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紫宸殿上元贺金口玉言要好好补偿这位被元恪陷害的公主,恢复了她的礼遇。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公主家令冯佩急不可耐地带着人天天往宫里的六局申领物品。

    原本宗族事务是宗正寺的职责,不过这一次有了陛下恩典,元衡自然就不跟皇叔客气了。

    于是,人人都道这个惯常享受了泼天富贵的公主,在迫不得已过了四年苦日子之后,变得视财如命,哪怕是蝇头小利都不放过。

    众人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不过后宫六局的尚宫多是怀德年间便入宫的女官,昔年温显皇后统御六宫,赏罚分明,宽厚仁惠,她们几乎都受过温显皇后的恩惠,故而对文肃公主秉持着尊敬之意,何况来的又是宫旧人冯佩,无论如何都是要以礼相待的。

    公主宅,琅嬛水阁。

    元衡看到冯佩等人合力瞒天过海盗出的物证,又听她讲起经过,不由得感叹母亲当年筹谋之深远。

    将来之事萧嬍无法预料,但她并非不知所措、无所事事,她广施恩泽,宽宏大量。为的就是给女儿铺路,待到女儿需要宫中之人出手相助时,她们能看在自己的薄面上给女儿提供一些便利。

    这一次之所以能有惊无险地盗出证据,母亲对后宫的遗泽在其中起到非同小可的作用。

    而元衡授意冯佩进宫故意显示出“小家子气”就是为了蒙蔽元贺与贺兰善。

    一来是放松对她的警惕,告诉外人“我元衡不过就是一个贪图小便宜的人罢了,不必放在心上”;二来是给冯佩提供多次出入六局查找证据的名正言顺并且可以迷惑众人的借口。

    冯佩带着梨玉等人几番周旋、暗中动手,如今已经成功拿到昔年皇后对谢娴柔赏赐宝物的记录以及尚服局、尚食局关于怀德四年的记录书册,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录了时间、缘由和出入的物品信息。

    至于太医署,再待时机。

    现在仅剩的问题就是如何销毁痕迹,以免被宫中之人发觉,但就在元衡制定计划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靖平初年七月二十四日,宫内走水,六局专门存放记录的案牍库被大火吞噬。

    走水,是毁尸灭迹的良策。

    原来她想到的,有人也想到了,幸好她动作迅速,否则自己将处于被动之地。

    那个人反而替她善了后。

    此人本以为高枕无忧,却没想到为他人做了嫁衣,当真是造化弄人呐。

    元衡正因此高兴,冯佩提醒她该准备中秋家宴了,毕竟这是她重新回到众人视野中的第一场大型宴会。

    ——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是家宴,亦是国宴,对于元贺来说他登基后的第一场宴会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

    就在前几日,宫中抓到了一个易容为内监的刺客,于是这一场宴会的赴宴贵客都要加上一个搜身验名的环节,以后将会成为定式。

    自然是有人反对的,都是贵胄高门,如何能受得了仆从搜身?但是反对丝毫起不了作用,毕竟天子已经开了尊口,反对之人,只怕要被扣上心怀叵测之名。

    昙影说元贺此举大概是自导自演,怎么能刚刚登基没几天就有刺客动手了,难道刺客动手之前不需要谋划吗?这大内这么好进去吗?

    九成是他自己得位不正,就害怕他人暗杀,于是用遇刺的理由加了一条规定。随后她又无不讽刺地说,真要是动手也不一定需要刀剑。

    元衡听完只是笑,听说元贺身边有两位从江湖上请来的高手,不如你看看能否有本事将那二人一击毙命再说吧。

    这一日,元衡带着元据、冯佩、昙影、梨玉等人入了宫。

    皇帝于小瀛洲之畔设宴,湖岸灯火辉煌,亭台笙歌渐起,浩渺水波粼粼,一轮圆月独照,投下皎洁的光华。

    宴会还未开始,元衡一行人行走于湖畔,远远看见小瀛洲之中瑶台、枕月、栖鸾三座岛屿,岛上的楼阁灯火璀璨,波光之上,明月之下,好似仙岛。

    她们正沉醉于美景与馥郁的丹桂香气之中,前方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谢璇,她已年过六十,满头银发,岁月已经在脸上留下痕迹。几年不见,她因为丈夫萧广被罢官,操劳家事而日渐消瘦,最近又经历了谢家灭门惨案,虽然外嫁女不被波及,但亲人离世难免悲痛。

    幸好她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并没有因此而成为枯槁朽木。

    既然文肃公主是被陷害的,那么萧广自然也无罪了,这位前朝重臣如今又入职中书省,那么他的妻子谢璇自然也在中秋宴的邀请之列。

    “姥姥!”元衡见她,喜出望外,从小她就不喜欢叫她外祖母,这个“外”字太生分了。

    谢璇等人行礼,元衡将她扶起。

    谢璇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元衡,眼中蕴蓄泪光:“殿下这几年受苦了。”

