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宫中的宣政殿是皇帝日常听政之所,有“中朝”之称,每五日召开一次朝会就是在这里举行。
自元据登基以来,已经有月余,太主陪着皇帝在宣政殿举行了七次朝会。
天授年间的朝会与往常的最大不同在于太主临朝,但并没有在皇帝的龙椅之后设垂帘,太主直接坐在了皇帝左手下首处。她不会甘于人后,她还要打破所谓的“女男之别”。
一个月来,朝局已经基本稳定,除了肃清靖平朝的贪腐之外,赤云招安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根据最新的消息,赤云首领曹延襄已经带队进入京畿地区,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此外的头等大事就是两国邦交。太主主政后给燕帝一封国书,希望能签订五十年的和平共处条约,并且开放边境通商,互通有无。按日子算燕国皇帝的回书已在来的路上。
五十年听起来是长,但能保持多少年却要根据两国的情况来定,元衡与燕帝心知肚明这个条约只不过做做样子,但能维持一个表面的太平对两国来说也没有坏处,何况通商更是实际的好处,唯一引人担忧的就是北赵的反应。元衡要将赤云收入麾下,就是要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北赵衅战。
邦交政策的改变,引发了部分靖平年间主战派的反对,元衡让户部进行了反驳。
元据刚登基时,元衡向户部询问四州的情况,户部一问三不知,战战兢兢请罪,一个月后对当地的情况有所掌握。四州之乱带来最直接的弊端就是当地赋税几乎收不上来,而驻军在赤云和北赵之间奔走疲敝。如今是钱没有、兵困乏,如何能战?
还有一事就是科举。经过连日来的筹备,礼部将举行科举的方案呈了上来,这一次科举改变过往的偏重背诵的考核,着重考核应试者解决问题的能力,即策论。太主甚至把策论的分数占比由原先的五成提高至八成。
朝中有人反对,表面上说是圣人典籍不可忘,实际上是担心自己家里的蠢儿子写不出策论。但如今内忧外患,正是用人之际,怎么能只招那些只会念叨“之乎者也”的书呆子,难道要让这些人平内乱,定边祸吗?心里的算盘打得再响,在元衡搬出国家大义后也都噤若寒蝉。
元衡还特别强调了考试的公平性,与礼部多次讨论,将在这次的考试中运用糊名、专人誊抄、多人阅卷的方法确保公正与公平。
元衡这个举动是为了给谢雪安铺路,她要避免日后有人提出太主刻意偏袒宫变之上的功臣,就必须让这一次考试的公平性无可指摘。顺便也警告那些想动歪心思的人。
在内侍高唱“退朝”后,天授年间的第一次科举正式开始。而此后成为定式并且不断完善的科举制度将改变千万人的命运,其中更是有许多女性通过这一项尽可能做到“公平”的考试,走上政治舞台,而她们最终流芳百世。
但最开始参加科举的女子,只有两名,而她们的路途并不顺畅。
——
宫变之后,谢雪安将身陷掖庭的家人们救出,随着太主为元恪平反,谢家跟着脱罪,她们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
由于谢雪安有功,太主下令归还谢家的宅园和部分田地。
如今的谢家主宅一片白茫茫,她们正在祭奠死去的男丁,事情已经过了一年,哪里还能找到尸骨呢?不过是做一场浩大的法事求一个慰藉罢了。
谢雪安借着法事将众位亲属聚集在一起,不是单纯的祭奠过往,而是为了将来,她们所有人的将来。
灵堂中香火袅袅,白幡猎猎,女子们披麻戴孝,泣涕涟涟。
谢雪安起身直立,泪痕已干的她扫了一眼众人,她们察觉谢雪安起身,便都抬头看她。
在谢雪安将众人营救出来后,她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她们心中名副其实的谢家家主,哪怕是年长于她的长辈们,也都赞赏她,服从她。
“是这个‘谢’字将我们聚集在了一起,我们是谢家的女儿,是谢家的媳妇,尽管我们的姓氏不同,但共同的经历和所面临的困境将我们彼此牢牢的绑在一起,现在的谢家,是我们的谢家。”
“我知道现在谢家处境不妙,尽管可以靠微薄的田租过日子,但是这无异于坐吃山空。诸位中若是有想要归宁的,雪安绝不阻拦,哪怕离去,在雪安心里也是共同度过风雨的家人,这一点雪安永远铭记。”
“苦难并不可怕,被苦难打倒了一蹶不振才可怕。今日在这里,雪安是想告诉众位一件事,我要参加科举,我要挑起谢家。”
“过去,谢家的男子是顶梁柱,是书写谢氏风流的妙笔,但今后的传奇,将由我来开启!”
一席话铿锵有力,她们看到那个面容刚毅坚定的女子傲骨铮铮立于厅堂内,所有人都被她大无畏的决然折服。
“可官场从来没有女官呐。”
“这不和规矩呀。”
“女子也能参加科举吗?”
谢雪安听到她们的迟疑和反对,她并不意外,这件事对于她们来说可能还不能接受,正如她一开始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同样也在反驳自己。
但没有关系,她这一步一定要迈出去!也许她们之中也会有一些人能追上她,她希望有,所以她更不能畏惧。
“前无古人,未必后无来者!若畏难瑟缩,那就永远不会有来者!”
