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静猗得到元衡的青眼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年轻,有才学,又出身于四姓之家。
几个月下来,最初的她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如今已然渐渐放开了手脚,是因为她慢慢接触了元衡后改变原先的观点。
在她入朝之前,对这位太主是又敬又怕。
当年麟德殿宫宴元衡手刃罪人,而后她又急命父亲崔标撰文,在父亲的抱怨之下,她不免对元衡有了一些仗着权势刻意刁难他人的不好印象。
崔静猗兢兢业业履行起居舍人的职责,记录皇帝的日常言行与国家大事,她这才发现元衡有随意平和的一面,而她更看到了元衡做为母亲的那一份温柔与慈爱。
她也是一个“人”。
朝会后她能看到太主拉着皇帝去见小长公主,平日里随侍在含英殿的时候能看到太主抱着小女儿,哪怕是面对朝政时再严肃的面庞也会在此时柔和下来。
崔静猗这时渐渐明白,在父辈们的灌输后,她脑海中形成的印象和观点并不准确,就比如面前的元衡,她是复杂的,而不是一个森冷的、反面的形象。
眼前事的真实性在她心底逐渐超越了父辈树立的权威,她被磋磨多年的“自我”再一次慢慢长出枝丫。
而在一次闲谈之后,崔静猗对元衡的认知又有了新的观点。
腊月的时候,那一天晴日暖洋洋的,元衡带着元光在后殿认梅花,半岁的小女孩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长巴掌大的小脸儿。只见她努力伸出带着手套的小手去触碰枝头盛放的红梅,可是又被母亲紧紧抱住,连同身体都前倾了还够不着。
还不会说话的小元光只得不满地哼哼,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表达着自己的不开心。
在外头吹了一会儿风,元衡担心女儿着凉,便让夏侯雍将小元光抱回了屋内,又招招手让不远处的崔静猗过来,在二人谈完公事之后,元衡问起了崔静猗一件事。
“听闻你要成婚了?”漫步于红梅白雪之间的元衡问她。
崔静猗不疾不徐地跟随在元衡身后,听她提及自己的私事,略感惊奇,不过这些人尽皆知的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道:“回殿下话,臣已定下婚约,将于明年二月完婚。”
“你这回是自己招婿?”元衡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这下倒是让崔静猗有些赧然了,她有些局促,支支吾吾道:“是的。”
元衡倒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在几乎是盲婚哑嫁的时代下,她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个勇敢的突破了。
“柳行与你同年登科,倒也是有缘分。”
这位小柳大人如今在国子监任职,因为今年科举之后下令血亲三代和直系姻亲不能再在同一个部门任职了,眼下倒是没犯什么忌讳。
虽然柳行不如崔静猗在太主和陛下身边这样炙手可热,但终究是有个一官半职,这门婚事倒也不跌份儿,何况崔静猗是招婿,崔家同意就算是给柳家颜面了。
要知道原本四姓之女可从来不外嫁四姓之外。
“我见过一些媒妁之言下的夫妻横生冷漠与敌视,你如今能凭自己的心意行事是件好事,人生大事上有了些许自由。”
脚下的积雪已经被宫人扫到石径之外,但崔静猗依旧走得小心翼翼,她原本担忧自己的过分举动会遭到元衡的批评,但仔细想想却是自己曾经的战战兢兢、担心被责骂的心思在作祟,太主自己都不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放在眼里,她不是在意这些事的人。
方才崔静猗远远看到了太主一家三口的和谐温馨的相处画面,心想太主纵然与骠骑大将军情投意合倒也并未提及成婚一事,要往难听了说,陛下与长公主这一对兄妹还是私生子女。
可元衡丝毫不把这些非议当回事。
崔静猗突然生出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慨来,正想着该如何回应太主方才的话,她就听到元衡再度开口。
“这是一种进步,但已经向前走了一步那就不能满足于此,更要向更远一步看。”
“传统之下,女子要持家有道,要相夫教子,但现在如你我这样的女子已经走向朝堂,要如何在两方的要求下寻求自适、自我之道,是一个新的问题和挑战。”
因为地位,元衡的主导权要比崔静猗多,但她同样要突破传统模式下的规范。而对于崔静猗来说又应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需要她探索。
至少从现在看来,父权与夫权双重压迫的其中一方因为另一方的强势而暂且落败,但未来如何发展犹未可知。
最轻松的情况当然是如谢雪安、王瑾仪那样不受夫家的限制,但并不能否认她们的父家依然对她们有影响。
男子自然也逃不开父辈的控制,但他们作为名正言顺的家族荣誉和财富的继承人,他们能切实得到好处,在将来同样能成为像他们父辈一样在家族中拥有权威的人,再控制下一辈以确保地位。
可女人不一样,她们不是既定的继承人,注定是“泼出去的水”。所以她们既受到控制又要被推出去为家族谋利。
未来的路将要往哪里去,这是她们崛起后要面临的问题。
崔静猗在听完这一番话之后,她悄悄藏在心底那股离家而去、自立门户的想法愈发强烈了。
她要等一个时机,手中掌握足够的权、名、财的时候离开那个一回去就感到压抑的地方,彻彻底底地为自己而活。
——
因为战事,宫里过起年节已经几年不开宴了,太主下令传膳于众臣之家,便算得上共同庆贺了。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不必在节庆的时候还遵守那些繁文缛节,转而在自己家里与家人同乐是一件轻松而畅快的事情。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元衡。
天授五年的上元节,元衡一家四口正在含英殿内吃汤圆,元据前些日子才过完生日已经六岁,他在母亲的允许下尝了几口汤圆,尚食局做的汤圆软糯,馅料新颖,十分可口,于是元据就贪吃了些。
“不许再吃了,”元衡故作愠怒,“吃多了不利于克化,到时候肚子难受了就叫唤,太医来看你,你又不高兴了。”
因元据有旧疾,太医来诊脉是家常便饭,小孩子当然不喜欢看病,一看病就吃药,没完没了。
他瞬间就蔫吧了下来,但眼见碗里还有最后一颗,犹豫了一会儿又舀起来吃掉了,吃完后还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母亲,辩解道:“不吃了,朕要去玩了!”
