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距离燕国都城已经有二十一里,已经是偏远得不能再偏远的城郊了。
六月,亭亭荷花在林统自己挖的小池塘里开得正好,这时候年过六十的沙场宿将就和田地间劳作的老头子没什么分别。
正在他得意端详着池中盛放的荷花之时,还未退化的敏锐五感告诉他,这一日有些异常。
抬头一看,一行车马由远及近驶来。
那一行车队既不华丽也不寒碜,林统细细思量,这样的排场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他就得到答案,来者竟然是大燕太后许俶。
许俶轻装简行,为的是不引人瞩目,更是体现她请林统出山的诚意。
普普通通的木屋之内,许俶坐在粗糙朴拙椅子上,主座之下是沉思不语的林统。
许俶开门见山直言机要。
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既然太后已经直言不讳,那林统也必要兜圈子了。
“老匹夫还没有到眼瞎的地步,太后的诚意老朽看得到。”
为国尽忠了一辈子的将军眼见山河岌岌可危,心中如何能没有震动?
但政敌登基,自己又深受迫害,被迫解了兵权在这偏远郊区种地,难道是他真的热爱田间劳作?他真的没有怨恨吗?
但太后纡尊降贵,千里迢迢前来又温言相劝,已经是她自退一步,给他台阶下。
因为青远关绝不能失守。
“太后,老朽佩服您,”林统起身抱拳,“您身为女子,竟有胸怀天下之心!”
她不仅放下了对旧党的猜忌和防备,更降低身份,亲自上门,礼贤下士,皆因她有一颗顾全大局的心,燕国有这样的太后是幸事。
林统因此萌生了由衷的敬服之意。
没有预料中的剑拔弩张,面容平和的许俶听完这句充满赞美之意的话后,心中竟然有了几许怪异,但先按下不表,听林统这么说,是有领命前往战线之意?
“我所谋皆是为了大燕,自然希望老将军能与我不谋而合。至于女流之辈能不能心怀天下,待将军凯旋,我再与将军细论。”
许俶知道现在还不是发火的时候,林统竟然以贬低女人的方式来夸奖她,这究竟是赞她还是辱她?
当真令人无比恶心。
离去之时,她只是希望自己受的这些委屈并不是毫无用处,但愿能让燕国渡过难关,也就值得了。
可惜,事与愿违。
——
六月底,林统领命出发前往青远关。
赵无求曾经的爱将东山再起,给了心怀叵测之人错误的信号。
旧党林统之名借此假传军令,发动兵变,拥立所谓的先帝赵无求的私生子为帝。
动乱之时,居于前朝的赵宏被从前门攻入的叛军乱箭射死,居于后宫的太后带领长公主和妃嫔在得到消息后立即前往皇宫北门寻找禁军支持。
幸而,宫城禁军最后将叛军诛灭。
可皇帝死了。
虽然皇帝未立后,但宠幸宫女,膝下有一子赵旲。那名宫女因此得到了晋升,她便是此番随着太后前往北门的妃嫔。
许俶在平乱之后立赵旲为新帝,因新帝年幼,不过一岁,众臣奉许俶为太皇太后,请其垂帘摄政。
正奔赴前线的林统得知是旧党利用、欺瞒自己发动兵变,虽然他并无反许后之意,但如今已经无法辩白,便兴兵反燕,逃亡往北赵去了。
这下国内动乱,人心惶惶,前线战情紧急,无人可用。
燕国只得向周国提出议和。
兵临城下的议和建议,是要体现诚意的,但这诚意从何而来?
