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谈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大周朝廷松了一口气,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至少结局是能让人接受的,只能感叹幸好。
当燕国承业大长公主的凤驾缓缓驶离燕都向盛安城行来的时候,元衡做了一件事,下令将骠骑大将军夏侯雍停灵于明光宫偏殿内的棺椁入土为安。
东征的主帅见到山河太平,总该能瞑目了。
能让夏侯雍的棺椁在明光宫内停留约四个月之久,对于为国捐躯的他而言已经是莫大殊荣了,毕竟他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明光宫的主人,过往只有太后、皇帝、皇后才能拥有这项资格。
十二月初六,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天亮得很晚,好像长夜没有穷尽一般。
可就算天色再差,被追封为武成王的夏侯雍的葬礼都是耽误不得吉时的,送灵的将士、宫人一早就准备将他的棺椁运到远在百里之外的万年吉地安葬。
众人一丝不苟地按部就班,可是所有人都好奇一件事,出殡之时孝子手执纸蟠前行的这一环节不知是不是陛下亲临。
这是葬礼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陛下与夏侯雍有血缘关系,这一项猜测在众人心里早已经有了确定无疑的答案,否则太主又怎么会允许武成王居于宫中与陛下多有接触呢?
生父亡故,孝子送行。
这个人为造就的法则似乎本就该是天经地义的,故而才有“多子多福”一说,若是临终没个儿子送行撑撑场面,当真是孤苦伶仃,惨绝人寰。
那可是绝后的啊!
这项广受认同的法则是加剧世道重男轻女的砝码,而身处其中获益的人更不会想着推翻,他们默契地维护着,正如此刻流露出对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同情。
陛下从未唤过武成王一声“父亲”,陛下随着太主的姓氏,看起来和夏侯雍没有一丝一毫关系,这葬礼又该如何进行?
聪明之人当然知晓其中的利害,陛下是天子,天子之父,当然也是天子,若是将夏侯雍奉为父亲,那就是将大周江山送予异姓,这是绝不能容忍的。
陛下大概是无法亲送生父最后一程了,可悲啊。
心思各异的人在等待着启程的命令,太主如何安排不是他们能妄自揣测的,他们只需要听命即可。
——
含英殿内,元衡与元据母子二人最激烈的冲突将因葬礼事宜而爆发,而葬礼不过是表面一层浅显的引子,根源则是地位崇高、权力崛起的元衡在挑战传统的以父为尊的模式。
战事一旦打响,必然血流成河。
身着缟素的元据早早到了含英殿,这一日是武成王发引的日子,他想送夏侯雍最后一程,母亲也会与他一起前往吧。
毕竟自此之后,夏侯雍在人间就再无消息了,阴阳两隔,人情断绝。
元据见到了一身白衣的母亲,可她只是沉默哀伤地坐着,没有半点要动身的意思。
“母亲,时辰要到了。”他低声提醒。
元据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的回应,她像是做了重大决定一般,沉重地道:“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身份是最无法回避的争议话题。
夏侯雍只是功臣,他不是太主的丈夫,更不是皇帝的父亲,太主与陛下的行动不能给居心叵测之人别有用心解读的可乘之机。
“母亲,你不能如此无情和狠心,”元据的顶撞来得非常克制,他很冷静,没有汹涌而至的极端情绪,只有毫不掩饰的责怪和指摘,“纵然是一个人养了十几年的狗死了,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坐上的低眉的元衡霍然抬起头,眉宇间的那股哀愁和伤痛因愤怒的到来而被一扫而空。
“我无情?若是我真的无情,又怎么会亲笔撰写他的祭文和墓志铭?难道我不知道朝中有无数人可以代劳吗?我狠心?若是我真的狠心,又怎么能容他的棺椁停留在宫中?又怎么能允许他葬于我百年后的长眠之处?又怎么会下令将他追封为武成王?”
被儿子无情的指责令她愤怒,更令她委屈,她做的一切都被元据忽视了,因此怒斥她冷漠与绝情。
而元衡终究是满足了夏侯雍当年的心愿,让他安眠于自己身侧。
可她的儿子却觉得她做的远远不够,或许元据正是代表天下人来指责她,更是代表父权来讨伐她。
夏侯雍为了她、为了大周奉献了一辈子,临去了,她竟然可以因为名分不正的缘故拒绝出席。
她不是真的无情,而是因为她就算做了再多在旁人眼里都是不够的。
更是她因为自己的利益而伤害了一个男人,不给他名分,令他死后入土难安。
而这个男人忠诚,勇猛,立下了汗马功劳,挽救了颓败的局势,一生走来似乎没有丝毫对不起她的地方,她竟然还辜负他,所以她简直十恶不赦,连她的儿子都挺身而出谴责她!
元据听完解释,对母亲的宽容并没有因为此而到来,他反而愈加愤怒了,他无不讽刺地说:“母亲停灵于宫中,难道不是为了借此向燕国漫天要价?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利用他的死了,毕竟‘哀兵必胜’不是吗?”
