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内日光稀薄,只有红木灯架上一层又一层的烛火在照亮着殿堂内的一切。
烛火们沉默得和十九年前别无二致,它们从来都没有任何办法阻拦这个不敬先祖的女人。
她来到这里的每一次都不是为了供奉英灵,聆听训导,而是为了在先祖面前展现她无穷无尽的野心欲望,表达她对他们的蔑视。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你哥哥正式登基之前,在我之前从来没有女人有资格踏进明堂,祭拜祖先。是我打破了这个规则,一破就是十九年。”
“公主不能继位,同样是个腐朽的传统,那时我就想着要废除它,走到万人之上。”
听完母亲的话,元光心里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哥哥的弦外之音、老师的守口如瓶终于在这一刻水落石出。
她应该震惊,因为大周朝还没有过女皇帝,但她竟然如此平静地接受了。
元光心底甚至划过一丝极快、极轻的念想:或许本该如此,这天下本该就是母亲的,她早已经用实力证明自己能胜任皇帝这项工作。
她真情实感地道:“恭喜母亲夙愿得偿。”
“可我缺乏的依然是一个合法合理的名号。”
元衡转过身,看着似懂非懂的女儿,伸手指向明堂中的元奭画像,她道:“看呐,那是你的祖父,我的父皇——仁帝。”
元光闻声抬眼,那是她从未谋面的皇祖父,母亲很少谈起他,因此她对皇祖父知之甚少,只从臣子和宫人口中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信息,诸如他是个仁厚之君等等。
“父皇虽宠爱我,认可我的才能,却从不认为我可以继承皇位。是啊,公主怎么可以继位,女儿再优秀再出众也不能当皇帝啊,给她安排一个好婚事就行了。打破了规则可是要天下大乱的,更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元衡话语中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若有若无的讽刺。
元光知道她还有个舅舅,昔年正是母亲为了挽回祖父的声誉和洗清舅舅的冤屈,诛杀了罪人元贺,成为了镇国太主。
她现在知道,皇祖父虽然赞赏母亲,却把皇位传给了舅舅。而她更从曹延襄那里知道,舅舅在位的时候,爆发了赤云之乱。
如果皇祖父泉下有知,舅舅弄得天下大乱,不知道是不是会后悔将皇位给了他而不是女儿?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她,元衡打断了女儿的思绪。
“就算是明天我登基称帝,我的皇位依然不是名正言顺继承而来,是我争来的,是我与我的母亲争了四十多年争来的。”
元衡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她与母亲用接力的方式走的权力之路还没有走到最高处,她该让她的女儿知道,她们为了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承担了多少风险。
“我母亲除了用遗愿向我父皇求来我的开府资格之外,还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元衡此时抬头望向悬挂着的画像,她的父皇好似含笑看着自己,她又看了看一侧画像中的哀帝元恪,眼中甚是平静,丝毫不认为那个阴谋是罪大恶极的。
元光被她的话勾起了好奇。
“我父皇之所以只有两个孩子,那都是我母亲的功劳。”她侧头看向眼中带着震惊的女儿,直言不讳。
元光有如遭晴天霹雳一般,母亲竟然能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说起这桩旧事,而她丝毫不惧,说明母亲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元衡自知称帝更是离经叛道,她这都不在乎,还在乎旧事吗?若是面对几张画像和几座灵位就怕了,还当什么女皇帝?
“权力之路她走了二十年,我又走了二十多年,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弟弟生来就有的一切,我们用了四五十年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女人的权力之路如此艰难?因为父传子是一切权力规则的核心,无处不在的礼法和秩序是它伸展出来的三头六臂,从继承、葬礼、再到祭祀,没有什么能彻底逃脱它的禁锢和统治。上到天家皇位,下到小民薄产,这个规则早已经成为天下的主宰。”
“是女人做得不够好,所以才丧失了这个资格以至于无法在各个领域崭露头角吗?”
元衡在询问女儿的时候,给她设下了一个陷阱,是为了帮助她快速了解到问题的本质,因为已经在遭受了葬礼上的异样目光但却将任务完成得出色女儿更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
元光一扫陈列在殿堂中的灵位与画像,它们身旁的灯烛像一双又一双盯着她的眼睛,那些目光直白而刺骨。
而看到母亲毫不在意的态度后,她得到了一股支撑自己坦然面对的力量,她已然不畏惧,还因为他们只能属于过往,而她却手握将来。
“不要在他人的规则中进行自证,这注定是一条只有起点而没有终点的道路。这是母亲教给我的道理。”她昂首答到。
无论是送葬还是理政,她们能做得很好,但这却是腐朽的规矩所难以容忍的,她们更没有什么值得反思和羞愧的地方,反而是那些竭尽全力维护旧制度的冥顽不灵之人更应该汗颜。
得到满意回答的元衡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嘴角,她的女儿不仅成功回避了她刻意设下的陷阱,并且反将一军,剑指最根源的病灶。
“所以到了腐朽的规则该被打破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向旧秩序宣战的时刻。以什么作为我们的武器?权力。”
至高无上的权力。
“曾经的我,试图向天下人证明,女人不是‘半个人’‘残疾人’,而是与男人一样的‘完人’,她们同样可以在各个领域大放异彩,所以我鼓励女人走进农田、商市、朝堂甚至战场,而她们已经用出色的表现向世人证明,女人从不比男人差。”
这些安民强国之举,元光在成长的岁月中已经渐渐得知,那时候她只知晓这是母亲出色的安邦定国之策,却不懂她背后的良苦用心。
“但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元衡坦然地承认了,“不是我的做法错了,而是我的想法错了。”
错了就错了,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她不会像她死死护住君王面子的弟弟元恪一样,死鸭子嘴硬。
“其实男人比女人更清楚,女人拥有出色的能力,所以他们限制女人参与,把女人困在后宅,根本上为了阻止女人通过获得地位、名誉、财富、权力而获得力量,反抗的力量。”
“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仅要守住已经拥有的一切权力,更要把它们传给你。”
“我要将天下交给你。”
元衡回过头,她的女儿近在咫尺,母女四目相对的时刻,权欲和野心在彼此眼中点燃。
母亲用她心中经年累月燃烧不息的熊熊烈火点燃女儿内心深处还不甚明晰和不够强烈的模糊向往。
“旧规则中的男人已经用千百年的父子代代传承将权力和财富年复一年的延续,他们用这些逐渐累积的养分将自己膘肥体壮。而女人生来就是一无所有,更被排除在家族继承之外,因此一穷二白是她们的宿命,且代代如此!”
