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王夏侯雍的出殡规格是极高的,由于他是军功卓著的功臣,有使用军队仪仗的资格,身着铠甲的军士列成军阵,从明光宫排列至百里之外的墓地。
威仪煊赫,威武浩荡。
军阵之中,灵车缓缓行进,在灵车前方策马执幡的当朝桓昭长公主元光。
她神情肃穆,姿态庄严。
沿途致哀的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孝女执幡,这看起来有些怪异,但皇家的事,绝不是百姓可以妄自揣度的。
十五岁的元光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大场面,她临场不怯、临危不乱的气度就是在年复一年的经历中磨练出来的,她并不在乎这些目光。
其实在她赶往宫中的停灵之处,决定执起纸幡的时候,敏锐的她就感受到了众人对于自己出现的诧异,甚至有一些排斥。
在含英殿外断断续续听闻到母亲与皇兄的争执后,元光心知二人只怕无法按时前往现场,她深思熟虑后决定自己立刻启程。
元光心里想着,这一切我来做,绝不让外人知道母亲与皇兄闹了矛盾,更不能让葬礼无法进行,让旁人猜疑纷纷。
明光宫侧门之前,早已经过了吉时,发引的队伍不知改如何安排,小声的议论此起彼伏,焦躁不安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群之中。
元光刚到时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来对了,再晚一些,就会有人去含英殿请人,只怕争执隐瞒不下,而她正是最合适出席、最合适稳定大局的人。
她将为父亲送行。
“母亲悲伤过度,凤体违和,皇兄正在含英殿内侍疾,如今吉时已至,起行——”
呼啸的风中,元光响亮的嗓音压盖了风的喧嚣和底下众人的议论,而她充满坚定力量的话语更是唤起了队伍众人的理智与精神。
她接过纸幡,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而后元光才感受到那一阵怪异,因为她做的工作原本是为他哥哥准备的,因为兄长的缺席,她才有机会做这一切。
这不合理,灵车之上的明明也是她的父亲啊!
队伍缓缓向墓地开去,元光收敛沉痛的哀思,思考着母亲与皇兄的争执会给家庭和朝局带来什么影响之外,她思考的还有一点,为什么这些人既默认又排斥她替父引灵?
没关系,她会告诉所有人她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让他们无法再怀疑和排斥。
这时候的她只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不对劲,还无法透过眼前的迷雾洞察本质,不过这依然会成为她大步向前的起点。
——
百里路途,耗时两日。
因沿路设置“道祭”,方便来人致哀,所以走得并不快。
皑皑白雪将这一片平坦广阔的土地都掩埋,留下一片寂寥,远处的山陵失去了鲜活的绿色,雪盖上去,唯有怪石嶙峋之处才可见如深渊一般的漆黑。
大道上行走的是身着白衣送葬队伍和身披黑甲的军用仪仗。
天地间只有黑白两色,但很快一抹鲜红就会以它的夺目,打破这肃穆却沉闷的一切。
庄重的礼仪伴随着军队鼓吹之乐与哭丧的连天哀嚎一项又一项有秩序地进行着,待到将棺椁葬入墓穴,放置好随葬品,封闭墓门,加盖封土。
仪式告一段落,但还有一项绝不能忽略,从战场上俘获的燕国战败之将,将以他们的鲜血祭奠大周武成王。
燕国战俘被带至墓前,以主帅朱翀为首,还有百来人从高到底的各级将领。
他们早已经被带到此处,饥寒交迫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他们的不满更是在难捱的每一分每一秒累计叠加,等待着某一刻的爆发。
元光第一次见到朱翀,那个曾经在军情中听过许多次的名字,是造成血江之战的罪魁祸首。
健壮的武夫在将近半年的俘虏生涯中变得狼狈,朱翀的须发凌乱,衣着随便,沉默不语,可当他看见那个捧着夏侯雍灵位的十几岁小姑娘时,突然放声大笑。
他边笑边喊:“可笑,可笑啊!”
