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九月二十三日,明光宫宣政殿。

    文武百官依次站定,手执笏板,整肃端严。

    但在肃穆表面之下,心思各异,昨日丹凤门前的热闹他们早已得知,按照原先的安排,谢雪安一举夺魁之后她将入朝为官。

    可一个女子怎么就能参加了科举,可一个女子怎么就能站在这朝堂之上?

    维持千百年的男尊女卑将会被这个举动敲击出一丝缝隙,随后就会产生分崩离析的可能,自身的利益即将受损,他们是最敏感、最愤怒、最团结的人,他们势必要将苗头扼杀于微弱之时。

    与旁人的疑惑、愤懑不同,王寰则担惊受怕。

    他当日在情急之下准许二人报名,本以为她们掀不起什么风浪,自然也不会有人追究自己。但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一个状元,一个名列第二十一,又怎么可能逃得掉议论纷纷?那自己迟早要被挖出来!

    内侍一声高唱,宣五十名举子入殿,众人皆按排名次序立于殿中,谢雪安昂首挺胸站在队伍之前,她的夺目终于点燃了所有腹诽的不满。

    “女子不可为官乃祖宗之训,大周立朝多年未有逾矩。”

    “阴阳有道,乾坤有序,男不入内,女不居外,阴阳相调,乾坤相和,方可天定人安,若倒行逆施则明祸至矣!”

    “请太主悬崖勒马,责罚纵容女子扰乱科举的罪臣,以儆效尤!”

    一名须发已白的老臣出列,他口中振振有词,毫不畏惧此言将触怒太主。若是女人都不应该出现在前朝,那将太主置于何地?

    但他不怕,他要维护的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纲常伦理,他要守卫这世间的秩序,纵然赔上他的一条老命,也绝不容许天道伦常被更改,被践踏!

    元衡在座上冷笑。

    他们先入为主地坚持女人天生就是是愚蠢、狭隘、刻薄的代名词,让女人在后宅中相夫教子就是他们的最大恩典。但等到女人通过科举证明自己的无可挑剔的才华之后,他们就闪烁其词地从陈芝麻烂谷子里挑出伦理纲常作为那些狗屁不通话术的依据,并借此大张旗鼓的反对。

    她还以为他能说出些什么掷地有声的反对之理呢,真是一股酸臭味。

    “王大人,既然有同僚对你的做法有异议,你有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元衡问得客气,好像确实也反对女子做官一样,将要治王寰的罪,将谢、王二人赶出朝堂,略作补偿这件事就算过了。

    但要是有人真以为元衡是这般作想,那就是愚蠢至极了!

    她将王寰推出来,当然是要王寰为了自保而成为她手中的棋子。

    被点到名的王寰战战兢兢出列,他定了定身形,随后沉声道:“臣不敢擅自做主,全凭明榜招录登记,榜上所言‘年满二十岁者可参加’,‘者’人也,故臣不敢推拒。”

    这些是谢雪安与王瑾仪当日所言,他纵然可以推给二人,但最终毕竟是他同意了她们的报名,自己摘不出去,只能明言他只是按榜招录,将这烫手山芋丢到书榜之人手上,而最终会丢回给太主。

    再说,难道他们真的敢说女人不是人?都是儒雅体面之人,纵然有些人心底真看不起女人,当真连脸都不要了吗?

    他说完朝臣之间出现了一阵骚动,他们在下边小声议论着,似乎在表达不满,看似合理,但实则以文字作矫饰,千百年的法则难道被一句话钻了空子?

    坦荡傲然的谢雪安和王瑾仪站在人群之中,她们能清楚地感受到身旁人汹涌的疑虑与反对,她们早知道前路并不平坦,但这一刻真正到来了,身处歧视与不公之中,令她们无比愤恨和痛苦。

    她们已经用真才实学告知世人她们能胜任官职了,可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非议!

    然而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对抗这一切!她们要站着,要仰首挺胸地站着!

    元衡冷目而视,纵容他们牢骚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我见众位爱卿都有异议,但众说纷纭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听,不如但凡反对女子入朝为官的爱卿便出列,让我看得明白,好方便我一个个请教。”

    看似平和的措辞在她毫不在意的语调中反而平白生出些威胁的意思,原本以为“法不责众”所以在人群中窃窃私语的大臣都带着一丝畏惧沉默了。

    他们确实有些怕她,因为她手中沾过血,且他们都亲眼所见那一幕。

    没有人敢做这站出来的第一人。

    于是元衡站了起来,闲庭信步一般地走下台阶,在第三阶之上停驻。

    “反对的出列,站定不动的就全当赞同,难道堂堂七尺男儿连态都不敢表吗?”

