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柳娘与柳三妹阔别盛安城整整六年之后,她们一行人回到了这里,柳娘回来之后立即动用了那一枚元衡赐予她的令牌求见。
元衡在含英殿召见了如今已经年逾四十的柳娘,柳娘在北方的贫瘠干旱的土地上奔波辛劳,她的皮肤愈发苍老,可是她此刻眼底却写满了兴奋与希望。
岁月带给她的不是折磨而是丰收,她要将耕耘的成果奉上。
“北方干旱,多年以来各州均种黍,便是平日里说的黄米,可是它产量少,难以满足需要。各州还种粟,就是小米,而且它抗旱便于储藏,是百姓的心头宝。”
“但草民前往北地之后还发现了有一些百姓在种小麦,据说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一种作物,这种粮作种植范围并不广,草民试着种了几年后发现但它根系广便能抵抗北地的狂风,又能耐旱抗寒,产量高。”
“只不过这样好的作物当地人为什么不广泛种植?”元衡问道。
“最主要因为麦子不容易保存,容易受潮生虫。一般会采用太阳暴晒或者碾磨成粉后保存,但是磨面是个苦力活,所以当地种麦较少。不过草民和三妹将当地使用的磨盘改造后,如今可以借助水力拉磨,省事多了。”
“草民北上之时见田荒无人种,而遭受战乱的百姓又食不果腹,于心不忍,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又与草民有什么分别呢?可是草民只是一介农妇,不懂国家大事,可是却想自告奋勇尽一份力。草民只懂些农事,所以努力找寻解决粮食不足的办法,今日斗胆求见殿下,献上麦种,望能借此改变北地荒芜的面貌!”
言至情动之处,柳娘好像又看见了几年前遇到的妇人,她行如枯槁,奄奄一息,怀里只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
妇人是饿死的,于是柳娘和三妹收养了这个女孩,给她起名叫“禾川”,希望等到她长大之时,粮作满川,人人都能吃上饱饭。
那时柳娘就立志要让干旱的北地长满作物,赤云与北赵大战之时,她在后方与那些留守的农妇一同耕耘,她不仅早出晚归,晚上更是在油灯下研究和总结,选育良种这件事她一做就是六年。
当年那个“爱偷懒”的柳三妹想方设法让磨盘如何能轻松运行。就这样,母女俩一同钻研,不知道废了多少磨盘,吃了多少苦,三妹的手指在一次实验中差点被压断。
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
元衡看着柳娘带来的面、种子、麦穗、磨盘、记录的手札等等能证明她们的付出辛劳和获得成功的如山铁证。
她心中感慨万千,她一面发自内心地钦佩柳娘她们,一面又感到如此的庆幸,庆幸当年信手为之的善举竟然能带来现在的成果。
元衡若是能在柳娘们的帮助下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那大周就有救了!
“从我初入政坛替当年那位进京鸣冤的农妇伸冤开始,后来因为军饷含冤,再后来因为粮食歉收引发赤云起义,这背后都是因为‘粮’,粮食不足,粮被人当做谋取私利的筹码……无需多言,粮食问题是根本问题,它关系着百姓生死存亡,关系着国家稳定。”
可是前几年连年烽火,又怎么有时机去整顿田畴?上天在大局初定的时候给她送来了柳娘,当真是有神灵眷顾她吗?
“柳娘,你可知我现在有多激动?若是你能推广小麦,再育良种,解决北地粮食不足的问题,你就算是封侯都不为过啊!”
柳娘怔怔看着激动无比的元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太主流露出激烈情绪的模样,在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觐见中,殿下总是沉着冷静,端庄大方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我……我那里敢和曹侯相提并论,草民不过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罢了,只会种种菜松松土,又怎么能封侯呢!这万万不可啊!”
柳娘又跪了下来。
元衡将她扶起,摇摇头道:“于国于家做了这样大的好事,而朝廷却无半点表示,这样的朝廷要来有何用?难道百姓不该知道在农事上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是谁吗?何况柳娘是女子,更要树立典范鼓舞天下千万众女子啊!”
“若是柳娘绝对我这封赏过了,那也暂且不提。不如便让百官都参详参详,这样的功劳应该如何封赏才合适。”
见柳娘紧张万分,心神难定,元衡有心让她放松,她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下去休息。
又见了如今已经二十来岁的三妹,听她讲农具的改进。
因为封赏未定,原本打算继续北上深耕的柳娘一行人被太主留下,于是她们便又回到农田里与姊妹们团聚,看看如今的女学和女社。
这一盘桓就到了腊月初八。
这一日是民间的腊八节,元衡下令在麟德殿举办了一场宴会,今夜谷物注定是宴会的主角。
除了腊八节上必须喝的腊八粥之外,元衡让张玉裳领着尚食局用平民家里的做法烹制好的黍、粟两种作物的果实做成的主食。
这些质朴的、粗糙的主食在宫廷珍馐的对比下显得格外的寒酸。
元衡让他们都逐一吃了吃这些农人最日常的食物,直到最后她才说:“长期以来,黍都是主要的粮食作物,可它不能多吃,粘稠不易消化,而且产量不高;粟是目前北方的主要作物,可惜仅有的粟不足以满足需要。”
她一拍手,宫人端上了用面粉制作的各种食品,有的是简单的面饼,有的是精致的糕点。
他们开始了新的品尝,从表情来看,这些达官贵人由吃黍、粟之时的难以下咽,变为了点头称赞。
将他们的变化都收进眼底的元衡这时道:“如今有人发现、培育了小麦良种,种出来的麦子磨成面后,不仅能饱腹,还比原先的主食更为美味。我欲在北方推行此种作物的种植,以解决当地粮食不足的问题。”
她一摆手,宫人将柳娘书写的有关黍、粟、麦三者的产量、优劣对比以及小麦的选种、种植和处理保存方法的文章呈给在座的诸位。
“这便是那位培育良种的人历经几年的心血之作,你们说这样有大功于农事,有大功于百姓的人应当如何赏赐啊?”
