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令改元,从即日起为靖平初年。

    靖平初年七月十二日,当元贺听到内监通报文肃公主要揭发元恪的恶行之时,他匆忙放下了繁忙的事务,即刻接见。

    元贺在紫宸殿召见了获罪禁足四年的侄女。

    他三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听闻元衡诉说的种种,又一一看了呈上来的罪证,怒从心头起,大声喝斥元恪这个二十一岁的“无知小儿”给皇室和天下带来了不知多少劫难。

    军饷案中放过了罪魁祸首,之后贪官污吏又出售军粮造成物价高涨,制造地方矛盾,加上天灾作用,一步一步演变为如今的赤云之乱。

    年龄是他们的优势,因为这关乎资历、智慧、声望;而贬低对手更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借此突出自己的能力出众和顺应天理。

    仪表不凡的元贺高坐在龙椅之上,怒发冲冠。

    “大周的公主受苦了,大周的百姓受苦了!”

    皇帝之女为公主,皇帝姊妹为长公主,如今元衡又变成了公主。

    身为皇叔,元贺急忙走下台阶,扶起堂兄唯一的女儿,借此表示他的爱怜。

    “朕即刻解除公主宅的禁足之令,更要为你昭雪。这些年,朕的侄女受委屈了,朕这就下令恢复你的食邑,好好补偿你。”

    元贺痛心疾首,他面对元衡可以给钱、正名,但丝毫不提是否要恢复她开府的权力,即使她又给了他元恪确凿的罪证。

    不过她这次来求的并不是这些,议政不是实权,她暂且放弃,她求的是另一件事。

    “赤云之祸犹在,百姓尚且在水深火热之中,臣又岂敢贪图万户食邑。”

    元衡说得诚恳,随后犹豫着开口:“臣有一幼子,名为元据,生父已惨死于元恪之手,请求陛下开恩准许他入玉牒。否则,臣担心他百年之后为孤魂野鬼,无处栖身啊!”

    元贺看着面前涕泗滂沱的元衡,她伏地叩首,声嘶力竭,言行和举止都充分地表达了身为一个母亲的无助和对幼子的担忧。

    她是在用食邑和开府议政的资格与元贺谈一场交易,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能名正言顺地立于朗朗青天之下。

    元贺并没有轻易被打动,他在权衡利弊。

    皇帝要在玉牒上加个名字倒不算难,因为元恪的事,堂兄元奭一脉实则绝嗣,这个男孩子一旦加进去记在元衡名下,那就是元奭名正言顺的子孙了。

    好处就是可以彰显对堂兄的敬意和侄女的爱护,赢得一个好名声。更在强调,他替堂兄出头,继承了堂兄的皇位,如今更要为皇兄不绝嗣而着想,法理上更为名正言顺。

    坏处就是这个男孩入了玉牒就是皇家的子侄,是宗室,极有可能成为他的敌人,即使他母亲只是个公主。

    他既然可以炮制香囊事件瞒天过海,谁又能保证日后这个男孩长大了不给他的皇位造成威胁呢?

    但区区一个幼子,还成不了气候,他有的是时间和办法来解决这个隐患,登基在即,好名声还是大有裨益的。

    元贺最终还是点头了答应,又安抚了元衡,将她的食邑由永宁年间的两千户升为三千户,恢复过往的各种礼遇,又嘱咐侄女明日前往登基大典观礼。

    当真是皇恩浩荡。

    元衡千恩万谢,叩首涕零。

    ——

    翌日,登基大典举行。即使时间仓促,关于国家荣耀和皇帝尊严的礼仪不容许存在半点纰漏。

    元贺宣誓了自己的合法性,陈述了元恪及谢氏一门罄竹难书的恶行,宣布将元恪从玉牒上除名。

    皇帝下令彻查赤云之乱,选派朝臣前往督查,又决意招安赤云军,使边疆百姓免于兵祸。再者,谢氏抄家之后,朝堂之上原本由谢家出任的职务已经出现空缺,命吏部官员尽快补齐,防止因人手不足而导致行政瘫痪。

    老谋深算的文武百官们早已看到出席于宗室队列、已经洗清冤屈的文肃公主,说明皇帝要开始彻查旧事,改立新篇。除此之外,他们还窥见了其他风向。

    比如文肃公主无罪,那么当年因此获罪的萧家、崔家的涉事人员,重返官场和京城就顺理成章了。他们甚至会得到皇帝的重用,以此来表现皇帝对于蒙冤之人的重视和补偿,这更是皇帝安稳世家的举措之一。

    又比如原本的景王府长史刘照已经入职吏部,皇帝要借此逐步把控官员任免,今后他们世家要如何占据要职,想必要看新帝与他亲信的脸色了。

    ——

    这是身着翟衣、头戴凤冠的元衡第二次参加登基大典。

    第一次是元恪登基,那是她还沉浸在丧父之痛里,充满缅怀;第二次的时候,她不再对旁人的生死投入感情,她心里谋划的只有如何才能站到前方的台阶上方,俯视群臣。

    丹陛之上,天下之主!

