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据刚登基的几日,除了皇帝陛下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忙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前朝为了招安赤云、两国邦交、整顿吏治、筹备科举等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而后宫之中也并不清闲。
在元衡发布了遣散后宫的命令之后,宫中妃嫔皆喜不自胜,原以为她们会因为被迫臣服于罪人元贺而落得个白绫鸩酒的下场,但元衡给了她们出宫或者成为后宫女官的机会,不管怎么样,能免于一死就是值得庆贺的事。
妃嫔们这几日忙着收拾行李迎接新生,终于在这一天,她们到含英殿叩谢太主,随后喜笑颜开地前往玄武门,她们将从那里离宫。
元衡派出冯佩与昙影前往陪同,而她自己则去更衣,并留在含英殿等一个人——崔娴华。
后宫妃嫔这几日已经与家中人联络,崔娴华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也派人前往仙居殿,但被侍女以“皇后正在养病”为由拒绝了,但她今日依旧是与其他命妇一同前往玄武门等待,希望能看到女儿。
不过她先一步等来了元衡的召见。
崔娴华奉召进入含英殿,她一抬首就看到身着素白衣裳的元衡。
还有谁能让太主着素衣?
崔娴华如遭雷击,双眼发直,身体僵硬,愣愣地走上前,更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声颤颤地问:“徽仪呢?”
王徽仪已经在昨日随着前往镇国公主府搬东西的宫人悄悄出了宫,如今已经在公主府内养病,今天元衡就代王徽仪与崔娴华做个了断。
“她自鸩了,”元衡这几日忙于政务,脸上的疲惫不是装出来的,但悲痛却是,“前几日她不喝药也不用膳,我去劝她,本以为劝住了,没想到昨夜她偷偷饮了鸩酒。”
元衡迈着悲痛而缓慢的步伐从殿上走了下来,走到崔娴华面前,沉痛开口:“请崔夫人节哀。”
“我……我想见见她。”崔娴华落泪凝噎,她猜想得到了元衡的证实,最后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
“她说鸩毒入骨,面目全非,不愿再相见了。”
“那她,可有什么话留下来?”
崔娴华揪住心口,有如万箭穿心般,女儿死之前饱受毒药折磨,她听闻此言仿佛痛在己身。
元衡听完长叹后道:“并未留话。”
霎时间,震天哭声轰击殿宇。
今日为了将女儿接回家,崔娴华特意梳妆得体,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女儿的死讯,而她追问之下,女儿竟然不愿相见,更是连一句话都不愿意留。
那该徽仪是有多恨!
如今原本端庄优雅的崔夫人泣不成声,她缓缓蹲下,最终跪在地上,双手捶地,痛彻心扉,连发髻上的金簪都因为身体的剧烈震动而掉落。
她痛苦,她懊悔,她怨恨,她忘记了维护尊严和体面,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她的女儿。
“太迟了,太迟了!”
元衡沉默听着她哭了许久,崔娴华哭哑了,瘫坐在地上,直起身,目光呆滞,喃喃道:“我本以为改天换地了,徽仪就能回家了,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好好的,她去哪里都行,当娘的再也不会限制她了。”
“我只想她好好的,可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没有能力保护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伤害,等到我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拯救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决心离开。”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崔娴华迟滞地抹去泪眼,又说:“是因为我想做一个好妻子,不敢忤逆丈夫。她小时候上元节和你去玩,回来被她父亲责骂,她不服,她父亲打伤了她身边的小丫头。我嘴上求情,心里同样觉得她顽皮,我那是还没意识到,我是牺牲女儿的天性来讨好我的丈夫。”
“后来她突然听话了,我当时心想还好,端庄贤淑才能做皇后。可能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有恨,恨到现在,恨到不愿再见她的父母。”
她错了,错了很久。如果那时她和女儿站在一起,放弃了那皇后之位,现在她是不是还能出现在自己身边?
“罪人在时,王章让我进宫见她,告诉她一句话,‘王家满门富贵系于你一身’,那是当年上元夜后跪祠堂时王章说过的话,当时徽仪还反驳了。”
她回想起女儿不卑不亢,义正言辞反驳的样子突然笑了,或许那才是她女儿,那个叛逆的、不屈的、充满活力的才是她女儿!
“只不过那日她只是点头,不愿多言。”崔娴华想起那日,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多想再见一见傲骨铮铮的女儿啊!
“我杀了她,我和王章一起杀了她,呜呜——”
崔娴华双手捂住眼睛,泪水早已将她面容上的脂粉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她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
元衡蹲在地上,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她才晓得那个上元夜后还有这样多的故事,那些事在她面前徽仪从不提起,许是怕自己内疚。
她仔细想来,才想起后来徽仪身边的小姑娘换了一个,徽仪说是回老家了,如今看来崔娴华说的打伤怕是轻的。
十年啊,徽仪痛苦了十年!