阵亡主帅迟迟不入葬,就是要警醒活着的人,为了胜利大周付出怎么样的代价,而兴兵作乱的燕国又是何等的罪恶滔天。
这一步,只怕不是出于太主对情人的爱意,而是出于她对局势的谋划。
“你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你自己!”元据突然暴喝。
元据压抑在心中许久的痛苦终于爆发了,积攒在心中的愤怒和郁结与一个人有关。
朱翀作为战俘被押解回京,后来在审问之中,自知死无葬身之地朱翀毫不顾忌,直言不讳燕国许相死得蹊跷,他要元衡付出代价。
元据听懂了,朱翀带着主力发疯一般进攻金石江,除了有战略考虑,更是因为想杀夏侯雍泄愤!
而许卫之死的谜团却让他想起了战争刚爆发那一年除夕之夜元衡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燕国内部斗争激烈,朝局动荡,大周就有可乘之机。
许卫死了之后燕国内部果然风云涌动。
是谁?还能是谁?又有谁有这个本事功成身退?
元据念及此,双目通红,越发悲痛了,他想说服自己,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可他办不到。
他的父亲不是母亲杀害的,可是他却因她而死!
元据这辈子的伤痛和遗憾终于是成形了,永远地烙刻在他心里,一旦想起,就会疼痛入骨。
元据俊秀的面容因为痛苦哀伤变得扭曲,他带着哭腔道:“他死了,死于你的野心和阴谋!死于你对权力的执着,他终于还是成为你权力路上血淋淋的垫脚石!”
剧烈变化的情绪让瘦弱的身体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元据因此而双目晕眩,险些站立不稳。
但他撑住了,他永远无法报答父亲的生恩,所以他现在只能用为他求得公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孝心。
尽管,这一切的代价是与手握大权的母亲为敌。
悲愤的元据单枪匹马杀入敌阵。
这时元衡望向空荡荡大殿之中孤军奋战的儿子,那一缕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森冷。
奇怪的是,元衡竟然不愤怒,悲哀在重重敲击她的心房,这一刻重击的力量来源不知是出于夏侯雍之死,还是出于儿子对自己无情的攻击。
这突如其来且铺天盖地的悲哀却使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似乎透过人心难测看到了悲剧和愤怒的本质。
子通过压榨妻,终有一天会成为父,因此父与子才是最紧密、最团结的利益集体,而这以父为尊的世道则是千千万万对父与子关系的集合。
而这个巨大的集合里,本没有女人的位置。
所以,当一个女人站出来,不再遵循旧有的秩序时,试图用权力抬高母亲的地位时,冲突就发生了。
矛盾爆发的时候,终究会成为父的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父的阵营,替死去的父冲锋陷阵,执戟而战,而他的对手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难道这是天生的敌人吗?元衡已经在心里问自己。
他并不是如萧广死前所说的权力道路上的敌人,而是生来就注定了的立场?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抚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竟然是她的敌人!
何其悲凉!
这一切当真早已经是命中注定的吗?
元衡牙关紧闭,她感觉到痛苦的泪水即将伴随真相到来。
她怒斥元据:“我十月怀胎将你生下,不是为了让你今天来羞辱我的!”
“将你生下来时我戴罪禁足,尚不知生死何定,可那时我告诉自己,要尽力做一个好母亲。”
如今风光无限的太主终于还是想起了最为艰难的黑暗岁月。
“后来元贺政变,我趁势洗刷了冤屈,那时我想,绝不能再任人宰割。可元贺并不会放过我,他让我们母子前往边境灵州,我在紫宸殿前磕破头请他开恩,又放下一国公主的尊严向那些世家求情,去闹、去哭,去逼元贺退步。”
直到今天,元衡额头上的疤痕还依稀可见,岁月无法洗清一切,依旧留下了铁证。
“后来发动宫变,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可是边祸已起,又怎么敢松一口气?一直绷着心里的弦到了今日。”
“是,你当然可以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但我是你的母亲,如果我没有权力,又怎么能保护得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以为你真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我和你早就是死在灵州,变成两堆无名白骨了!”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竟然因为我不出席夏侯雍的葬礼而不留情面地鞭挞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有生你、养你之恩的母亲吗!”
二十年母子,怎么能没有感情?
元衡知道真相的残酷,但她终究对这个敌人有些感情,所以她动情地为自己辩白。
这二十年点点滴滴母子情分没有半分掺假,就算是没把他当成继承人培养,又真的动过半点狠心吗?
她没有!
“我除了没给你实权,还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心如刀绞的元衡自觉并不无辜,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受到这样的耻辱。
实权?呵,元据听完只是无力地笑。
他不是傻子,他早就渐渐看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他愤然道:“实权一直都在母亲手里啊,为了你的天下,我和父亲都成为你最称心如意的工具!”
这是他第一次称夏侯雍为父亲,他终于有勇气讲出真相。
元据是元衡权力之路上的拐杖,而夏侯雍则是她战无不胜的一把利刃。
他们在她眼里不过是物、尽、其、用。
“这皇位,从来没有一天是真正属于我!”