    冗长的大典已进行到后半部分的封后环节。

    她神情肃穆,手执玉圭,心不在焉地听着内监朗诵册立皇后的圣旨,册文的词藻华美却空洞。

    元贺将他的发妻贺兰善立为皇后。而徽仪本身就已经是皇后了,这一次登基大典她没有出现,大概元贺还是顾及自己脸面的。

    她目视前方,远远地看着贺兰善。她三十出头,身材高挑,面容端丽出众,或许今日专门为她设下的封后典礼带来的无上荣光给她增添了华彩照人的颜色,整个人望过去,华贵雍容,仪态万方。

    至少看起来,贺兰皇后十分高兴,但她当真没有怨言吗?

    昨夜昙影已经打探到消息,浣香阁已经全部被杀人灭口,她好不容易才从其他香铺里挖掘到信息。

    贺兰善曾经多次出入盛安城各大商铺,与各大商家谈笑风生。元衡以此推断她与最负盛名的浣香阁有密切联系。

    那么她就最有可能是第一个获得了香囊的人,于是她再将“私物”与“外男”这两个关键因素结合,想出了一条毒计并告知丈夫并怂恿他动手。

    想必在这次事件中,后宫处理谢太后,贺兰善屡出奇力,而如今加官进爵的范勇又是贺兰家的姻亲,元贺打下江山,可要大大归功于她。

    而她却无法成为唯一的皇后,举足轻重的人物被元贺背后捅了刀子,当真是可笑。

    但贺兰善做出的这件事更是可恨。

    随随便便一个物件,污蔑造谣千金贵女与一个街市小贩之间存在苟且之事,完全不再需要其他的证人、证物、证词,就可以审判这个女人,再将她打入罪恶的万丈深渊。

    这个计策的成功说明了一件事,只要有歹心,任何一个高门贵女都有可能被一个平凡乃至下贱的男子污蔑清白,但凡机缘巧合,有过照面,再有权有势的女子也百口莫辩。

    女子的声誉清白,维持得太难,而损毁得太简单。

    这是女人的困境,更是致命的陷阱,出身高贵的女子都防不胜防,何况穷苦人家的女子?

    元衡打心底厌恶想出这个计谋和执行这个诡计的所有人,他们将所有女人的尊严踩到了脚底,成为他们登天的踏脚石。

    她迟早要为谢娴柔洗冤,不是单为了她,是为了所有女人。构陷女人的歹人,都应当付出代价。

    谢娴柔是为难过她,她不是圣人,不可能完全不介意,但仔细思量,那方白色锦帕,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大事,更何况这样的羞辱,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相比于祖宗家法和陈规旧矩限制她大展宏图,小小的不堪又算得了什么呢?

    谢娴柔给她造成的伤害再大又大得过这世道不公吗?

    不过洗冤一事,她要等一个人。

    ——

    这两天花寻秋、昙影和暗卫们都处于忙碌之中,好在并非一无所获。

    谢雪安,谢家的漏网之鱼,元衡在等的那个人,如今有了消息。

    她曾是盛安城中最负才名的女子,更有“桃李之姿,松柏之骨1”的美誉,赞她如桃李美艳的容颜,更有松柏傲雪的风骨。

    算起来,元衡和谢雪安有表姊妹的关系,元衡的姥姥谢璇是谢雪安的祖父谢瑾的亲妹妹。加上谢雪安十九岁之时嫁给萧家子弟萧朗,两家可谓是亲上加亲。

    只不过谢、萧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满。

    二人曾因诗文唱和定情,在盛安城中算是一段佳话,可惜美好浪漫的爱情在生活的柴米油盐面前黯然失色,谢雪安无法接受不懂得在生活中关心体谅自己的丈夫,两年后她忍无可忍,愤然和离。

    和离并不顺利,两家在二人之间极力调解,不过一年之后谢雪安终于还是凭借自己坚定的决心成功与萧朗分道扬镳,前往盛安城外的玉仙山上修道。自此,不再谈婚论嫁和过问世事。

    两年之后,二十四岁的谢雪安因为远在玉仙山上而逃过了那夜血洗谢家的劫数。等到夜色褪尽,朝阳初升,官兵才想起来谢家还有一个女子在玉仙山上,匆忙赶去捉拿,谁想到了地方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谢雪安聪慧过人,心性坚定,极有主见。小时候元衡与众家千金玩耍宴游之时就已经发现她的才华,而出阁之后果断和离,再一次体现了她的特质。

    她如果能逃过一劫,定然会设法营救掖庭中的女眷,那么她为谢氏伸冤就成为必经之路。

    她极有可能成为元衡的盟友,而她的身份最适合以血泪控诉惨无人道的元贺,令他的暴行人尽皆知。

    元衡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再与这位表妹相见,只不过还没有等来谢雪安,元衡却不得不接受来自于元贺的算计。

    注释1:出自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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