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告假之后,陈屏对御前诸事愈发用心劳力,面对太子时不时的刁难讽刺,也一再容忍,从未做出逾矩挑衅之举。
可惜年幼的太子没有想到什么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还以为当真是受过皇后娘娘的教训,明白要讨好大齐未来的国主,收敛了暗藏的戾气。因此得意忘形起来,自大使他放松了对陈屏的警惕。
皇帝倒并不是个蠢人,可他日薄西山,朝不保夕,早已没有精力去辨别,这个一直以来尽心侍奉的宦臣是否忠心。至于沁阳侯,他更不曾质疑昔日好友的品行为人,毕竟已在密奏中言,此次回京就是要交付兵符,请求带着妹妹解甲归田。
新帝登基之日近在眼前,朝臣们也各怀鬼胎,谋算着今后的仕途,巴结太子、巴结陈总管的,还有想着到时候与沁阳侯结亲的,百态尽显。连家和丞相确实忌惮侯爷,可连家仗着太子和皇后这层关系想着拉拢,丞相也害怕两家真的联合起来打压他,所以暂避锋芒,也暗中等待着机会。
在这样的麻痹之下,没有人察觉陈屏暗中所做的手脚。
恰逢京畿商人集会,各地上京的商队络绎不绝,不过今年却多了不少北地的新面孔,旁的商人一问,虬髯大汉憨厚一笑道,北边战事停了,他们这些边民终于可以上京做生意了,还带了不少北齐的稀罕货品呢。如此一说,商人们便打消了疑虑。
北齐使臣的队伍捎带了数量众多的战俘,要献给大齐。同一时间,沁阳侯带着千骑亲兵,正在进京路上。
谁知真正的精锐早就在暗处蠢蠢欲动,找到京城守卫薄弱之处,就等一声令下,攻出一个缺口。
陈屏还以外使觐见,商议加强皇宫守备为名,与御林军副统领互通有无。
不得不说,侯爷谋划甚是高明,哪怕有人察觉到不对,也没人猜到幕后主使会是当今皇后的兄长,人人称颂的大齐战神。
其实,这对百姓来说也并非坏事,先帝荒淫,苛政之下大齐民不聊生,哪怕今上恢复一二,他也快踏入黄土,为什么要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成长起来?以沁阳侯之声势和能力,相信会比那个气量狭小的小崽子做得好多了。
他感到一切尽在掌控,可越是迫近计划的日子,他就越是不安,尤其是面对娘娘。他又一次阳奉阴违,为了欺瞒娘娘而动用后宫的权力,控制了她能接触到的消息。
但好像,他的伪装不再天衣无缝,又或许,是娘娘变得敏锐了?
恰如此时,娘娘看着他,竟然面带惊恐之色。
“屏,哪里不对么?”他强颜欢笑,撑着伪装。最近确实太累了,总觉得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也许这让娘娘察觉到什么。
短短须臾,他心中已经构想了无数可能,若是暴露了,他还能求得原谅吗?以死谢罪吗?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刻,在李婉沁眼中,他的音容相貌有如电子显示器错乱一般,轮廓边缘扭曲成无数马赛克和零一数字代码,闪烁变动着,连同声音也出现不同程度的失真,简直诡异至极。
而这种情况,只有李婉沁能看到,也只有她见过,明白这是什么。
当她觉醒自我意识时,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便是相同的情状,在她强烈地想要逃离剧情、破坏剧情时,甚至整条手臂都消失不见,再看四周的景物也是马赛克飞舞,好像世界就要瓦解了一般。
所以,这是发生什么了?陈屏要觉醒了,还是他……干涉到了剧情发展?
其实,几天前他就出现了类似情况,只不过是局部很短暂的一瞬,李婉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最近他的情绪确实不对,好像是自从他们拜堂回来就变了。究竟是发生什么?
李婉沁咬着唇,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数字代码瞬间恢复了原状,触感上就是他官服的布料。
“你……觉得,我是不是虚假的呢?觉得周围一切都是假的?”李婉沁一问出口,就觉得这话简直有病,可她不知道还能怎么问,总不能说:你是不是知道自己活在话本子里了……吧。
陈屏睁大眼睛,随即眉毛一竖,像是非常讨厌这个问题,急忙反驳:“怎么会呢?娘娘若是假的,屏怎么会恋上您呢?这里是娘娘的寝宫,您一直住的地方,每一处都有您的痕迹,又怎么能是假的呢?”