    是逼迫表态,更是划分阵营,她不会给他们半点退缩的机会,她期待着他们之中站出来的人越多越好。

    置之死地而后生,且在这一搏。

    锋锐和冷厉逐渐在她眉目之中凝结,朝臣皆感受到了来自前方的那一股威重之压。

    “怎么都不敢了?”

    宽阔的大殿内回荡着元衡讽刺而响亮的话音。

    先前发言的老臣一马当先,昂首睁目,坦然无畏。

    元衡见他瘦弱而苍老的身体略微颤抖,呵,当真是生出了一股豪迈的悲壮啊!

    有力挽狂澜的气度啊。

    若是她们的意志真能如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如滔天洪水一般恐怖那到还是好事了,然而现在的朝堂之上只有三个女子,算什么巨大的邪恶势力?

    而他们呢?数不胜数,人少势若的女人反而被他们视作洪水猛兽。

    老臣越决绝,元衡就觉得越可笑,他们强烈而无畏的抵制反而是在褒扬她们的强大。

    见有人出头,其他人就按捺不下了,纷纷出列。

    一时之间,嘈杂之声在庄严的宫殿内响起,许多人陆陆续续出列。

    元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很有耐性地等,等到持反对意见的人都做出决定迈出那一步。

    满朝文武竟然约有六七成的大臣站了出来,他们用身躯铸成了一堵密不透风、森然而立的高墙,坚固高耸得连殿外的阳光都无法穿透一般。

    她们都看得分明,更能感受到他们默契的联合而形成的极大的压迫感。

    无处不在的限制和阻碍终于在这一刻拥有了实质,他们用自己的身躯将一切反对化成了直白和鲜明的对抗,原本流淌在空气中的愤怒被他们的团结凝结,形成一道高耸而恐怖的影子,像要吞噬人的凶狠野兽。

    从古至今流传在文字中和人世间的不可更改的抽象的秩序与规范,在这一刻从沉默人群的内心汲取到源源不断的愤怒为力量,化作了真实的具象,展示着它的利爪獠牙,势要将挑战它的一切不自量力的妄想撕碎。

    他们一句话都不说,试图用令人恐惧的沉默将她们压迫得喘不过气,在等她们退缩,在逼她们放弃。

    剩下的这群人就真的支持吗?是不敢?还是因为利益纠葛而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思?不过,元衡并不打算深究。

    反击将要开始。

    元衡长叹一口气,似乎是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她终是开口,但话却不如他们所料:“新科状元谢雪安博古通今,才华横溢,我想请教一事,谢状元可知徒木立信一典?”

    身处于人墙阴影之下的谢雪安面目凝重,然而在听到太主出言问典之时生出了厚重的疑惑,但她心思如光流转,很快明白了太主的意思。

    她抬眼,锋芒再回眉间,大大方方出列,朗声而道:“秦孝公为求强国任用商鞅,商鞅法令已完备但唯恐百姓不信此法,于国都市南门立木,称若有能将其搬运置北门则赏十金。”

    “初时百姓有疑,无人前往,商鞅又称能搬运者赏五十金。有一人前往搬之,于是赏五十金。经此一事,商鞅在百姓之中取得信任,为后续颁布变法律令扫清了障碍。”

    谢雪安说完回列。

    “不取信则难变法,不变法则难强国,不强国秦何以东出天下?”

    元衡听完慢悠悠说道,这立木取信的重要性底下这些读书破万卷的人不可能不清楚,但她有意强调是为了后续的反击。

    元衡负手而立,像闲聊家常那样开口道:“我现在就在想,若当年搬木头的是个高壮的女子,那五十金是赏还是不赏呢?”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

    终是有人小声反驳:“既往之事已然发生,揣测假设全然无意。”

    他们当然不会说不赏,不赏则无法取信,不取信又如何能变法强国,直言反驳只会暴露他们的心胸狭隘,所以出言堵住元衡的嘴。

    “但现在,假设不再是假设,它没有出现在秦国,它出现在了我大周的朝堂之上!”

    “论的不是秦国国运,而是我大周国运!”

    “如今开科取士,为的是广召天下英才任官为民,而你们却要用腐朽陈旧的教条阻碍国家录用人才,将一国之信践踏到脚底。”

    “信誉一旦丢失,今日能因为上榜举子是女子而不许入仕,明日就能因为举子的出身贵贱、籍贯所属而将其拒之门外,是吗?”

    “这样出尔反尔的国家下的政令,还要百姓如何看如何听啊!”

