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五年五月,持续了近五年的北境周赵战争以大周大获全胜而告终,但人们从扶灵而归的曹延襄脸上却知道了这是一场不忍猝读的惨胜。
彻底改变对外作战格局,给边境百姓创造安定的环境而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曹延襄的父亲曹协、大哥曹延威、二哥曹延勇不幸地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先后丢掉了性命,壮烈地为国捐躯了。
更不要说北境朔州、代州、云州等十几个北方州郡都牵涉其中,十数万将士马革裹尸,几十万百姓饱受战火离乱。
这场胜利来之不易,这场胜利来之不易啊!
在丹凤门城楼接见凯旋将士们的镇国文肃太主元衡特意走下了城楼,亲手扶起了身带白孝的曹延襄,以表示哀悼和关切,这是连夏侯雍振旅归京都没有的礼遇。
而后太主重重封赏了本次大战之中的有功之臣,其中曹延襄被封为宣威侯,她是大周历史上第一位以军功封侯的女子。
在她之后,大周百姓口中的“侯爷”一词销声匿迹,因为王侯之爵不再被男子独享和占有。
在元衡封赏曹延襄之后,并没有忘记她们前几年的谈话,她封赏了有功的女将,更要给在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的女兵们正名,让她们正式进入禁军系统,享受到过往男兵拥有的种种待遇。
让天下人知道,就算是在残酷凶险的战争之中,巾帼也从不让须眉!
大周的女子并不比任何人逊色!
而太主为了让那些心存异议的人安安分分地闭上嘴,她宣布将在两个月后于青霞山皇家猎场举行演武大会,让女兵与男兵比试,以体现赤云女兵的勇猛战斗力。
大事尘埃落定,曹延襄却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她还没回家,她还要给家里人交代。
太主赏赐的曹宅地段优越,宽阔明净,宅内的人得知曹延襄将带着凯旋的将士们回京献捷时候都喜上眉梢。
可是在眼见曹延襄带孝而归的时候,她们瞬间从欢呼热烈的喜悦之中堕入寒冰地狱,这才意识到家书中语焉不详的文字背后是惨不忍睹、痛不忍闻的真相。
她们也是在战场上拼过刀枪的人,怎么会不懂凶险二字?
当她们决定拿起刀剑的那一刻就早已经料到有命丧的那一天,只不过这一天真的降临到亲人头上的时候,她们还是无法接受,无法抑制住心头的悲恸。
大堂内停着三具棺椁,曹延襄沉默地走近大嫂杨英、二嫂蓝琼,蓝琼眼见此景死死捂住嘴低声哭泣,她尚不满十岁的一双儿女自五年前离开父亲之后就永远地失去了他。
蓝琼终是难以抑制住悲痛,转身回房了,在她离去的途中,众人只听到一声又一声嚎啕的哭声。
“别以为他死了,我就可以原谅他!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就等着这场仗打完,我就带靖儿走。”
发怔的杨英楞了一会儿,便胡乱又干脆地抹了把脸,把豆大滚落的泪珠擦掉,她不带妆容的脸上写满痛苦与愤怒,眼眶通红而怒睁。
她说完又手足无措地转了个身,好像是要回房拿和离书,可是看着大堂上的棺椁,又无法真正下定决心离去。
杨英想用果断干脆的行动与这满目凄凉告别,可她做不到。
曹延襄重重一叹,恶语伤人六月寒,大哥昔年的话对杨英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和弥补了,以至于现在大嫂可以为捐躯的曹延威落泪恸哭,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他了。
“这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曹延襄沙哑的话语响起,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掰开杨英紧攥的拳头,将其塞入杨英掌中。
那是一枚白中带翠的玉佩,红绳已被鲜血染黑,它就这样静悄悄地躺在杨英掌中。
当披荆斩棘而来的曹延襄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中找到身负重伤的大哥时,咽喉中箭而无法言语的曹延威见到杀气未减的妹妹,鲜血横流脸上突然绽放出释然和轻松的笑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碎裂的战甲中取出一物,用无声的话对妹妹做了最后的交代。
双眼含泪的曹延襄看得明白,大哥再也无法说出口那两个的字是——阿英。
曹延襄每每回想起当日的情境,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眼下她终于将这枚玉佩带到,她说:“阿嫂,大哥他……”
未语泪先流,她尽管想替自己的哥哥求情,因为亲眼见到杨英在曹延威心中无人可替代的地位,但永远不可能替杨英原谅曹延威。
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杨英见到玉佩,这个十几年前二人相恋之时的定情信物,尘封的鲜活记忆扑面而来,可在生离死别的渲染下却带着难以宣泄的苦涩和悲哀。
紧握着玉佩的杨英终于是放声大哭,她用尽全力地拍打着曹延威的棺椁,像是要把这十几年说不尽的爱恨凿入厚重的棺木,统统都还给他。
哭久了,她终于是身体失去力气,靠着棺椁缓缓地坐到了地上。
曹延襄陪着她哭了许久,已经力竭的杨英嘶哑地开了嗓:“等这边事毕,我就带着靖儿走,那边也平定了,我们回到山里,自由自在。”
这是杨英的决定,她爱他,也恨他,哪怕为他哭尽这一生的眼泪,但都不会原谅他了。
这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更是最深处永远不能弥合的伤口。
陪着她一起坐在地上的曹延襄不知道说什么挽留,只道:“两个月后太主要举行演武,赤云女兵要与禁军比武,不如你去见一见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姊妹们再决定,好不好?”
