去。李婉沁僵着脸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收起心思应付御医。
看过了御医,李婉沁吩咐洗漱,穿戴整齐,刚准备去见皇帝,没想到皇帝却真的被陈屏请过来了。
李婉沁看了眼跟在皇帝身后进来的陈屏,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陈屏动了连尧,却只是被罚回中宫么?皇帝究竟又是怎么想的?
见李婉沁安然无恙的立在殿中,皇帝多日来憔悴的面容上总算浮现出一丝轻松。他让所有人都退出去,单独跟李婉沁说话。
没想到皇帝开口第一句就是道歉。
“阿沁,是朕对不住你,”皇帝一脸愧色,声音也有些嘶哑,“朕也没想到她会……竟是害了你。”
他比李婉沁这个卧床多日的人状态还差,一看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李婉沁对皇帝倒是没什么怨怼,她若提早发现了连尧有问题,还能骂皇帝识人不清,可这不是自己也中招了吗……
“陛下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何必为一段感情纠结,还是要以龙体为重。”
李婉沁干巴巴地劝了两句。
虽然这位多少有点恋爱脑在身上的。但大事上脑子还拎得清楚,重情重义,不然今天也不会亲自见她。
皇帝愣了愣,阿沁在安慰他?不禁有些触动,夕日的小丫头……真是长大了。
“陛下,我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见李婉沁面露难色,皇帝下意识想到陈屏的事,接道:“你也别怪朕罚他,朕怎么也算得你半个兄长,替你家人教训一顿可不算过分!阿沁你也是,朕答应过,等江山稳固后送你出宫,到时候找什么样的没有,你偏要……唉,罢了,已经准他回你宫里了,没事别让他往朕跟前凑!”
李婉沁瞳孔地震,什么跟什么啊?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了!
本来打算藏起心思远离,结果突然被名义上的丈夫“成全”了……
“我谢谢您……”李婉沁也不知道该说啥,继续说她的,“那陛下可有想过,四皇子今后该如何安排?”
皇帝本还想多听两句谢,话题突然跑到四皇子身上,皱起眉头,不解地看李婉沁。
“稚子何辜,何况还是您的血脉,不若记在我名下……我想,您相信我的人品,我会做好这个嫡母的。”
迁怒可能是有点儿,养孩子也确实不想养。但为了能回家,总得牺牲点个人情绪。
而且,若是因母亲的罪过疏远自己的儿子,李婉沁很讨厌这种行为。
皇帝自然是答应了,回去便安排改宗牒的事情,很快大臣们就会得知,本朝第一位嫡皇子要诞生了。
皇帝走后,李婉沁忙叫来大丫鬟捋了捋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陈屏查清真相后,选择了秘奏皇帝,因为皇帝现在动不了连家,最后罪名还是安在那个宫女身上,而连尧被打入冷宫的原因是……她疯了。
李婉沁顿时感觉脊背发凉,陈屏眯着眼淡笑的样子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不会是……
“然后呢?”李婉沁忽略那点恐怖的猜想,接着问。
“之后……陈公公好像是因为滥用私刑,惹得陛下大怒,被罚去刑名司挨鞭子……再然后,公公就调回咱宫里了。”
李婉沁脑子嗡了一下,扭头就往殿外跑。
陈屏此刻正在小厨房盯着晚膳的准备,厨房里热气朝天的,令他很不习惯,不过他仍是坚持立在门口,拇指摩挲着串珠,一双眼锐利地扫过去,让厨子拿锅铲的手抖了两抖。
忽然听得身后有些嘈杂,有宫人大喊着“娘娘”,陈屏听清后以为出什么事了,立马转身想去查看,急冲冲没走两步,突然被软玉温香撞了个满怀。
“唔……”这一下显然牵动了伤口,陈屏下意识要将人推出去,鼻间却闻到是娘娘身上的味道。
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幽深眼眸微微睁大,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不知何时双臂已经将人牢牢箍住,护在怀里。
李婉沁撞得也有些懵,但她知道自己撞的人是陈屏。
她才不会承认刹不住闸是因为……看见陈屏一激动踩到了裙子。
听见他那声克制的闷哼,李婉沁倒吸一口凉气,暗骂自己:
我是什么牌子的蠢货啊,还嫌他伤得不够重吗!
意识到丫鬟马上就要追来了,想要退开,然而环在她腰上的双臂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不是吧?这被看到可不是社死现场这么简单啊!
惊疑不定地抬头对上陈屏的眼眸,他眨眨眼,一脸无辜,带着温热气息的声音落在耳旁:“娘娘……跑!”
啊?啊?哈——?!
李婉沁茫然地被拉着跑起来,没几步就绕到小厨房侧面与宫墙的狭窄缝隙里。
李婉沁胸腔起伏着,檀口微张,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刚回过劲来,就见陈屏后背抵在墙壁上,敛着眉目,弯着唇角笑得有些……娇羞?
眼神微微平移,陈屏颈侧,是自己撑在墙壁上的手。
李大小姐稀里糊涂地壁咚了暗恋对象!
救命……今天是有什么恋爱线礼包大放送吗?!
瞬间有点腿软。
这时腰上又被人扶了一把。
“娘娘,您小心……”陈屏用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李婉沁,那眼神像是泉中的月影,轻轻一碰就能搅碎了,让人舍不得说任何重话。
李婉沁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没事……谢谢。”
但是,美色的迷惑也只是一时的,李婉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完全被陈屏耍了。
跑个茄子啊你松手不就好了??还,还故意到狭窄的地方拉近距离……太心机了吧!身为一个古人你是否懂太多了??
