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天授元年和二年给朝廷文武百官带来的最大感受就是忙碌,年头忙到年尾,大事小事不断。
如果只是自己忙,君主得闲,只怕还能发发牢骚抱怨抱怨,可大家都亲眼可见太主比自己忙多了。
朝乾夕惕、宵衣旰食这些形容用来称赞她都不为过。
摊上了个勤于政务的太主倒也不是最令人难过的,更具有挑战的是她对自己要求严格,对下属要求同样严格。
她曾在练剑之时听闻急事,便提剑赶来官署,愣是将众人都吓得俯首帖耳,生怕一个疏忽就被斩于剑下。
好在这一年半有惊无险度过了。
对内,太主组织了上下官员进行官职权责的梳理;又研究出“主辅角”制度,通过相似岗位的轮替防止因官员不到位或无法到位而导致的行政瘫痪;最后科举制度不断完善,暂定于天授四年在全国范围内分层级、分区域进行人才招揽。
对外,对越战争取得了接二连三的胜利,正如一开始太主所料,越国国力不如大周,无法维持长久的作战,在太主的英明领导下和在主帅的勇猛作战下,越国军队已经出现了颓势,大周胜利在望。
而北部对战赵国的曹延襄也不负众望,成功地抵抗了北赵来势汹汹的进攻,如今战局稳定,后方暂无忧虑。
腊月了,人人都希望不要再生事了,忙碌这么久都渴望过个好年。
但历经五朝的宰相萧广病重,宫中的太医成堆的往相府去,只怕那位重臣是药石难医了,这一下子就引发了大臣对朝局的担忧,在他之后谁人可为相?
——
冬日的刺骨寒风都难以吹尽相府庭院中浓得化不开的汤药味,萧相病重,太主没有不来探望的道理。
房间内地龙烧得正暖,屋内只有病榻上的萧广和身上风雪气息未消的太主,众人在太主入内后都知道二人要商议朝事便自觉退了下去。
当然是要讨论下一任宰相的人选,这一点无论是萧广本人还是萧府众人,都不会意外。
“老臣只怕难当大任,不知道殿下心中可有宰相人选?”
老态龙钟的萧广卧在病榻之上,病痛的折磨令他的脸上蜡黄中带着阴沉的黑,让人见之即惊。
“依我看,不必再立相了。”
站在床头的元衡垂眼看着她的亲亲姥爷,眼里没有丝毫悲悯和挽留,倒是流露出一股冷硬的厌恶。
她能让他寿终正寝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当然前两年局势未定也是一个原因。
“相权是对皇权的限制,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再立一个人来分我的权?姥爷死后,恰是我废相的时机啊。”
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脸上慢慢露出震惊和恐惧。
人之将死,有些话再不说元衡就没机会让他听到了,这些话她已经忍了很久了,眼下已经不想再做任何铺垫。
“我看姥爷说话也不便,但到了如今这份上我也没有任何想隐瞒的了。”
“对,我要的就是乾纲独断!”
相权之上就是皇权,她已经暂代陛下行使皇权,如今还要手握相权吗?
萧广周围爬满皱纹的双眼猝然瞪大,充满了怒不可遏和难以置信,多年以来的制度难道会在一夕之间被她的贪欲摧毁吗?他震惊地道:“你不能当皇帝,你不能!”
“你真是疯了。”
“你真是个疯子!”
病痛的折磨让曾经口齿伶俐的名臣语无伦次,竟有带着些疯癫之气。
“那时候天下都会是你的敌人,你的儿子更会成为你的敌人!”
她会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随后剧烈的咳嗽之声从他腐朽的肺腑之中频频传出。
“那又怎样!我得到了天下!”
她不在乎!
元衡充满厌恶神情的脸上乍然迸出强烈的愤怒和无畏,在这个充盈着令人作呕的草药味的房屋内,她的激烈情绪如同烈风一般荡涤着腐朽。
萧广第一次见这个样子的元衡,她孤注一掷,她冷酷疯狂,她固执偏激,她自寻死路!
“你们这些人都见不得女人有野心,见不得她们有手段,想着把她们培养成对自己最有利的模样。”
濒死之人的强烈反对无法激起元衡愤恨的情绪,她反而要平静地诉说一件往事,这件事一定要让她那血浓于水的姥爷知道。
“女人像水,你们只想着她温柔、她平静,她安安分分的孕育生命,滋养万物;但你们不要忘了,她千变万化,她磅礴澎湃,她奔流不息,她席卷天下!”