“这孩子。”元衡有些抱怨,说着用汤匙压开了碗中汤圆的乳白色外皮,内里细腻香甜的馅料流淌出来,她在汤匙上舀了一点点喂给在夏侯雍怀里的元光,表皮的糯米小婴儿还不好消化,便让她尝一点儿馅料。
甜腻腻的好东西吃了一口就没了,光儿当然不高兴了,叽里呱啦哭了起来。
夏侯雍将她抱在怀里哄着,笑对元衡说:“欺负光儿,不给吃倒还罢了,偏偏现在喂了一小口就拿开,还没尝到味儿。”
“明年就能吃了,忍着吧。”元衡将汤碗放下,馅料经过炒制,又甜腻,吃多不好。
她望了眼在外头和小宫人玩耍的元据道:“从小我就不喜欢宫里大大小小的宴会,一群人老老实实坐在一起,讲一些与我无关的事,十岁之前我还能仗着年纪小早早溜出去玩耍。再稍微大一些,就要维持好端庄优雅的一面,想做什么不能做,想吃什么不能吃。”
元衡向夏侯雍靠过去,伸出手哄了哄还咿咿呀呀的女儿,又道:“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子,不仅把钱省了,自己还舒坦。”
“哎呀,还抓住阿娘不放了,生气了呀。”
元光五指紧紧握住元衡的手指,小孩子不知道轻重,一下子把浑身的劲儿发挥出来。元光抓完了还不满意,这下子直接将手里攥的塞进了嘴里,已经长出了乳牙的元光拿着元衡的手指磨牙。
这下子元衡才将手指抽出来,嘴里念叨着“连阿娘都要咬哇”。
夏侯雍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样的温馨确实难得,不过只怕来年就没有那么多节日的闲暇时间一家人凑一起过了。
“曹延襄前些日子趁着除夕把北赵老窝洗劫了个遍,攻下黑石城了,只怕明年殿下不能再借着省钱的名目把宴会免了。”
“她倒是有意思,”她低声逗着女儿,想起了才传回的战报,“年关将近的时候先亲自去黑石城下跟敌方主帅约了个‘君子之法’,过年不动手双方各自安好,转头就趁着除夕杀进对方老窝。”
夏侯雍道:“她与赵康打了好几年了,都算是彼此的老熟人了,这一次要将赵康那个老狐狸骗过去倒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又是高唱楚歌又是故布疑阵,还挤到对方脸上埋锅造饭。”
“是啊,先将自己停战的‘诚心’表露出来,再暗自布阵,趁着对方将信将疑的时候再杀个片甲不留。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一点名声都不要,说翻脸就翻脸,因此被赵康臭骂了一顿。”
“他骂得再狠又如何?”夏侯雍将终于停下哭闹的女儿抱起,让她双腿踩在自己腿上跳跃,“终究是败军之将,他虽出身赵国皇族宗室,但这一仗回去可没他好果子吃。”
至于被骂,夏侯雍知道曹延襄的性子,她既然得胜了,又怎么会在意这些,她只怕还要耀武扬威地站在城头上骂回去,让北赵颜面尽失才痛快。
“攻破了黑石城,趁着这回赵康带着人向北逃亡,赵国防御阵线彻底背击溃,就等着她收网完毕振旅回京了。”
元衡一边从夏侯雍手里接过要娘亲抱抱的小元光一边说道,小女儿抓着元衡衣领处的绣花玩,这时夏侯雍听到元衡的话:“延襄若是真能彻底改变北境作战格局,这立朝几十年来没人做成的事要授个什么官位才好?”
她想了又想才说:“若是封个一品侯爵,会不会有外人挑拨生事?”
一品王侯,在骠骑大将军之上,曹延襄与夏侯雍同出身于赤云军,二人都有平定边乱之功,但曹延襄的封赏略高于夏侯雍,只怕有心之人借此离间。
“殿下都说是外人了,哪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夏侯雍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区别于外人,当然就是一家人,她与他又岂是旁人能轻易挑拨的?若是真有居心叵测之人,那刚好等着他们露出狐狸尾巴了再一网打尽。
元衡握了一握女儿的小手,冲他展颜一笑。
含英殿内其乐融融,但这般温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随着曹延襄的凯旋,一场想要颠覆元衡执政现状的阴谋终于浮出水面,而殿中的一家四口将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面临着生离死别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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