李婉沁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又脸红了。
竟全是情话,这……也不像是觉醒啊……
莫非,是第二种情况。
这下,李婉沁脸上骤然血色全无。
“娘娘……您今日怎么了?”陈屏小心翼翼地觑着她,“是不是屏这几日太忙了,没能好好陪您……”
李婉沁听了,像是抓住了由头,马上顺着他道:“嗯对,就是如此,害得我胡思乱想。所以,你看能不能多陪陪我?”
先暂时少管朝堂的事。
她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原著中并没有写到陈屏这个角色,他一开始就是这个世界生成的土著npc,也许是因为她这个契机,才使他和剧情人物扯上关系,甚至走到了烜赫一时的高位。也许他本身就是世界意识所不容许的不稳定存在呢?又或者他做了什么事情,触动到世界的惩罚机制。
无论是哪一种都极为危险。她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能得机会重生于此,完全是因为她还算个有名有姓的配角,又恰巧有同源的角色死亡,世界还需要她。而陈屏呢?他会不会被直接抹杀掉?
……是我的错,是我如此肆意妄为,随意更改剧情,把他卷入其中,若他被世界意识针对,我难辞其咎。李婉沁早已方寸大乱,陷入自责自罪之中。
不禁上前抱紧了他。
不要走、不要消失……不要再管皇帝太子那些事了,她不愿与他时空相隔,更不愿他丢了性命。
对,只要他什么都不做,等太子登基,剧情判定任务合格,他就不会出事了。
拴住他,想方设法、不计手段!
李婉沁死死拽着他的衣衫,通红的眼眸中尽是决绝。
眼泪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的娘娘仰望着他,黛眉含颦,泪眼婆娑,娇艳的红唇开合,吐出几乎令他理智尽失的字句:
“我想你……我想要你……”
他的胳膊拦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手掌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克制住坦白一切的冲动。
“……好,屏就陪着娘娘,哪也不去。”
请您恕罪……
终究还是,骗了她。
夜色已深,娘娘疲倦地睡熟了,香炉里的安神香味道有些过分浓郁。
挣脱缚手的缎带,披上衣衫,遮住一身暧昧的痕迹,冷眼对着铜镜,重新束好发髻,端端正正地戴上那顶跟他多年的宦官官帽。
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榻上的女子。
娘娘,等天亮了,您将是新朝的公主,权势,自由,您想要的一切,都将实现……
殿门从内打开,红极一时的权宦陈总管从皇后寝宫中走出来,玉面煞白,擦着冷艳的胭脂紫,凛声吩咐婢女,和早已守在外面的禁军:“按我说的,守好娘娘,若计划有失,带她沿着安排好的路线撤离。”
随后领着一队扮成宦官的禁军,一路畅通无阻的,往皇帝寝宫而去。
这夜,皇帝喝过汤药,与连尧同榻而眠。
他的生命快走到了尽头,哪怕连尧对他的情意消散,到底是多年的枕边人,她还是想送他最后一程。
她本就精神不好,容易失眠,殿外一阵打斗声将她惊醒,她惊恐四顾,发现殿内竟一个侍从也没有,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摇醒皇帝。
“陛下……快醒来……有刺客!”她胆子本就不大,此时已带了哭腔。
还好皇帝听到她的呼唤,即使身体已在强弩之末,还是苏醒了过来。
外面的喊杀声愈演愈烈,皇帝马上做出决策,握住她的手,让她从密道出逃。
连尧听了,却用力拖拽皇帝的胳膊,想将他拉下床,一并逃走。
“尧儿,何必管我……”皇帝拖着沉重的身子,气喘吁吁地勉强挨到密道门口。
“陛下!十几年来,你都是我的命……要我如何弃得……?”连尧极力地把他拖入入口。
皇帝反握住她的手,凄然一笑,“有此句足矣。”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推进密道,“去找阿沁,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扭动了机关。
蓦然回首,机关门很快隔绝了大殿的灯火,她的丈夫、大齐君王的身影再也不见。
她掐了自己一把清醒头脑,扶着墙壁走入密道深处。
她自然是想去找自己的儿子,可既然陛下如此说,那她就相信陛下,皇后能救他们。
幽深的密道前方忽然现出个人影来。
“连娘娘,卑职前来接应。”
她松了口气,原来是陛下的暗卫。
“快,带我去找皇后娘娘!”