“不,也不对,你们明知道水势无敌,所以想方设法高筑堤坝,用言语,用规矩,用道德,用法度,想尽一切办法不断加固限制她们。”
“但这堤坝终有被冲垮的那一天,我告诉你,这一天早在怀德四年就到来了。”
听闻元衡提及旧事,萧广死死攥住锦被,那时候她才刚出生,她能知道什么?
“我父皇一生只有两个孩子,当然是拜我母亲,你的好女儿所赐,她给她的丈夫下了药。”
“你看,你以为的贤淑明德的女儿竟然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再符合你期待的女人也有生出利齿的一天。”
萧广在床上上气得不接下气地喘,他震惊又愤怒,一股恶气从心底蛮横地生出来,在他腐败的五脏六腑内横冲直撞,令他全身颤抖,令他眼冒金星。
“这是拜你所赐啊!你丝毫不在意你的女儿生死哀乐,将她当成你稳固地位的棋子,见她一朝无用便处心积虑谋划后续,丝毫不顾及她一星半点!”
“这样的父亲留到现在,是我看在姥姥和她的面子上对你的宽容!”
“你现在才体悟到被血亲伤害的痛苦,而我母亲呢?她在痛苦中捱了近二十年!期间还要恪守孝道将你当做慈父,你可知这背后有多折磨!我真想亲手杀了你啊!”
“那一年她将我的名字由‘蘅’改为‘衡’。衡者,称量天下,她就是告诉我没有权力就保护不了身边的人!没有权力就会丧失一切!”
“没有母亲就没有今日的我。”
“你明明也很清楚权力有多重要,你见我父皇不再纳萧氏女子为妃,你就将萧容珝许配与信王世子。哼,而你却见不得女人生出野心,追逐权力。”
“你……你什么都知道!”萧广脸上的震惊更深一层。
“是啊,你和信王明明没有逾矩的接触,为什么被我察觉了呢?是你,狡兔三窟又擅长将自己的孩子当做冷冰冰的筹码的你,在我知道旧事的时候你就暴露得彻底。”
“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广突然明白宫变密谋之前她来找自己时,将那一幅画拿走的真正用意。
“我原本根本不想在宫变上借助你的力量,我厌恶你,可这背后的萧家倒还可堪一用。”
无论如何萧家都是她明面上的支持者,就算她不重用,都能在朝野之中撑撑场面,稳定局势。
“你一死,舅父平庸,萧家群龙无首,那我为什么不来当这龙首让他们惟命是从呢?到时候萧家散而不倒,正是能为我所用。”
世家的辉煌将在科举制顺畅运行之后逐渐远去,她借着豪门掌握大权,但不代表她与豪门不可分割。
“时局要变了,姥爷!”
萧广哆哆嗦嗦得伸出右手,食指颤抖地指向元衡,干燥发白的嘴唇翕张,却一句也骂不出来。
“你内心在期待着那些与你秉持着相同信念的人奋身而起,与我为敌,并且内心渴望着他们获得最后的胜利。可你现在也只能在想象中安慰你自己了。”
“因为你马上要死了,而天下,将是我的!”
“我真希望你活着,活着看到我登基那一天!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心中的不刊之论是如何被我改变!”
“伦理纲常是如何被我改变!天地世道又是如何被我改变!”
萧广因气极而身体颤抖,大口大口吸气,却只进不出,他挣扎着起身,但病入膏肓的身体无法再给他任何支撑了。
“呃……”一声意义不明的喊叫后,他终于是一命呜呼。
萧广是被气死的。
元衡站着纹丝不动,只是麻木地看着,她汹涌的恨意随着萧广的死亡而逐渐平息。
待到她一探萧广鼻息,确认他的死亡后,才装作惊慌失措地大喊:“太医!太医!”
