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昭长公主元光在父亲的墓前,用最锋芒毕露的方式向宣告了她的成长。
曾经那个在太主母亲膝下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向世人展现出她的勇气与智慧,她的从容和果敢,她的临危不乱和迎难而上。
是时候让天下人知道,大周的桓昭长公主元光之名了。
而此时的元光还不知道,这一切真正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送葬沿途所见的军民对父亲的爱戴和崇敬会因为今日发生的一切而转移到她身上,她在维护国家威仪和亲人尊严的时候,意外地继承了父亲的军事威望遗产,这将成为她日后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后的一项强大助力。
可元光并没有为这件事的圆满解决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回程之时,策马前行的元光在沉思,她想起了从前母亲教给她的一席话。
母亲教她适当地撒谎,如果这个谎对自己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谁家的母亲会教自己的孩子撒谎呢?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老实巴交、诚实忠厚呢?
元光当时不太明白,直到今天她当着天下人的面理直气壮地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她彻底了悟了母亲的意思。
而在为了大局撒谎之后,她又要如何面对真相呢?
母亲还没有事无巨细地交给她,她必须快速成长起来以应对如今复杂的局面,因为她早已经知道她的家事就是国事。
——
回城之时元光快马加鞭,一日后,抵达了明光宫。
她不着痕迹地试探了守卫宫门的将士,得知这几日宫中并无大事,幸好。
元光心中有了着落,便即刻赶回含英殿见母亲,她当时离去时曾与冯嬷嬷交代,母亲定然是知晓的,这谎是大家一块儿兜住了。
元光擅自主张了一切,尽管她认定自己是对的,目前的形势也令她满意,但她还是第一次独自处理这样大宗的事项,她必须承认,现在有些紧张,她不知道母亲会如何评价她。
其实她和哥哥一样,都是有些害怕母亲的,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在含英殿议事厅里教训那些尸位素餐官员,一个眼神,一句责问,就算是没有大发雷霆也让人望而生畏。
以前她和哥哥知道母亲心情不好时,便悄悄跑远出去玩,虽然母亲不是一个随意迁怒旁人的人,但那种如坐针毡的氛围确实不好受。
如今站在的元光鼓励自己,就算小时候当真犯了点错,母亲劈头盖脸骂的少,循循善诱的多,自己不应该太过担忧。
“母亲,女儿回来了。”
屋外寒冷,元光突然走进温暖的室内,原本略微冻住的手握成拳后又舒张,适应着气温的变化,这大概也是她试图令自己稍显紧张的心放松的办法。
得知女儿回宫的元衡正打算从书桌前起身门前去迎她,没想到元光腿脚快,三步两步就到了里间。
她的母亲变得憔悴多了,父亲离世了,而后她又与哥哥爆发了矛盾,不要忘了还有数不清的政务在这几日见缠绕着她。
“阿娘!”
元光心中一动,环抱住了母亲,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越过了缜密的思维,一下子就自然而然由她发出。
这时,她心里有个念头无比清晰,如果当真有一日她的母亲和兄长之间的矛盾无法化解,那她应该怎么选?
而这一刻的母女相拥似乎给了她确凿无疑的答案。
“光儿,你做得很好。”
元衡鼓励地拍拍女儿的背,放开她,替她拂去了眼睫和双眉之间已经融化了的细小雪珠。
她已经需要昂头抬手替女儿擦去雪水了,元光现在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呢,也许以后还能再长长个儿,真好。
而元光的成长并不只是在于体貌的变化,更在于她逐步显露的品质,尤其是在这一次紧急的局势之中展现出来的令人惊叹的应变和手段。
她的女儿果真不令她失望。
得到母亲肯定的元光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是能告一段落了,可紧张的心一旦停下,反而变得空落落的了,有一股悲伤突然蔓延开来。
也许父亲的离去、母亲和兄长的争执都是出现原因之一,但她知道不应该在母亲心情正好的时刻问那日发生的事,结果总是会通过其他事件表现出来的。
元光内心的悲哀主要来自于以朱翀为代表的一群人的质疑。
为什么母亲和兄长的缺席会引发轩然大波?为什么自己的出现令那些人觉得可笑?