杨英答应了曹延襄。
此后,她们一同前往训练,为的就是赢这场比武,但黑暗之中有一群人比她们更努力,因为他们期待了几年翻盘的机会终于来了。
——
正所谓七月流火,天气已经逐渐凉了下来,青霞山的连绵青翠呈现的是盛夏之后浓绿后的深沉,而秋色正带着白露秋霜走在前来的路上,兴致勃勃地统治这里。
青霞山拥有的不仅仅是开阔平坦的草场,她的东北一带是河流冲刷出来的富饶河谷,在山峰主峰的半山腰处,恰好是一座行宫,可以登临俯瞰下方的草场和河谷。
而演武的时候,从这里可以将最激烈战况一览无余。
早在百年前,前朝皇帝就下旨在这个风水宝地修建行宫,已经落成的行宫名为“翠微”。
翠微宫如匠人手底下结构最精妙的榫卯一般,恰如其分地镶嵌在青霞山的半山腰,给鬼斧神工的奇峻灵山带来了人间特有的精巧匠心。
两个月前,太主下令休整年久不用翠微宫,如今这里虽然称不上豪阔富丽,但宫阙大方,内设雅致,倒也配得上皇家行宫的名号,更何况山中风景秀美,天地山川的精华灵韵汇聚于此,可算得上是一处绝佳的胜地。
七月二十六的傍晚,经过白日的舟车劳碌,元衡一家四口终于在翠微宫之中安顿下来,与她们一同前往的还有要观战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早在十日前,演武的方案就已经定了下来,这次参与比武的双方是由曹延襄率领的五千名赤云女士兵对战驻扎在京畿东营的将军卢三义率领的五千名禁军男士兵,双方将领在三日前进行抽签决定攻方和守方,结果是由曹延襄打进攻,卢三义负责守卫。
争夺的核心区域就是翠微宫之下的一大片连绵的草场,在青霞山上的翠微宫就是最佳的观战场所。
元衡下令从负责守卫宫城和都城的三千禁军随行,驻扎在青霞山中防止生变,并让如今已经晋升为左卫大将军的赵韬负责统领。
眼下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按比武方案先一步到达的守方卢三义的觐见,明日曹延襄将发起进攻。
在寝殿之内,没多久前才刚学会走路的元光闷在马车里一天后,迫不及待地从父亲的怀里下了地,在洁净的地上跑了起来,从未到来过的宫室是她最佳的探险场所,她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求知在她与年纪相匹配的勇敢之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元光的一步一顿的探险之旅并不孤独,她的哥哥元据很快加入了队伍,两个孩子在明净清凉的寝殿内东奔西跑,孩童独有的带着无忧无虑的铃铃笑语充斥其间,给这座沉寂已久的行宫带来了鲜活的生动。
元衡与夏侯雍并肩而坐,看着殿内跑来跑去的两个孩子。温情与安逸令元衡放松,但她时时刻刻关注着孩子们的动向。
小孩子跑跳还不够折腾的,这下子元光倒是带起头爬了起来,她要看寝殿一隅之处那一座精美的祥鹤栖云摆件,那只振翅欲飞的白鹤登云而去,她想从下方看看白鹤的翅膀是怎么长的,竟然会飞。
元据已经是大孩子了,知道这地上寒凉爬不得,便一边劝一边将她扶起来,可是元光的执着却在此时显露了,小小的她开始了与哥哥的抗争。
元衡笑着将一切看在眼里,用肘胳膊碰了碰坐在自己身侧的夏侯雍,他会意,便含笑起身,要把正在擦地的元光抱起来。
可元光又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他得逞,于是她闹了起来,夏侯雍无法,只得跟着女儿趴在地上,硬的不行来软的,哄一会儿就能抱走了。
小元光这时又安静下来,她仔仔细细看着雕琢精细的摆件。
此时跟着她趴在地上的夏侯雍却似察觉到了什么,他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军中的斥候经历让他对地上传来的声音格外重视,他摆出了斥候探听地面动向的姿势,贴耳细听。
行宫建筑于陡峭山峰之上,地面声音传来已经经过了层层削弱,若是不特意留心根本不会注意到。
在倾听良久后,夏侯雍终于确定这是至少有上万人的骑兵行军带来的地动山摇,而且这上万人已经离这里不会太远。
曹延襄是明日的攻方,她不会在此时发兵,而即将前来布防的是守方卢三义,就算是他们,人数也只有五千,而这里的上万人只是夏侯雍的保守估计!
这些人就是什么来路?
见到夏侯雍反常的举动,元衡过去将对雕塑恋恋不舍的女儿抱起,问他发生何事。
他站起,又跑到殿外远眺,可惜由于暮色四合,无法确定周围的情况,他只得又趴在地上探听。
“殿下,只怕有大事发生,大批兵马行进的响动,至少一万人。”
元衡立即传令赵韬派人探查并严防死守,如果对方人数上万,就算行宫依据山势易守难攻,但这三千禁军真能防得住吗?
刚安置下来的众人正准备欣赏山间的夜色,他们还不知道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即将上演,这是天地间最大的“反衡势力”的第一次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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