众人最终在悲伤与震撼中离去,这时谢雪安的母亲萧秀韫向她走来。萧秀韫年逾四十,掖庭中的操劳使得她增添几分枯槁与沧桑,但此刻她仍带泪意的双眼中充满鼓励与欣喜。
“去做吧,母亲定然让你无后顾之忧。”谢家的诸事需要有人料理,如果谢雪安步入官场,那么萧秀韫就会替她分忧。
谢雪安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待身旁无人的时候才开口:“娘,原本祖父让我去找信王。我违背了他的意思,找到了太主。”
她回头看了眼祖父的牌位,凝望之中面上并未显露半点愧疚,又道:“我赌对了,太主赢了。而现在我要继续‘赌’,并不是变成了一个沉迷其中的赌徒,我只是不服。”
“可能我就是天生叛逆吧。”
——
这一夜谢家的宅园格外平静,她们被悲伤包裹,更被震撼惊动,将女儿谢昉哄上床去睡的王瑾仪也不例外。
她面容娟秀,身材消瘦,在她三十岁的时候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如今她三十一岁了,身边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掖庭之中为奴婢的生涯短暂却漫长,这一年里已经足够将她原本开朗活泼的小女儿变得沉默内向。掖庭之中轻则吃不饱、穿不暖,重则被内侍责罚鞭打。她尚可忍受,艰苦度日,可她的小女儿却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渐渐失去孩童的天真烂漫。
昉儿很少开口,就被那些恶劣的内侍说成“傻子”“哑巴”。
好不容易平反昭雪,她出来之后迫不及待地找大夫看看女儿。可谢家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谢家,又有多少神医肯买面子?王瑾仪又回了娘家请人帮忙,纵然他们现在出手了,她求得了一时,难道要求一世吗?
她们这些高门女子,多少是有些傲骨在身上的,长此以往的低声下气,她又怎么能忍得下去?何况女儿看到这样的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低眉顺眼的模样?
事事都要求人的母亲,如何养出强大的女儿?
这一个月来她都沉浸在忧思当中,她不知道要怎么度过将来的日子,她想过去经商,但那需要本钱,而且还有入不敷出的风险,她还在犹豫之中。
但是今天她看到了另一种出路,从政。
是的,自己已经身处绝境,那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放手去搏便是。
钱财固然重要,但地位更加重要,她想自己过得好,想为女儿筹谋,那她就要去争!
她聪明,她有才华,善于交际,哪怕前路坎坷,无人走过,那她也要去试,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
次日,朝阳初升。
谢雪安正要出门,前往招考的地方报名,她看到了堂嫂王瑾仪向自己走来。
“阿嫂要送我么?”
“不,我也要报名。”王瑾仪含笑回应。
谢雪安听完眼睛一亮,惊喜难掩,便拉起她的手一同出门,边走边问:“嫂嫂怎么想到要参加?”
“就准你胸怀大志,就不准我也志存高远么?”
二人说笑着上了车,王瑾仪将她的打算一一说与谢雪安。漫漫长路,有人相伴便不孤独。
笑语琅琅间二人就到了县衙,县衙就是此次科举报名的场所,很快她们的欢笑声就在他人侧目之中偃旗息鼓了。
那些热情洋溢的应试者三五成群讨论着这一次的新规则,但在看到两个女子走入的时候便沉默了,怎么她们也要参加科举么?
谢雪安与王瑾仪对视一眼,她们对眼下的情形并不意外,女子应试本就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些白眼无法撼动她们的决心,她们担心的是能不能顺利报上名。
主持招考报名的礼部中负责贡举的官员王寰,好巧不巧,这位崔大人是谢雪安的姨丈,也是王瑾仪的族叔。
谢雪安在看到主事的官员时便明白了元衡的用意,既是亲戚,那么撕破脸皮把她们赶出去的可能性就小。
“王大人,我二人要报名参加科举。”谢雪安与王瑾仪上前,她并没有以亲属之名相称。
王寰脸上满是震惊与为难,他知道谢家遭此大难,谢家女儿想要挽回家族的颜面,可这并没有女子参与科举的先例,到时候要是被口诛笔伐了,自己不得第一个挨顿臭骂吗?
而且这又是沾亲带故的晚辈,要如何将她们体面地打发走?
谢雪安看到王寰的手足无措,便开口道:“榜上只说‘年满二十岁者’便可参加,没有任何明令禁止女子参加科举,还请王大人接受我二人的报名。”
她早在看到榜的时候就知道元衡是如何给她不着痕迹地提供便利,这一点就是她反驳的最重要的依据。
王瑾仪立刻帮腔:“者,人也。难道只有男子是‘者’而女子不是么?难道世上的男子这样霸道,要把‘人’独占了去?”
其实她们都很清楚,科举应试本就是默认只有男子参加,男人才是完人,能参与一切社会活动的完人。本不需要额外强调女子不能参加,女人就应该认清自己的处境,但她们偏不。
这时在旁边看热闹的应试者窃窃私语,她们听得不清楚,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若是好话便可大声说出来让她们听得一清二楚了。
心头薄怒渐生,谢雪安不满道:“莫不是怕了,怕了到时考不过女子,才不让女子参加的吧!”
“我朝男子汉大丈夫个个顶天立地,定然不屑玩弄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王瑾仪与谢雪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狠狠地数落着那些低声窃语的应试者。
“静——”王寰喊了一声,这要是把人直接撵出去不仅断了情分,更显得自己心眼小,更何况榜上确实没有明说女子不能参加呀!到时候要是被太主责骂,那自己也有个辩解的由头,要怪就怪榜上没写清楚!
“陛下与太主欲招天下英才而用之,既然二位符合榜上的要求,便来我处记名。”
王寰息事宁人,反正不一定考得上,估计她们也闹不起什么波澜。
眼下波折并未影响她们的豪情壮志,她们很清楚这不过是牛刀小试。
二人不惧身边看热闹的应试者的目光,报完名后并肩坦然走出了县衙,只见大道上一匹疾驰的军马飞奔而过,路上的行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她们仔细听才拼凑出一个令人大惊失色的消息:东越举兵进犯大周边境,重镇岿阳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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