崔乘听得出元衡有意抬举这位不知姓名的农人。
他入朝几年算是了解了这位曾经的准嫂子是什么样的脾气,他除了好好做分内的事之外,更要懂得揣摩圣意,元衡特意设置了宴席之中的环节,可见她是想借百官的口,顺势而为封赏此人。
崔乘起身道:“民以食为天,粮系天下命脉,若真有人能令家家户户秋收丰实,可谓有大功于国,臣以为当封侯以示嘉奖。”
玉树临风的男子侃侃而谈,只不过他的内心却不如表面风光霁月,最好是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谁捧谁脸上难看。
元衡听完点头微笑,崔乘倒是个懂事的,于是她借坡下驴:“不如封为‘充穰侯’。充者,裕也;穰者,丰收之谷也。更当以此举激励天下农人兢业事农。”
后来派人请出柳娘,他们才知这位充穰侯是个女子。
柳侯婉拒了太主赏赐的京城豪宅,决意北上事农,尽心竭力培育良种,优化种植以报太主重恩。
——
而在柳娘北上之后,元衡有意彻底修改大周律令,从根本上保障女子权益,在北方的荒地上大显身手,她召来了一个人——上官述。
天授四年的科举中上官述脱颖而出,入朝为官,在那时元衡就单独召见过通晓古今律法的她。
年过五十的上官述看着却很年轻,皮肤虽然早已经不如少年之时的年轻光润,但她的双目充满犀利明辨的锋芒。
上官述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坦诚地对元衡说:“人总说读书越多越明理,可臣读法四十多年,却日复一日的压抑愤懑,心中郁结难解。”
“为什么同是血亲儿女,女儿却不能继承家族财产?为什么丈夫殴打妻子可以不用受责罚?为什么丈夫可以发卖妻子和孩子?”
“燕国前代的魏国,怀孕长公主被驸马殴打致死,一尸两命,最终这位驸马竟然免逃了罪责。”
上官述慷慨陈词,那些冷酷文字组成的片段最后只凝结为两个字“不公”,彻底激发了她的愤怒。
更可怕的是这些不公无独有偶,甚至是遍布世间,她因此而更恨了。
上官述提到的这个故事元衡也听过。
这是一个父系伦理道德与无上皇权的斗争。
有人认为杀了皇室公主当以谋逆论处,有人引据魏国法律认为夫殴打妻子致死不需偿命,魏国朝廷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争论。
令元衡咋舌的是在这个事情里皇权竟然落败,驸马免去了死罪的刑法,后来国家发生了政变,新皇大赦天下,下狱的驸马便幸免于日后的责罚。
男人们为了保住自己在家庭中说一不二,甚至掌人生死的地位,公然联合对抗魏国皇室,他们是如此的团结,以至于竟然取得胜利。
到底是夫在妻上,还是君在臣上?
“法若不公,即为恶法!恶法当改!”
上官述愤然言之,竟然连尊贵如公主都要臣服于恶法之下,那成千上万普通的女子又身陷于怎样的不平等?
丈夫的权力太大了。
“臣已经等了几十年了,终于等到了您,您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敢于为女人说话的女人。臣不能再等下去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只在眼前这一刻!”
她已经老了,她不能再等了!
于是上官述呈上了她呕心沥血总结的不公法条以及修改建议。
一年之后的今天,元衡决意改法,而且要加大力度、要全面地改!
卢三义的叛乱彻底打消了她循序渐进的念头,她决定下一剂猛药,下一剂重药!
想起了三妹和自己说过的一个趣闻,坊市内讨价还价的时候,卖家开价一百文,而自己心里价位是七十文,那么定然要直接砍到五十文,最后讨价还价才能成交在七十文。如果一开始就还价七十文,那么最后只可能以九十文成交。
她现在召来上官述商议改律一事,就狠狠是要把价格砍到五十文,甚至要砍到三十文,绝对不能让步。
后来谢雪安、王瑾仪和天授四年进入官场的女官们同样参与到这场改律之中。
但意料之中的讨价还价开始了,每逢刑部、大理寺讨论男官反对之时,上官述引经据典一一辩驳,可谓是唇枪舌剑从不落败,博古通今绝不逊人。
她因此被称为律法界的“学姥”。
两年后的天授七年,《天授律》正式实行,在这本律法之中以国家最高法律的形式确定了女子的财产继承权和田地所有权,同时保障了女子的人身安全,禁止拐卖,剥夺了父亲和丈夫殴打女子而免责的特权……
同样是那一年,太主增设提刑官巡视全国,肃清冤狱,宣传新法,有学姥之称的上官述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任提刑官。
立了新法是好事,可惜有些人还未等到新法普及的时候已经遭了殃,幸好得女侠相救。于是孟雨霁和白逐浪结伴前往京城鸣冤,没想到二人此举竟然牵扯出了一场波及甚广的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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