元据哭叹地悲凉,一个不属于他的皇位,夺去了他的亲缘,让他的母亲成为了杀死父亲的罪魁祸首,作为儿子夹在其间生不如死啊!
现在将埋藏在心里真话和不甘发泄出来之后,元据有一种久干逢甘雨般的畅快和卸去背上五指山一般的轻松,可他却渐渐疯癫了,他好像要失控了。
他不明白,衣食无忧、荣华富贵的代价就是亲情割裂,反目成仇吗?
恐怕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都不如元据心里此刻那么煎熬,他想撕开自己的胸膛掏出那颗被痛苦凌迟的心脏,安抚它,或者彻底杀死它。
可他做不到,它挣扎之后好像麻木了。
已有疯癫之兆的元据却突然渐渐安静下来,他双膝跪地,行大礼。
“母亲,请您将本就属于您的一切收回去吧。”
争吵随着元据的伏跪而戛然而止。
座上的元衡冷眼看着儿子如最激烈、最起伏的戏剧一般变化的言行举止,善变得令人觉得离奇古怪。
她的儿子竟然也有她看不透的一天。
她沉默了许久,堪称寂静的殿内响起了她充满警告之意的话:“你知道你说的意味着什么吗?”
元据很清楚,意味着改天换地,意味着女皇登基,甚至意味着作为废帝的他可能有性命之忧。
可对于他来说,这个交易是值得的,或许等到那一天他畸形的家庭得以以正常的样貌出现,而他也终于得到了解脱。
元衡终于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走到儿子跟前,冷漠道:“起来。”
元据的起身并不表示他得到了母亲的宽恕。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做得一切都太蠢了,你最为宏大的叛逆只是出于情绪化的表达和斥责。若你真的有点本事,就应该杀了我,成为真正的皇帝,到时候,别说你亲自祭拜夏侯雍,就算是把他追封为皇帝都随你心意。”
此刻的元衡威严冷酷,比极寒的冬雪还要冷漠,比暴烈的野火还要残忍。
她的愤怒和悲哀已经被炼化为利刃,将那个替父作战的儿子斩于马下。
“你想追求情亲?没有权力就会失去一切。你只从我身上继承了重情重义,却没有得到半点智慧与谋略。”
“你懦弱地简直不像我生出来的!”
元衡早已经斩断了他权力的翅膀,却恨铁不成刚地质问为什么他不能飞翔,正如许多男人对女儿们做的一样,不过是强者在压迫、剥削弱者的同时,还要弱者承担指责和愧疚罢了。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她还留什么情面,做什么慈母?
脸上一点也不疼,因为元据的心早已经麻木,感知不到疼痛了。
他痴痴地干笑了两声,亲情啊,他还是放不下,这是他失败的根源。
生恩,养恩,是啊,元据看得到母亲为他做的一切,幼年的记忆已经太遥远了,可总有烙印在深处的蛛丝马迹时不时浮现至眼前心底。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旧事,幼时昏昏沉沉的时候,天暗暗的,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可他的母亲,总是坐在床前不知疲倦地照顾被病痛折磨的自己,有时候是讲故事,有时候是带着玩偶与自己玩乐。
她病好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公主府的花园里荡秋千,他在秋千上坐着,母亲在后面推着,那时的风多和畅啊,母子二人笑得多开心啊。
所以他做不到完全恨他的母亲,做不到弑母夺位,他怎么能做得到啊!
“母亲,是天命所归,是人心所依,这天下本就该是您的天下。”
他已经做出了他一生之中最至关重要的决定。
其实元衡很清楚,元据做不到的最根本的原因不全是因为不敢、不想,而是因为不能。
他用亲情掩盖了自己的无能,而她,一手造就了他的无能,为的就是她夺取皇位之时能留下他的性命。
“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据再一次跪地行礼,大呼万岁,他无法再反抗了,只能认命般地选择退场。
在一场闹剧中,大周的帝位尘埃落地。
这个结局并不令元衡意外,只不过这场插曲,令她疲惫不堪。
其实她早已经明白,在选择权力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将要承担一切。
母子反目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赢了,她将赢得天下。
这就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吗?
元衡沉默矗立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内,满屋子的华丽陈设反衬出她的孤独和痛苦。
这一切只有时光与她共担,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永远陪伴她的影子,她不愿意承认和接纳的影子。
日影移斜,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想起出殡一事,眼看时辰已经过了,她匆忙唤来人。
这时候冯佩走了过来,低声对她说,方才长公主在殿外,听了一会儿便对她道,嬷嬷,若是有人问起母亲和皇兄为何不出席,你便说母亲悲痛难抑,凤体违和,皇兄正在殿内侍疾。
元光对冯佩说罢,她收敛起沉痛和复杂的心思,昂首抬头前往出殡现场。
元衡听完,严肃沉痛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她的女儿并没有令她失望。
她相信,她周全又勇敢的女儿一定能挑起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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