与此同时,殿门被叩开,熟悉的身影映入皇帝有些模糊的视线。
宦官抛却理法尊卑,犹如闲庭信步,走进近了皇帝。
皇帝此时坐在主位之上,寝衣外披着龙袍,竭力支撑着身体,要保全身为皇室的最后一丝尊严。
“你……咳咳……”语句化为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陈屏双手呈上空白的圣旨,纤长的手指敲了敲桌案,鬼魅般的声音在殿内响起:“陛下,您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好不容易平息下来,闭了闭眼想恢复清明,他的教养终究没有容许他说出什么“阉竖”之类的贬损之言。只是有气无力地发问:“李骄阳何在……?”
问得是沁阳候。
“陛下不必等,您先动笔,也能见到他。”陈屏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柔和,将毛笔递到皇帝跟前。
“朕要他来,才能落笔,否则,朕不知要写什么。”声音藏着怒意。
陈屏轻哼:“简单得很,陛下只需留旨,禅位于沁阳候。”
“不可,朕等他来问个清楚,因何禅位?他为何这么做?来龙去脉,总要说清。”
陈屏有些不耐地啧声,知道皇帝在拖延时间,但还得在此费心周旋,毕竟,禅让总比乱成贼子要好上一星半点,他不想娘娘的氏族背上那样的骂名。
“陈总管不必心急,朕相信他很快就会到的。”皇帝见他如此,反倒笑了,似乎掌握了节奏,视线落在他颈侧显眼的青紫,“如不你我暂且聊一聊……关于,阿沁。”
陈屏眯起双眸,袖下珠串落入掌心,指腹磋磨,一时没有开口。
“朕,骄阳,阿沁,自幼相熟,他们的为人朕再清楚不过。”
长子是新生的红日,天之骄子,长大要金戈铁马,保家卫国。
幼女是流淌的沁河水,婉沁,挽沁,于洪灾后出生,挽救沁阳。
这样一对兄妹,曾是他整个少年的向往。
可奈何,他囿于身份,困于病体,只能做个闲散王爷,也曾耽溺于情爱,唯求此生不换。
但他毕竟坐在了帝位之上,也为国朝殚精竭虑,在内外交困中撑起大齐。他竟不知,自己到底是做的多么不好,令李骄阳生出反心来?是不认可太子吗?
“太子记在阿沁名下,她与他甚是亲近,如今李骄阳反得是他妹妹的儿子,而你助纣为虐……你的娘娘,可清楚这些?”
直戳陈屏的脊梁骨。
事已至此,他昂起下巴冷笑连连,差点啐出声来:“呵,你猜猜,那小崽子在谁手里?”
那个恨不得弄死他的小崽子,竟敢称是娘娘的儿子?
皇帝脸色果然难看起来。
气氛凝滞下来。突然,一禁军前来报信,陈屏伏耳一听,也登时变了脸,狠狠盯着皇帝。
沁阳候带兵破入东宫抓住了太子,但不见太子生母连美人。
他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连尧今日侍疾后应是意外地留宿于皇帝寝宫,而这皇帝,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把连尧送走。
外面兵荒马乱,连尧是如何逃走的?莫非,宫殿内有密道相连?
遭了……
可惜,陈屏还是发现得太迟了。
内室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密道从内打开,待来人显形,陈屏眦目欲裂,恨得咬破舌尖,口中一股铁锈味漫开。
皇家暗卫挟持着李婉沁走出来。
陈屏几乎是迅速抖出袖中匕首,刀锋横在了皇帝的喉咙上。
局势再次僵持。
“放开陛下!”暗卫的剑锋也贴近李婉沁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陈屏眼眸猩红,尖声冷叱:“挪开你的脏手,那是皇后娘娘,目无尊卑的东西!”