林统逃往赵国之后,带去了最新的消息,赵国因此闻风而动了,他们提出让燕公主赵瑢入赵和亲,他们愿意出兵一解青远关之围。
刚刚正式登上燕国政治舞台的许俶因此而焦头烂额,除了政局的复杂多变,最令她忧心的是她的女儿赵瑢在别无选择中成为了众矢之的。
——
赵瑢,燕国如今的大长公主,她拥有大国公主应该拥有的一切美好,她机敏善辩,聪明伶俐,还有享之不尽的山珍海味和柜中堆积如山的华服珍宝,更不要说出行前呼后拥,一呼百应。
她更有公主应有的骄傲与骄纵。
任性跋扈是她不容忽视的特点,兄长刚登基时她还爱上了与权贵富豪斗富,在母后和兄长赐予的豪宅之中修建巨型人工湖,命船队竞速,而她与亲朋好友们竞猜输赢。
富贵荣华和无忧无虑她都有了,她本该一辈子都徜徉在梦幻美丽的公主梦中,不必醒来。
可命运和她开了天大的玩笑。
前些日子赵国的使臣前来,竟然提出让十七岁的赵瑢和亲赵国,嫁给快五十岁的赵帝做贵妃!
奇耻大辱!
母后坚决反对,可那些朝臣为了赵国出兵助燕的承诺,极力劝谏太皇太后答应赵国的建议,甚至搬出触龙说赵太后的典故。
赵瑢那日去见许俶,许俶说她有办法,赵瑢安心了,她知道母后一定会保护自己的。
可她没想到,母后的计策竟然是让自己前往周国,成为人质,作为谈和的筹码和诚意!
国之人质,九死一生。
赵瑢一得知消息,便什么也顾不得,甚至连步撵都不乘坐,一路狂奔到仁寿殿质问许俶。
许俶屏退的宫人,她同样有很多话与女儿说。
她见到了奔跑得钗环已乱的女儿。
冲入殿中的赵瑢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便是:“母后,我终于成为了你的棋子吗?”
怒火中烧之中,赵瑢从心底生出遍体的冰凉与绝望,又道:“我终于成为了你失败后的祭品。”
赵瑢还记得宫变当夜,母后得知皇兄死讯之时的哀恸,那时她母亲紧紧地抱着她仅有的一个孩子,母女相拥哭泣,给予彼此温暖,从此之后,她们就是天底下最不可分割的亲人。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她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母后,母后眼里有不忍、有痛苦,但没有安慰之情,更没有后悔之意。
你抛弃了我,我不会让你如意!
赵瑢双目发怔,莹莹泪花执着地挂在通红的眼眶中,不愿坠落,她心里愤怒和怨恨盖过了悲痛,她要反击。
发髻之上,已经有坠地之势的嵌玉金丝凤簪被赵瑢拔下来紧握在手中,尖利的簪尾直指她的咽喉!
“母后,你马上就没有筹码了!”
赵瑢在威胁许俶,她心底还抱着一丝希望,以死相逼就能激起母后的悔意,从而摆脱困境。
见此情状的许俶愤怒与焦急并生,她立刻冲了过去,狠狠掌掴了女儿一巴掌,将她手中威胁生命的凤簪击飞。
那一声耳光响亮之后,宫殿内只剩下凤簪在砖石地上的哀泣之声。
赵瑢难以置信地伸手触摸火辣辣的脸颊,手指与脸部皮肤接触的那一刻,她感到了刺骨的疼痛。
平日连骂都舍不得骂的女儿,如今竟然挨了一巴掌,赵瑢的心彻底凉了。
渐渐平静后的许俶面上露出一种无可质疑的威严,她开口道:“你是我的女儿,我不允许你死,死于你对旁人的摇尾乞怜,死于你无能为力的懦弱和自取灭亡的绝望!”
在赵瑢用生命威胁自己的时候,许俶突然想起了很多人。
正如后宫中那些动辄一哭二闹三上吊争宠的妃嫔,因为她们什么都没有,为了得到皇帝的垂怜,只能用柔弱无助的眼泪和仅有的生命去争取无情帝王的一点点青眼,何其可悲!