    她眼中的元衡,首饰衣着不如从前,整个人也彻底告别了少年时期独有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谢璇心中心疼不已。

    谢璇又瞧见安安静静站在母亲身边的元据,这个还不到三岁的孩子初到热闹嘈杂的场景之中,不哭不闹不怯场,只是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你太姥姥,”元衡温言向元据介绍,“就是阿娘的阿娘的阿娘。”

    元据睁大眼睛,似懂非懂,但听母亲这样说,总觉得是很亲很亲的人,想通了便笑了,喊了声:“太姥姥。”

    “是是是,我是你太姥姥。”

    谢璇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元据,心中满是激动,眼中皆是温柔,前些日子她已经知道了元衡请求陛下为幼子开恩一事,只是感叹命运无常,几年之中,元衡竟然已经有了孩子。

    不过她是不在意门第高贵的,她见惯了世事沧桑,只关心她的孙女过得好不好。

    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谢璇见这孩子既懂事又聪明还镇定,这又是自己的曾孙,她又怎么能不心疼这孩子?

    “跟太姥姥去玩好不好?萧家还有很多小朋友也来啦。”

    谢瑛拉着元据的小手哄道。元据抬头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点头了,就问了声:“阿娘也去吗?”

    元衡颔首微笑:“阿娘也去。”

    于是一众人等便一同前往宴会的主会场。

    歌舞暖场,笙歌连绵,珍馐佳肴汇聚,美酒琼浆飘香。

    元衡入座,她向上首望去,皇帝身边坐着两位皇后。

    王徽仪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又迫不得已戴上笑容可掬的面具来应对这一场盛宴。而她下首的女子们,有一部分是元恪当年后宫的旧人,如今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元贺的妃嫔,她们满头珠翠、衣着锦绣,却双目黯淡。

    她们是因为贪图富贵才留在宫中的吗?她们能拒绝新帝旨意吗?

    再精致的珠宝也是枷锁,再华丽的绣服也是囚衣。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又有哪个女人能真正自在呢?

    多得是身不由己。

    元衡心中一片哀戚,恰好此时王徽仪偏头,二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之间的触碰转瞬即逝,她又转头向另外一人说笑去了。

    王徽仪不愿再见她。

    当年她为了不让元衡母子分离,曾怒斥她三心二意,但没想到现在一女侍二夫的人却是自己,元衡想必不怪罪她,但她又有什么颜面来面对这样的事呢?

    如果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不是父亲那一句“王家荣辱系于你一身啊!”那么她早就死了。其实从入宫开始她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而这样的日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元衡饮了一杯酒,琼浆不能化愁,她这时才明白,避而不见是最浅显也是最深刻的回绝。

    酒杯“嗒”的一声落下,她意求改变,只不过她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自身难保了。

    既然中秋宴是家宴,陛下正好借这个机宣布皇家的新成员。

    在皇帝说了一大堆场面话之后,宗室、朝臣、命妇举杯同庆中秋佳节,觥筹交错之间,一派和乐。

    皇帝宣了文肃公主与其子元据上前,众人早已对此事有所耳闻,文肃公主本与崔纯有婚约,但元恪作恶,如今她已育有一子,只叹公主命途多舛、幼子可怜无辜。永宁之变后,她因有举证之功,陛下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堂兄元奭绝嗣,特开天恩准许其子入玉牒。

    “元据既然为我元氏子孙,又岂可无勋爵傍身。封文肃公主之子为灵州王。”

    亲王为一字封号,次一等的郡王为二字封号,但公主之子本应是外家之人,无封王先例,如今破格封赏,是承认元据在元家的身份,足见陛下恩重。

    元衡直觉不妙,元贺又怎么会如此大方,只不过他并没有给自己开口推拒的机会。

    “如今边境赤云为乱,北赵侵扰,局势不安。既然据儿为我元氏儿郎,又岂能不担大任?朕便封他为呼延大都护,三个月后前往灵州坐镇边疆,激励将士!”

    元贺是在告诉她,公主的儿子想要拥有同亲王的儿子相同的待遇,就必须做出贡献、做出牺牲。

    天上又怎么可能掉馅饼呢?

    灵州地处边塞,条件恶劣,又常有兵祸,而元据只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元贺就是想让元衡和元据永远得留在那里,或者死在哪里,死在动荡兵祸之下。

    可是他太着急了,这个命令对于任何一个旁观者来说都是残忍的。才挣得一个好名声,他就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真面目。

    “臣,定不辱使命!”

    元衡字字铿锵,仿佛坚定了信念,立誓要完成陛下的重托。

    元据还不明白这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母亲叩首谢恩之时,他学着母亲完成了礼节,他只想着待会又可以和小朋友们玩耍了。

    三个月,她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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