丝毫不在乎把自己一并骂进去。
然而,极致愤怒的他并未发现,此刻李婉沁衣衫齐整,凄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根本就是故意被人胁迫。
李婉沁被人唤醒,跪在她榻前的竟是连尧。
原本在室内守着她的婢女已被暗卫刺死。
“求娘娘相救!”连尧声泪俱下,长跪不起。
“救谁呢……”李婉沁深深一叹。
是皇帝太子,还是兄长和……陈屏。
陈屏欺瞒了她,她自然气愤,可是气愤自己,令他如此不安,以致不敢与她坦诚,走到自毁的边缘。
救,自然要救。
她起身梳妆打扮,撑起皇后的威仪。随后自愿跟着密道中的暗卫一同,闯入大殿。
此时的陈屏,全身都已遍布扭曲的代码和流窜的马赛克。连带着周遭的事物,尤其是他触碰的皇帝。
不能让他和兄长成功,否则他将灰飞烟灭。
“陈屏,停手!”李婉沁终于残忍地开口,“你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愿做她的刀,忠心陪伴左右,为她扫清一切障碍。
怎么能忘?
陈屏握着匕首的一臂克制不住地发颤,他不知自己的身体怎么了,如此麻木不听使唤,连想说话都困难。
“可是……娘娘、屏&a;∑”顿住,瞳孔微缩,他刚刚发出了什么声音?那么混乱的,刺耳的,根本不是语言。
李婉沁猛地上前一步,差点要冲出去,又被暗卫制住。
“放手!你会死的!”她已然焦急得顾不上脖子上的利刃。还好暗卫稍稍拿挪开剑,不然她要血溅当场。
可是,陈屏的耳朵听不见了。看着娘娘满眼都是他,呼喊着什么,差点撞上那银刃,惊骇得他几乎要冲下去。
咣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声音在偌大的殿中回荡。
好像又恢复了听力。
李婉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盔甲碰撞之声,扭头望去,是一切的幕后主使现身。
沁阳侯单手拎着太子的后衣领,把他整个人在空中,像展示猎物一般高高亮起给皇帝看,染血的盔甲衬托着威武伟岸的身姿,恍若二郎真君在世,看到被挟持的妹妹,他颜色愈发冷峻,对着皇帝问:“这就是我的好外甥——听说,吾妹待他不错?”
太子如同小鸡仔子一般被人提在手里,恐惧使他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可力量悬殊,毫无反抗之地。堂堂一国太子,竟被如此羞辱,还是在父皇、母后……还有那个他最厌恶的阉人面前!他脸色涨红,恶狠狠地瞪视那为虎作伥的奸佞小人。
“瞻青,下笔吧——我不为难你,也不是要为难你,我无意杀戮。”沁阳侯将太子放回脚边,根本不担心他跑,他只要动动腿就能把这小东西制住。
“只是,你的兄长谋害吾父吾母,你大齐皇室,不配李氏一族为之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一言振聋发聩,皇帝一时悲愤交加,竟是喷出一口血沫来,空白的圣旨染上鲜红。
这是从李骄阳口中说出来的话,他毫不怀疑其真伪,也不怀疑,这就是他那个所谓兄长做出来的事情。
他这短短一几十载,前半生因为先帝,不得不守愚藏拙,后半生也因为先帝,被伶仃架在这高台之上,修补着千疮百孔的大齐,就连走到生命的末端,也是因为他,昔日好友反目成仇,祖宗江山要断送在他的手中。
如此可悲可笑!
“……豆萁不两立,何故同根生!”皇帝哀愤长叹,语毕,已然万念俱灰,伸手对着陈屏吩咐,“拿笔来罢!”
到这一步,陈屏也没有在意皇帝暗含讽刺地故意支使,而是一如从前,双手奉上毛笔。
待遗诏写完,交换人质,娘娘就能安全了。
但此时李婉沁心中的煎熬不亚于要把帝位拱手送人的皇帝。听到这具身体与大齐皇室的血海深仇,她如何能开口代替李婉沁阻止这场复仇?可是,男主失去帝位,剧情就会崩塌,这个世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不过,现在发生着错乱失真的人是正在书写的皇帝,陈屏的状态反而稳定下来。也许,这样世界意识不判定他的过错?