而拥有大权的上位者轻而易举地识破了她们的小把戏,心情好时像逗逗狸奴那样,与她们玩笑。
是啊,她们就算以生命为代价,得到的也不过如此。
而她的女儿正在重复同一条道路,用她的生命,做最后一搏。
所以许俶愤怒,她不能容忍她原本骄傲的女儿在摇尾乞怜。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周国当质女吗?”许俶强抑制住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因为那里有最成熟的野心家和最心狠手辣的阴谋家,她不仅成功主宰了自己的命运,更决定了王国的走向。”
“那才是我希望你成为的模样。”
元衡,大周的文肃公主,曾经同样面临和亲远嫁的危险,但现在谁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只知道大周有一位万人称颂的英明太主。
“我们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法改变的,但却不能因此而放弃。”
“不要再做男人的附庸了,成为他们成功后的陪衬,或沦为他们失败后赎罪的砝码。”
这些日子,许俶想明白了一件事。
做皇帝儿子后面享福的太后,是他的陪衬,但一旦朝局混乱,她不得不肩负起本该由皇帝肩负的责任。而在更为危急的时刻,她的女儿便成为可以随时牺牲的代价。
“我不能再做失败的承担着和成功的陪衬者,你也不能!”
她们要成为自己人生的主人。
这番肺腑之言,悲怒交加的赵瑢还无法彻悟,她只是顶嘴道:“你的大道理就是让我成为人质吗!”
许俶轻柔地拂开女儿散落的鬓发,心疼地查看了她红肿的脸颊,但赵瑢别过头去,甩开母亲的手,丝毫不领情。
许俶不在意,她知道女儿还在气头上,只继续说道:“《触龙说赵太后》中有一句话倒说得不错,‘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要为你筹谋天下大权,我不会让你再做可以随时被舍弃的公主。”
“送赵?赵帝他儿子太子比你年纪都大,你以为可以通过生儿子成为太后主宰赵国大权吗?何况赵对我大燕素有旧仇,更有防备之意,你甚至有性命之忧,又何谈大权?”
更不要说她的女儿会因走上这条路受到怎么样的屈辱。
“古往今来,为人质的皇子不乏有回国成为君王的,秦昭襄王便是其中之一。”
“我要加封你为‘承业大长公主’,表明大燕的公主与皇子一样尊贵,同样可以继承大位。”
这是许俶深思熟虑的结果,白白将女儿送走,将她置于一个险象环生的境地,却无法某得半点好处,这是许俶绝不能接受的。
那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女儿成为获益者,否则,承担巨大的风险则毫无用处。
“只有这样你才能免于和亲赵国,去大周吧,去会一会那个成功的野心家,从她手上活下来,活着回来!”
热泪终于夺眶而出,这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能为女儿做得最后一件大事,她将毕生的爱用这个不被人理解的方式倾注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许俶泣不成声。
如果不是用封号昭告天下赵瑢的重要性等同于皇子,周国又怎么会接受燕国公主作为人质?只有周答应和解退兵,赵的如意算盘才会落空。
这是许俶为了救下女儿行使的计策,哪怕这大概会以母女永别为代价,但她绝不能眼睁睁将女儿送往赵国那个魔窟地狱!
——
经过周燕两国漫长的谈判,这一年的十二月初一,风雪之中,浩浩荡荡的仪仗从燕国的都城出发,护送着大燕承业大长公主前往周国都城为质。
而周国为表诚意,大周萧太主将自己的亲表妹萧容珝册封为“迎燕特使”,带队前往边境迎接燕国承业大长公主。
这件事标志着周燕战争以两国握手言和结束,燕国虽然损了颜面又割地求和,至少还能有一口气苟延残喘。
周燕两国再一次签订合约之后,赵又成为了两国共同的敌人,而赵打的借和亲出兵之名深入燕土的算盘因此落空。
坐在车驾里的赵瑢擦拭着泪水,她渐渐明白了母后的苦心,就算母女二人在临别之际心结已解,可这一面,也许就是二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面对漫长而刻骨的离别,她的心又怎么能不痛?
燕国的公主不愿离开故土,赵瑢刻意走得很慢,她因此错过了大周盛安城内最波诡云谲的时段,更无缘得见大周第一位女皇帝登基的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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