这背后纵然有敌国浑水摸鱼的原因,但却还有一层难以道明的疑惑让元光难受。
她被轻视、矮视、蔑视,就算最后砍了朱翀那一刀,她心头之恨依然难消。
元光与元衡围坐在火炉边上,她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告诉了母亲。
即使殿内有地暖,火炉中的红罗炭依旧发挥了它们的作用,它们安静地燃烧着,不敢出一丝一毫声响惊动身边的母女。
“因为我们做了女人不该做的事。”
听完元衡这一句话,靠着母亲的元光立马坐直了身子反驳,怒不可遏:“难道女儿不能给父亲送葬吗?儿子执幡捧灵和女儿执幡捧灵到底有什么差别?一样的流程,换了个人而已!难道我不是父亲孩子?难道我的心不够诚,所以不配做这样的事吗?”
元衡笑着摇头,又握住了女儿的手以示安慰:“我们迈出的第一步绝不能是自证清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因为旁人的质疑而怀疑自己。答应母亲,以后不能这样。”
在他们制定的规则中开启了第一轮自证,那就会有无数次被迫自证接踵而来。
元衡略显苍老和疲惫的面容上绽放的目光是充满力量的,元光在这一刻感受到来自于母亲的最为直接和直白的鼓励支持,而在坚强的力量之外,这一股目光又是无比温暖的,奠定了这一次深谈的基调。
元衡用平静而沧桑的语调慢慢为女儿元光呈现出这个世道的真貌。
“母亲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不能捧灵送葬,就像我小时候,我父皇告诉我公主不需要进入明堂祭祀先祖。这是规则,是法度,是世上运行了千年的规范,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世道下的每一个人都应该遵守,莫说真正去挑战秩序,就算是提出一星半点质疑都不能。”
“我年幼的时候曾经问父皇,‘难道女儿烧的香祖先们就收不到吗?’一句质问是可以被父皇用‘童言无忌’打发走的,但是我很多年后却为了真正踏入明堂付出了许多代价。”
“这路走得并不容易,因为我是陈旧规则的逆行者和反抗者。”
“如果我是一个顺从者,我应该成为葬礼上的一个‘未亡人’,应该替他张罗一切,而后再为他守节,这才是规则希望我做到的一切。”
“其实远不止于此,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应该顺从。好好的嫁人生子,哪怕是作为一国和亲公主也不应该生出反抗之心,因为这本是‘公主的义务’,更不应该继续将反叛进行到成为太主执掌大权的那一天。”
“因为这一切,无论哪一步都不是一个顺从的女人该做的,所以她注定会千夫所指。”
“从前没有祭祀先祖的公主,现在有了;从前没有执政的公主,现在有了;从前没有捧灵送葬的公主,现在有了。”
“当我们试图打破陈旧秩序的时候,旧秩序的拥护者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反对,目光和言语只不过是并不算严厉的手段罢了。”
“这就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吗?可是,光儿,如果我们都顺从规则,我们的情感和本性被压抑,我们的抱负和志向被磨灭,我们会变成千千万万个饱受压抑和折磨的女人之一,我们不再具有鲜活的面孔,而只有千人一面般的痛苦和麻木。”
元光眼中的母亲,是勤政爱民、心忧天下的统治者,她不仅有一颗炽热的心,还有英明君王所具备的政治智慧和处事手段,她这个太主做得很好。
这一切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
而她去祭奠她的父亲,更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不,母亲,这不公平!如果本就是不公正的规则,为什么我们付出代价?”元光激愤道。
元光自带一股锐利的锋芒和敢于直面困境的勇气,她一针见血、直切要害。
这远比她手上的刀剑更加光芒毕露。
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她甚至比元衡少年时期更锋锐。
元衡为此而感到骄傲。
“所以,我们要让不公正的规则付出代价。”
母亲是这样对女儿说的,从前是母亲在奋斗,今后就是母女二人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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