李婉沁纠结着,不知该如何行动。
陈屏在皇帝身侧,看着遗诏上的字迹一点点填充完整。
首先是写到禅位于沁阳侯。
随后是皇后……与沁阳侯之妹李氏和离,往后婚嫁不相干。
最后是后宫妃嫔,免除殉葬,尽可归家,予以抚恤。
搁下笔,皇帝精疲力竭,只靠意志死死撑着,望着自己的儿子,他对暗卫摇了摇头。
陈屏收起遗诏,对沁阳侯遥相颔首,走下高台,恭恭敬敬交在他手里。
双方达成共识,最后一步就是交换人质。
暗卫明白陛下的意思,不必管他,只救太子。
他知道只要松手,他效忠的大齐皇室就彻底地没有翻身的可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生是杀,不过一念之间。
今时今日,他也顾不得自己暗卫的身份,开口对着沁阳侯道:“早闻战神高义,小人放了您的妹妹,您也要承诺,让小人带着太子安全离开。”
沁阳侯一口答应下来,指天发誓。
暗卫又忌惮沁阳侯武功高强,让他派一人出来,在相隔六尺远的地方,让人质自己走过去。
副将抓着太子上前,到了六尺之距,把小孩推了一把。
李婉沁也被放开,她一步步走向沁阳侯的阵营,向着陈屏所在之处,心下却五味杂陈。
三尺,她与太子擦肩,不约而同地停滞了脚步。
垂头看向这个相处了五年多的孩子。
此时他犹双目红肿,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是怨恨、恐惧、悲切,还有几分迷惘。
他所信奉的一切轰然倒塌。皇位不属于他,父皇要驾鹤西去,母后不再是他的母后,连婉姨也不是了,是乱臣贼子的亲人,是仇敌,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他咬着牙根,移开视线,先一步错开,想奔向他的父皇。
李婉沁不知该作何想,她一直对男主既定的道路深信不疑,哪怕看不出这个小孩子有一点日后剧情中的影子,也按照指示做命运的推手,一点点引他变成今天的样子。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他确实只是个孩子,不应该被任何人的意志逼迫着成长,被随意地塑造成他人期望的样子,哪怕是——世界的意志。
因为,人性不受控制。世界意识也没能想到今天吧?这么多角色都偏离了轨道,没有如祂料想一般发展。
就如此刻,当瞥见副将浑身闪烁的马赛克时,李婉沁瞳孔猛缩,几乎立刻意识到他的意图,飞快地转身,华丽的裙摆如花瓣一般绽放开来,步摇珠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下一瞬间,太子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温暖的怀抱,是谁从背后抱住了他?
耳朵忽然捕捉到利刃刺入骨肉的渗人声响,后背被浸湿了,什么粘稠的、滚烫的,鼻尖是……人血的味道。
他直愣愣地僵着身子,不敢回头。
他的眼前不远处是暗卫震惊的脸,是父皇唇边含血惊骇悲痛的脸。
那这个人是谁?
眼珠缓缓下移,身前是一双白皙的手,不是娘亲的。
想起那年下雪她滚着雪球,冻得通红的手掌,握住他的小手。
“……婉姨……?”颤抖着喃喃出声。
“珩珩,你的路还长……”耳畔,她强忍着巨痛,还用着从前他觉着过分可笑的口吻,说着。
心里有根弦断裂了。
他崩溃地大哭,奋力扭过身子,支撑着她不要倒下去,看到她的胸前绽开一朵血花。
“婉姨……婉姨……婉姨……”他失神地嚎哭着,再也没有什么太子的威仪。
可忽然,他被一把扯开跌在远处,待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他的婉姨身边已经有沁阳侯和……那个陈屏。
他们显然也发疯了。个个通红着眼睛。
沁阳侯一剑将那副将斩杀,头颅滚落到一旁,诡异地扭曲模糊起来。
周遭的一切都光怪陆离,看不懂的符号蠕动着,好像大殿就要坍塌。
李婉沁现在已经没有痛感了。
她躺在陈屏怀里,相比沁阳侯,他的怀抱是那样单薄脆弱,可却是她唯一能够安心睡去的地方。
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如无数次那样俯下身去,任她碰触。
“收手吧……我不想你们消失……”
这便是她在此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却只有她付出了最大的代价。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没有。
汲汲营营三十载,一朝丢了心尖人。
陈屏知道,这就是世界对他的惩罚。
不该存在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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