而一众人听到她疾呼后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屋内,随即传来了太医无奈的叹息和亲属的哀嚎。
而元衡脸上装饰着哀伤与木然一顿一顿地走了出去。
——
既是五朝重臣又是血亲的萧广离世给了太主巨大的打击,太主下令罢朝五日,又追赠太师。
面子还是要做给众人看的。
元衡在含英殿面见了三省心怀鬼胎的长官们,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向她提议接任宰相之职的人选。
他们见元衡面容上依旧沉痛悲哀,他们心知萧广的死对她的影响绝不只是亲缘被阴阳两隔,而是这朝内再也无人能像萧广这样既有威望又有手段的人来支持她了。
所以她迟迟不提立相。
“宰相为百官之首,不可不立,还请太主早做决断。”三人躬身请命,若是太主点头,那他们就可以提出候选人名单了。
他们当然是希望自己或者自己的人能走上这个位置,总摄百官,前途无量啊。
元衡端起了桌上刻花白瓷的汤碗,里头盛着燕窝莲子羹。尚食局尚宫张玉裳见近来太主心思沉痛,饮食不佳,故亲自熬了羹送来。
她总是要吃些的,她开了口,却依旧不提立相。
“张尚食的羹做得确实不错,这燕窝莲子羹用料看似简单,唯有冰糖、莲子、燕窝三种,可这主料、辅料用量多少皆是考究。若是主次不分,喧宾夺主,莲子加多了,不仅熬出来的汤羹口味欠佳,还夺了燕窝的风头,更何况莲子性偏寒凉,多吃无益。”
“更别说这冰糖,多一分则甜腻,少一分则乏味。张尚食厨艺高超,能分主次,把控有度,该赏。”
元衡慢悠悠放下汤碗,对身边的宫女说道。
提议立相的三人一开始尚摸不着头脑,为何元衡要在这个时候说一碗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汤羹,但他们都是官场内摸爬滚打多年才窜上三省的,不会真听不明白元衡在借燕窝莲子羹的熬制之法谈朝堂上君臣主次之分。
君为主,臣为次,再位高权重的臣,那也不能夺了君的面子。
“何为宰相职权?”她问。
前些日子送上来的百官权责梳理的文书还历历在目,她当然记得宰相的职权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什么。
“辅佐天子,总领百官,力治万事。”她又道。
“可梳理百官职责之时要求,清晰、明确、一目了然。我看是有人不敢给宰相揽活儿才写得这么含糊不清,而这‘总领百官,力治万事’到底是皇帝的职责还是宰相的职责?”
相权原本就是从皇权中分离出去的,她现在要收回来。
“而我只听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没听说过‘国不可一日无相’。”
“你们现在争分夺秒地逼我立相,是想借此把持朝政吗?!”
三人又岂敢多言?
“昔年睿帝东征西讨,故在前代的官员制度中再增设宰相一职辅佐东宫监国,以保证朝廷稳定。”
暂代天子,辖制东宫,这就是宰相最初的作用,不需要元衡明言,他们都懂。
“如今又无皇帝御驾亲征,又无太子监国,我欲废相。”
她面前的三人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再将宰相总揽百官之权,归还于各官首,让官首尽到管理好自己职能部门的责任,所谓术业有专攻,难道不是比一人笼统摄之更好吗?”
笼统的管理是建立在他们梳理宰相职权时的含糊不清上。
废相,分权,一体两面。
元衡要达到目标,将相权收回皇权之中,但她为了减小阻力就必须做出让步,让其他官员手中的权力更实际、更实在才能让他们支持她废相。
但从长远来看,这并不是让步,这是为了日后让她加强对官员的考核和管理打下的基础,到时候权责分明,想推诿都推不了,一逮一个准。
“众卿有何异议?若是没有就与各官首重新梳理职责,此事无需再议。”
先听闻立相是有把持朝政威胁太主的嫌疑,于是他们按兵不动,而后太主又明确分权,倒也无不可,立相只有一家得意,而分权反而人人都有机会分一杯羹。
何况太主失去了亲外祖的支持,对谁人任宰相这个职位都不放心,她废相之意坚决。
他们在太主的让步之下带着这个将改变朝野局势的决定退出含英殿。
天授二年的年末,重臣离世的阴霾和对于朝局变动的担忧将被天授三年正月的寒风吹散,而真正点燃新年的是正月里自远方传来的一则天大好消息,对越作战大获全胜,主帅夏侯雍将振旅归京献捷。
人人都翘首以盼,想听一听太主与英雄故事将如何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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