    一句又一句犀利尖锐的陈词将元衡的怒火逐渐推向了顶峰,她瞠目而视,扫过一个又一个瑟缩心虚的大臣。

    “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国亡!”

    “如今东越、北赵战事已起,烽火连天,百姓饱受战火之苦,而国家令而无信,那将士要如何抗敌,百姓要如何度日啊?”

    “万一哪日内乱骤生,外敌突至,战马长刀横陈于丹凤门下。我当执剑向前,到时候,众位爱卿可千万别丢下我和陛下仓皇出逃了。如今一个个都在这殿上站出来了,那就相互记着些,到时候谁也别想跑,都留下来为国尽忠吧!”

    狼烟四起之时,大周面临着巨大的威胁,正如元衡所说如果国家失信于人则对内外皆不利,内有百姓惶惶度日,六神无主,对朝廷不满则会揭竿而起;而面对外敌,失信的国家又怎么能令将士披肝沥胆舍命为国?何况一旦背负上失信的恶名,只怕还被敌国落以口实,加速侵略的速度,加重侵略的势头。

    众臣听完元衡愤怒的斥责之后皆两股战战,下跪请罪。

    瑟瑟发抖的大臣们现在算是明白了,元衡将他们逼出来,就是要让他们直面亡国之祸,而这罪魁祸首正是逼迫国家扔掉信誉的自己!

    好狠的计策!

    到这时候谁再反对谢、王入仕,谁就是要把大周推向亡国深渊的千古罪人!

    而一旦这“信”立住了,以后就会有更多的女子步入朝堂,可是再迂腐、再固执、再冥顽的人也不敢在国家危难之际用陈词滥调反对这个立信之举。

    好毒的计策!

    这一仗终究是太主赢了。

    “要怎么为官,要怎么为国,都在这给我仔仔细细地想半个时辰。”

    雷霆震怒的太主拂袖转身,带着被暴怒的母亲吓到后略显害怕的小皇帝愤然离去了。

    元衡这次必须要狠,否则开始的第一步走不顺畅,日后就只会处处掣肘。所以她并不介意将最无法承受的后果——亡国来作为自己的武器,这不是什么不可说的恶果,她不怕死,她不怕国亡,她只担忧自己无法掌控这一切,只怕不能发挥出力量导致的不战而败。

    太主与皇帝离去之后,内侍奉太主之命搬来两座更漏。

    这鸦雀无声的宣政殿里只有一滴一滴更漏在麻木机械地响,一下一下地敲在众人心上,漫长的时光里,伴随着脑海里太主的怒容与斥责,这简直如同凌迟酷刑,深深地剜入他们的骨肉之中。

    ——

    宣政殿的发生的一切在朝臣心中掀起惊天巨浪。

    是夜,崔家府邸内,崔氏各家的家长都汇聚在一起,他们要商量应对之策。

    “谁能想到今天主持大局的竟然是她,若是当年笃之能争得她青眼,如今崔家在朝堂上又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是啊,萧王谢三家都在宫变之中出了力,现在谢家、王家又有了两个女官,必然要得到重用,唉!”

    王章自不必说,户部尚书这肥差当得稳稳的,在各种决策之中都体现出重要的地位,王孟询也因此高升了。

    崔家感受到尴尬和边缘化早已经多时了,即使太主并没有明着给他们难受,仍是照常对待,但要不是崔纯的婚约带来的波折,崔家想必就和其他几家一样了,他们不喜欢“与众不同”的感觉。

    但他们好像都忘记了一点,当初崔家可是没几人支持那场婚事的,现在他们反而把罪归到了已经剃度出家人头上,若是被外人听见可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王、谢家能有女官,难道我们崔家就没有吗?她一心要为两女说话,那是因为有人拂她的面,加上男女大防,她想要几个女官又有什么稀奇的?”

    “不如让崔家的小辈无论男女都在家学习为官之道,三年后的科举,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不错,我看静猗文静听话又聪明,倒是可以着重培养。”

    他们认为太主重视女官,那他们就将崔氏女培养成为女官,再送到太主面前让她们替崔家说话,既然女官之事已经尘埃落定,那他们崔家怎么能甘于人后?

    远在自己庭院内的崔静猗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轻而易举地被家中长辈们改变了,不过一直以来自己的意愿在他们眼里好像从来都不重要。

    待嫁之时,长辈为她定下了与谢家子的婚事,谢家遭难之后,她又待字闺中了,将来怎么样她不知道,总之这些都由长辈们安排。

    如今十七岁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走出一条完全超乎想象的路,而青史之上也将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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