王徽仪的悲剧,根源在于家庭,更在于时代,一个女儿是父辈可以任意处置的财产的时代。
崔娴华的悲剧和痛苦,来源于时代。妻子仰仗丈夫而活,所以不得不看丈夫脸色,哪怕是到了牺牲女儿的那一天也无法反抗,她最终还是成为了丈夫帮凶。
“徽仪如今解脱了,崔夫人应该高兴才是,当向前看。”
元衡安慰她,是因为她尝试着去反抗,她努力过,即使她反抗得太晚,但总比一辈子都不反抗的好。
但她并不同情她,更不会把徽仪的下落告诉她。崔娴华目前没有切断与王家的联系,正如徽仪所言,她母亲知道她下落后难免王家也会知道。
这一份母女情能不能求得圆满,就看她们之间的缘分和造化了。
——
有人生死相隔,有人合家团聚。与含英殿上痛心疾首的号啕大哭相比,玄武门则是一片欢声笑语。
曾经玄武门是后宫妃嫔入宫的必经之路,在这里曾经上演了无数场梨花带雨的别离,都说宫门深似海,女儿一旦进入了玄武门,就是帝王的妃嫔,除非圣上恩宠,否则难以与家人团圆。
但今天冰冷沉肃的玄武门见证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幕。
冯佩与昙影代表太主出现在这里给众位女子送行,出了宫门,她们再也不是谁的妃嫔了。
昨日下过雨,今天层云铺满晴空,当真是个好天气,宫人将收拾好的行李从后宫中抬出,好不忙碌,好不热闹。
冯佩感慨地望着那些欢欣鼓舞跳上自家马车的女子,与昙影闲聊:“我们这样的宫人与妃嫔一样,多数人一入宫就很难在离开,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把当成家,一个金碧辉煌的家。”
她一顿,笑得苦涩:“这里又怎么算是家呢?规矩、章法,低头做事,恭声请罪,一个不小心就丢了性命。又哪里有家的模样,只不过觉得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自欺欺人罢了。”
“这些女子还要费尽心思争宠,用尽手段。我刚入宫时,跟在温显皇后身边,那时候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倒也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后来选秀,这宫里的人逐渐多了,心思也就多。我看着皇后在其中树威仪、治后宫,终于是维持表面平静的模样。”
“可是谁能否认这里不是个监牢,她们都被困在这里,为了皇帝消耗掉她们的青春、才情,变得互相敌视,不共戴天。真好,她们今天从这个牢笼里走了出去。”
昙影听完道:“佩姨是真心为她们高兴,是因为你也想回家吧?”
冯佩摇摇头,轻声道:“殿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她只是想起了温显皇后,如果她不入宫,或许另有一番际遇。
“殿下一定会把牢笼拆了,不信且看!”昙影笃定道,抱臂将佩剑圈在怀中,信誓旦旦。
是的,冯佩希望她能看到那一天。
二人目送着玄武门外马车的离去,无意间成为后宫制度终结的见证者。
此后,后宫制度将名存实亡,直到多年后被女皇彻底废除,这个吞噬了无数女子鲜活生命的地方,终于被拔除了嗜血夺命的獠牙。
——
元恪的皇后王徽仪崩逝于遣散后宫的前一日,太主命人筹备将元恪、谢娴柔的衣冠及皇后的梓宫葬入皇陵的各个事项。
这一日礼部的人将给谢娴柔、元恪、王徽仪准备的谥号呈上来让元衡挑选。
元衡给谢娴柔定下的谥号是“贞”,这个谥号是为了回应特定的事件,并不是元衡要称赞这种品质,在此后的大周历史中,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以这个字为封号或谥号。
给谢太后定谥号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议论,而给元恪定谥号,就恰恰相反。
有人支持以“哀”为谥号,早孤短折曰哀。
有人支持以“恭”为谥号,既过能改曰恭。
有人支持以“戾”为谥号,知过不改曰戾。
元衡听到提议“恭”字时一笑,有过则改曰恭,元恪哪有机会改?这不是给他脸色贴金吗?
最终还是定下了“哀”,没有给他一个恶谥,已经是元衡尽到长姊的一份心了。
最后徽仪的谥号毫无悬念地被元衡定为“思”,尽管有人话里话外提到她不应葬入皇陵,但这些反对都在元衡的强势反对之下销声匿迹。
不过很多人宁可相信这个“思”字是元衡避重就轻,刻意抹去了靖平年间的事,是对王家的示好与拉拢,也不愿意相信这是太主对于挚友的不绝怀念,更不愿意相信女子之间存在真实而不朽的情意。
假如日后有那么一天,有人处心积虑地删除、篡改、污名她们之间的情谊,但记载于青史中、凿刻于石碑上的“思”字将永远地、执着地、沉默地、有力地、顽强地反击这一切!
哪怕真有海枯石烂、风化殆尽的那一天,这份真情还将流传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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