一只小手赌气般揪住陈屏胸前的衣襟,将他往自己身前带。
白皙的脖颈微微后仰,咽喉处的软骨肉眼可见的上下滑动了下,看得李婉沁有点口干舌燥,出口的质问气势都软了下来。
“陈屏……怎么不告诉我你受伤了?你要好好休养啊……说我拿身体开玩笑,你带着伤还到处乱跑!”
谁想到这家伙更娇羞了,脸颊泛起殷红,“娘娘果然是关心奴婢的。”
“废话!你、你是本宫的人,若是病倒了,谁来伺候我?”李婉沁扬着下巴嘴硬道。
说完又有些懊恼,她明明想好好说话的,都怪陈公公忽然换了个路数,弄得她好被动。
她李婉沁是那种被撩两下就丢盔弃甲,放弃原则的人吗?
可,陈屏为她做了这么多,挨了鞭子,丢了前途,她终于看明白他的心思了,怎么忍心像吊着不放一样,迟迟不给他回应呢。
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得陈屏语气落寞地提醒,“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用膳了。”
如此,只好先作罢。
晚间,李婉沁又送了伤药,让他休假,可他却坚持说已经快好了,要不是还顾及着两人没捅破的窗户纸和注定be的未来,真想直接扒了他衣服好好查看一番。
“本宫明日就把四皇子接回宫里来。”
陈屏袖中的手动了动,露出几分不赞同。
“娘娘,一定要四皇子?”
就算要扶持皇子,二皇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生母是原王府侍妾,不成气候,怎么不行?他才不想让娘娘帮伤害过她的人养孩子。
“对,我想……将他培养成一个能担大任的人。”她可说不出什么要把孩子当亲生的养这种话,充其量就是监护人。
陈屏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妥协了。
“明白了……奴婢会帮您,扫清一切障碍。”
心房的悸动有些失控,李婉沁眼中隐有湿润,恍惚想起很久的以前,陈屏曾跪在地上顺从她、讨好她、祈求她……她却只以为是人设如此。可现在她知道,陈屏说的话,是他真心实意如此,他一直记得,要做她的刀……
可自己能给他的实在太少了,钱财与权势他唾手可得,而爱……如果与陈屏在一起,自己到时候消失了,他会不会黑化……
“你,你不必这样,本宫和陈公公可是最坚实的盟友,咱们是互相支持的,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嗯?”
李婉沁还是退却了,她真的有点害怕陈屏这个病病的状态…仿佛再刺激下就会快进到黑化小黑屋剧情。
在没考虑清楚前,还是谨慎为妙。
“娘娘说的是。”陈屏从善如流。
心里一叹,还真是狡猾啊。不急,反正他是“娘娘的人”,不论如何,都是要伴在她身边的。
李婉沁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那过几日你可否陪我去趟冷宫?听说,连尧疯了?”
“冷宫晦气,奴婢当然要护着娘娘,您放心,连尧,疯得很自然……”
李婉沁觑了他一眼,沉默。
……您也疯得很自然。
“不会真的是你……”
“不是。”他收了笑,一脸认真,“娘娘的教诲,屏一直谨记……”
喔,那就好,那就好。
李婉沁将信将疑。
四皇子被接到中宫的时候,状态没有李婉沁想得那么糟糕。就是有些怯怯的,睁着大眼不敢说话。
“珩珩,怎么啦,不认识母后了吗?”李婉沁下意识操起了一口幼儿节目主持人的口吻……对八起但在她印象里好像大人都这样对小朋友说话。
“母后…”四皇子挣开乳母的手,噔噔噔跑上前,李婉沁怕他摔了,赶紧接住,就听见小家伙问:“我娘在哪儿…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殿下!”乳母吓得直接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恕罪…殿下还小,他……”
李婉沁蹙起眉头,她最讨厌这句话。
“呵,张嬷嬷好生没规矩,中宫可没这么小家子气的下人,出去!没得碍着娘娘眼。”一看娘娘不喜,陈屏两三句把人骂出去了。
四皇子被他的声音吸引,转过头去看,却正对上他半阖的幽暗双眸,顿时抓紧了李婉沁的袖子,他不记得母后身边有这么可怕的人。
李婉沁没在意这些,她在想该怎么跟这小孩解释。
陈屏看着,又是一声冷笑,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娘娘不如带他一道去冷宫。”
李婉沁回瞪陈屏一眼,她还没这么变态好吗?
四皇子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冷宫是什么地方,他的母妃,究竟是被谁害到这个地步?他眼里泛红,暗暗捏紧拳头。
“珩珩,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以后会发现消失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可是我见不到她了……”四皇子的眼泪说掉就掉了,放声大哭起来。
李婉沁一阵手足无措,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安慰了,怎么还是哭了?求助的眼神投给陈屏,却见他袖手旁观笑得幸灾乐祸。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但是珩珩能天天看见我了呀,一些人会消失,一些人会出现,要不了多久,珩珩就会忘掉这些不开心了。”
四皇子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他只知道母妃不会再回来了,他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骗子,不可信任。于是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打起嗝来。
“……快叫张嬷嬷进来。”李婉沁捂着额角,有些崩溃,收养小孩的第一天就翻车了。
这样下去,估计过不了多久,皇后苛待皇子的闲话就会传遍后宫。
四皇子被带下去,李婉沁还有些不服气,一脸委屈道:“怎么就哭了?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嘛,这都是我的宝贵经验啊!”
她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通的。
听她这么说,陈屏收了笑意,有些心疼娘娘,又想到自己师父的离世,娘娘说的……确实没错。
但有些人替代不了,忘不掉,说这些话也只是把记忆尘封,安慰自己罢了。
“娘娘……您也还是个孩子呢。”陈屏莞尔一笑,梨涡浅浅,盈满柔情。
李婉沁猝不及防被撩到一下,对嘛……她也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呢,什么“母后”啊我该是“姐姐”的!不会当妈,当姐还是挺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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