夏侯雍死了,竟然没有儿子捧灵,就算是追封为异姓王又如何?他这辈子都是权贵的小白脸罢了,到死了儿子都不能认爹。
肃穆的氛围被朱翀放肆的笑声彻底打破,哀悼人群的目光霎时之间被朱翀吸引。
主持葬礼的官员立即示意让看押的士兵堵住他的嘴。
可这时,元光走了过来,一挥手,阻止了士兵的动作。
“你笑什么?”元光的声音被漫天的风雪一冻,森冷之意凛然。
“你是谁?”毫无惧意的朱翀明知故问,傲慢尽数展现。
元光扬起下巴:“元光,文肃太主之女,大周天子之妹。”
桓昭长公主与罪俘的对话使得周遭骚动的人群识相得闭了嘴,天地间又只剩了呼啸的风声。
“我只知周国有太主,而不知有天子。只知道元衡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善用活剐,任用酷吏,利欲熏心。”
“她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的男人更狠,父子不能相认,永远天人两隔了,而这最后一面,竟然拦着不让见,只让一个女娃娃来撑门面。”
“夏侯雍是我敬佩的对手,可我替他感到不值,这般隆重的葬礼反而更为可笑!”
朱翀口里的“女娃娃”听起来好似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之心,可在元光眼里,却是一种轻蔑和不屑。
随行送葬的官员听见此言,纷纷露出震惊和不知所措的神情,这人死都不怕,当然口无遮拦了,可惜长公主年轻气盛,给了他大放厥词的机会,这下不知如何收场啊!
场面看似要不受控制了,敌国败将口出狂言侮辱太主,离间太主与陛下母子,贬低武成王。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元光却没有手足无措的慌乱和不该当初的后悔,他只不过把其他人内心的不满说出来了而已,因为她早已经在旁人的目光之中察觉到了不对。
治水当疏不当堵,这是小时候母亲教给她的道理。
今日她若是暴怒而起斩了朱翀让他闭嘴,只怕会让那些本就感到怪异的人愈发相信朱翀的说辞,更会猜测到母亲与哥哥是不是真的爆发了矛盾才导致二人均不在场。
由此引发的争议甚至会影响到朝堂局势。
元光要反驳朱翀,不是为了让朱翀知道他错了,而是要让在场的所有人知道,但凡作此猜测的人都大错特错了。
“我母亲与父亲相识相伴二十余年,竟然轮到你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外人来置喙!”
“在我母亲悲痛难抑、无法出行的时候,竟然有人因为她的悲伤而信口雌黄、费尽心机污蔑她的真情,难道她的哀痛有错吗?!”
“而我那在病榻前尽孝的兄长更不知道外人在如何诋毁他,难道皇兄的孝心也有错吗?!”
风雪哀鸣之中,元光声声厉厉,每一个字眼都饱含她充满愤怒的力量,她在用最密切的家庭成员的身份和最严厉的诘问来彻底终结一个外部敌人制造的不着边际的谣言。
“而我,桓昭长公主,更要告诉你,你对于我母亲的一切臆想和认知都是错误的。”
“她不仅心怀天下、宏才伟略,而且对待蝼蚁般的敌人更是宽宏大量,因为,我可以代表她赦免你。”
元光话音刚落,不仅是她面前的朱翀倍感意外,而送葬的官员和将士们更是瞠目结舌。
小公主在说什么?!
这样一个在大庭广众面前污蔑太主,离间太主与陛下母子关系的敌国俘虏,怎么能说放就放?难道年幼无知的她当真以为这么做就是大度吗?
就在众人以为骑虎难下之时,元光话锋一转。
“赦免你,是我母亲的气量和风范,但我还没有学会她那般大度和宽容,我绝不会让出言诋毁我母亲、父亲、皇兄的小人轻而易举地逃脱制裁!”
“你和我比武,你若输了,血祭照旧;你若赢了,我不仅代表母亲赦免你,还会派人将你护送回燕国。”
这是长公主的宽宏和承诺。
“就在我父亲的墓前,我让父亲知道,我是他的骄傲,更让你知道他这辈子没有丝毫遗憾了,更没有半点不值!”
为曾经的战友送葬的曹延襄眼里,这一刻,她似乎透过阴沉的天和不息的雪从元光身上看到了远在宫城之中的元衡。
智慧、刚毅、坚定、勇往无前,所有拦着她的东西都会被她亲手击碎。
生女当如此啊!
曹延襄与夏侯雍亲自教导元光武功,元光更师从昙影,对于她挑战朱翀,曹延襄并不担心,何况这位战俘已经饱受饥寒折磨,这倒不是胜之不武,毕竟朱翀有四十年的功力,而元光才十五岁,曹延襄心里合计个一来二去此计可行,便示意将士摆好阵型做好准备,给元光腾出地方来,顺便持刀出阵,防止朱翀暴动。
可在有些人却觉得元光此举是小女儿胡闹,对方可是沙场宿将,她简直不自量力,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太主定然要责骂不加劝阻的自己。
一时之间,“三思”之声从四面八方涌入元光的双耳。
元光在出言之前,评估过自己与朱翀的实力,她已经在朱翀的行动之中发现他有旧伤,纵然对方是为猛将,她也不惧,何况她还有愤怒。
而她更清楚,这样的处理是为了周全母亲、父亲、兄长三个人的颜面,更要维护大周的颜面,否则传扬出去,引起朝臣猜疑不说,更丢了大国风范。
所以,她以身犯险势在必行。
而她内心无比期待着亲手斩杀朱翀的那一刻,血管里的杀意鼓动着血液奔腾,这风雪便也不让人觉得冷了。
元光很大度,她甚至让朱翀挑选他最为得意的武器。
朱翀选择了一把长刀,而在见到朱翀选择了武器之后,元光命人提来了她的枪。
久经沙场的朱翀一看,心想虽然说“一寸长一寸强”,但枪沉重,对于她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只怕无法用得得心应手,用得不好甚至会因笨拙迟缓而丧命,但他的刀则能灵活展开,这么一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朱翀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绝处逢生,真是多亏了眼前的小姑娘。
但他面前小姑娘却不是个可以被看扁的小姑娘。
这一瞬间,连看戏的寒风与白雪都收敛了嚣张的气焰,元光持枪而立。
她很安静,安静得没有丁点杀气,让人捉摸不透。
“请——”
可元光的礼貌只限于口头,她绝不会把的先机让给敌人,如果是她老师曹延襄的话,那就是口头的礼貌都不讲了。
话音未落,枪风已至。
这一枪刚猛利落,枪尖将凝滞的寒风劈斩出一道犀利的裂缝,向提刀而至的朱翀袭去。
枪与刀相击的那一瞬间,尖利的铁器锋鸣之声在天地间响起,试图用粗暴的叫喊闹醒远处酣睡已久的山峦。
这一枪,让朱翀感到了压力和振奋,他不再小瞧元光,霎时间爆发出凶悍的攻击性。
老将的勇猛让人想起了从山坡上奔腾直下的狼群,而无能为力的猎物只能慌不择路地逃窜,在惊慌中等待着步步紧逼的死亡。
作为一名沙场宿将,朱翀自然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枪也不例外,但朱翀之所以选刀,是因为他在四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沉淀出最狠辣的心法,使的便是刀。
于是这把刀一柄灵活而诡异的刀成为了朱翀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武斗。
长刀干脆地劈开了元光周遭的风,朱翀的进攻在不断扩展他的刀锋领地,刀风如浪涌,层层叠叠地排兵布阵,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勇猛的刀将会元光逼至绝境,而那时候诡异将取代了灵活,成为绝杀。
元光其实也懂刀,三五下来回之间,朱翀的意图就已经被她识破。
于是她运用起了长兵器的优势,从容不迫得应对,枪在她手中如同飞鸟掠水,逐鱼而去,有的放矢。
在看似如展翅白鹭一般悠闲得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而实际上元光一步又一步地将刀光布下的阵法拆得七零八落。
她用枪法给朱翀布了一个更大的局,使刀法无从突破,更做了一件事,将朱翀赶到长-枪划的阵局之中,再用出其不意地攻击将朱翀逼得步伐开大,左右突进,以此消耗他的体力。
朱翀从元光临危不惧和镇定从容脸上,从她进退有度又不失凶悍的枪法中清楚地知晓了她的本事,自己不能再困顿于她的陷阱中了。
不破不立。
突然,元光见朱翀自乱阵法,像是破釜沉舟的一击,他矮身突击,奋身而来,势必要砍断她的双足!
兔起凫举之间,元光弃枪!
她收步,以枪撑地,飞身一跃,躲过了致命一击。
此时,扎入地面的枪尖已经遭此横祸,长-枪造刀锋一劈,枪头与枪身分崩离析。
惊险刺激的打斗之中,场上响起了一阵充满后怕的惊呼,可若是赤手空拳对战锋利长刀,那长公主的性命更堪忧啊,于是底下观战的人又焦急起来,而曹延襄将手按在了自己的佩刀之上,随时准备出击。
而元光并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元光趁朱翀回身不备,拳脚进攻之间,灵活身法尽显,出脚一滚一提,她轻而易举地夺回武器。
枪变成了齐眉棍,问题不大。
她随后施展稳健而精妙的步伐向略带几许得意的朱翀攻去,棍棒出击之时,在朱翀耳畔响起了呼呼风声,风声竟然像短促而尖锐的哨声一般急促而刺耳,那是因为元光的进攻愈发猛烈。
朱翀的步伐彻底没有了章法,回身之后他已经失去奋力一攻制造出来的先机,勉强维持身形之余靠刀法捭阖抵御元光来势汹汹的反击。
元光的枪法,不,棍法,展露出心游万仞一般的从容自适和劈山断河一般的狂悍勇猛。
她棍尖向朱翀左耳袭去,止步于面门之外,声东击西之术,眨眼间长棍在她双掌之间伸缩自如,随后她抓住朱翀回防不及的时刻,棍尖向朱翀右手手腕狠劈去。
“咣当——”
长刀落地,长吟阵阵,而被刀锋砍断的枪头停驻在朱翀咽喉之前。
“你输了。”
呼吸稍显急促的元光扬起脸,对手下败说道。
“哈哈!”败战的朱翀笑得豪迈,“老夫在死前能有这酣畅淋漓的一战,死了也值得了!”
说罢他退后弯腰准备拾起长刀自刎。
没想到的是,他手腕又遭一重击,细闻似乎有骨裂之声。
“你凭什么以为还有自戕的机会?”
元光脸上胜利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转眼间变得森寒,就好似入秋那第一场风,彻底告别了温暖的夏,带来了无孔不入的肃杀。
她说罢,棍一丢,将地上的刀拾起握在手中,刀锋直指朱翀咽喉。
“血江之战,我大周无数将士马革裹尸,你鲜血流尽都无法赎清,你凭什么自尽就可以偿还一切?”
“墓葬之前,你口吐狂言,颠倒是非,污蔑大周,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
“天地为鉴,血债血偿!”
残酷的杀意从元光双瞳之中迸发出来,她要用朱翀的血,来祭奠阵亡的将士,更要用他的血来清洗他口无遮拦造下的孽。
“当真是口齿伶……”
他话没说完,刀锋已至,人头落地,不多时站立的尸身缓缓倒下,一声巨响过后,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漫天风雪之中,元光一身白衣,顶天而立地。
刀上滴溅的血液和地上不断涌出的血流是这个黑白世界里唯一刺目的红色。
元光转身看向不远处跪地的燕国战俘,她无情道:“斩!”
他们的血终于成为了对武成王夏侯雍的最好祭奠。
这一刻,曹延襄大喊:“威武!威武!”
这是军中凯旋之时高唱的赞颂,表达众人对战胜之将的钦佩,正如此刻曹延襄为元光圆满而周全地解决了棘手问题而高兴,元光打赢了一场仗,一场在诡谲心墙之间爆发的战役。
众将士随后兴高采烈合唱“威武”,昂扬奋发的巨响以陵墓为中心向四面八方传去,这振奋人心的赞美给单调而悲怆的黑白世间增添了最富生机的节奏。
元光在激动之余,渐渐感受到悲哀,接下来她又要如何面对母亲和哥哥呢?
她美满的家庭,似乎在父亲离去的那一刻后,再也维持不了温馨的表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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