“若是前人奋斗的成果无法被继承,每一代都是白手起家,面黄肌瘦,那要如何向已经筋强骨健的旧秩序发起挑战?”
“难道对着他们大喊‘同生为人,我们应当得到平等公正的待遇’,他们就会可怜弱者而大方施舍吗?”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不仅要称帝,还要立你为皇太女!你是我的女儿,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荣耀,更是你无法推卸的责任!”
在这个散发着这父传子的正统荣耀与光辉的明堂内,元衡将她筹谋了十几年的计策用最坚定的语气和最强烈的期许告知了她唯一的女儿。
这是权力由母传女的起点,更是一个崭新时代的扉页。
诞生于过时而陈旧的腐壤中,奋发于阴暗与潮湿的压迫中,这一株新生幼苗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那……哥哥呢?”
元光胸腔内的心脏还在因为宏大的梦想和无上的权力振奋跳动,但她有一丝迟疑,那是她是对亲情的未知走向的担忧。
元衡收敛了情绪,光儿的问题她并不意外,孩子们兄妹请深,她这些年早已经看在眼里,她不会让元光和元据之间的感情成为母女之情和权力传承的阻碍。
“我已经命人打通旧时的信王府与景王府,再翻新府内建筑,给你的哥哥做府邸。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啊,血脉相连。更何况那些年身陷囹圄又生死难定,是他陪着我一同走来,我又怎么能不为他考虑?”
她与儿子的关系将影响她登基后的局势,有些事她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做,告知天下人皇帝母慈子孝。
元光悄悄打量了此刻的母亲,母亲像是沉浸在过往的又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中,元光不忍心打扰。
但她还是决定将想法告诉母亲:“可长幼有序,若是……”
还未说完的话被元衡冷厉如冰锥般的目光生生打断了,母亲在这一刻展现出的情绪善变得令元光意外,以至于令元光感到害怕。
“难道你是觉得我这么对他不公平吗?给了你权力,而给他的只是富贵而已?”
元光心头一惊,母亲的愤怒来得不可捉摸,她为自己辩解道:“不,女儿不是这样想……”
可惜她没有能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她必须承认,她有一丝为哥哥说话的动机,被母亲狠辣的目光一扫,狐狸尾巴根本藏不住。
元衡轻哼一声,目光向画像中的元奭飘去。
沉吟片刻的她慢悠悠道:“公平得很呐,我只是在用父皇对待我的方式对待据儿,父皇给我了数不胜数的荣华富贵,今日那一座豪阔富丽的镇国太主府还矗立在盛安城内,成为最无法反驳的铁证,如今我为据儿准备的府邸也毫不逊色啊。”
“有人替他鸣不平,可多少年来,有人替我道一声不公正吗?而更有人觉得,我那时得到的已经太多了,比太子得到的更多!”
元衡爆发的愤怒有了明确的指向,是她的好弟弟,如今一样悬挂在此处的哀帝元恪。
“得到了太子之位和大周天下的弟弟从不觉得他得到的少了,相反,他觉得阿姊得到的太多了。所以他费尽心思剥夺我所拥有的一切,甚至热衷于践踏我的尊严,最后差点亲手将我的孩子、你的哥哥,从我身边夺去。”
“前人流血流泪奋斗了多年的成果,在你眼中竟然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可以拱手相让的?是吗!”
光儿还太年轻,不懂得她如今拥有的一切,是她的母亲付出了何等残酷的代价才紧握手中的。
没关系,元衡对女儿是宽容的,她愿意给女儿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但元衡现在必须要用燃烧的怒火和严厉的斥责让光儿知道什么是不可退让底线!
她可以让女儿顾念亲情,但绝不能允许她将权力拱手相让。
“光儿,母亲要你明白权力只有在母女之间传承才能用最响亮、最有力的声音打破腐朽秩序定下的现状,否则旧秩序迟早会卷土重来,我、你也许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流星,而后这天下又将重蹈覆辙。”
“我不能退啊!我一旦后退,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些年在我的鼓舞之下,渐渐爬出深渊的女人们就会没了前路,再一次跌落到黑暗中。”
“你也不能退!”
元衡的命运早已经牵连千万之众,她身后是分得了田地的女人,是立于朝堂之上的女人,是身负功勋驰骋于沙场的女人。
她不坚持,还能指望男皇帝施舍吗?
过往历代男君王主导之下书写的青史册中早已经有了答案,那些文字中没有女人的位置,只有在角落中的才能瞥见她们瑟缩的身影。
愤怒已经消散了,元衡放低了声音,轻柔了语气:“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为什么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吗?”
元光心中也有了触动,她们离权力巅峰这样近,但不能忘了回头看。
她道:“是光耀天下的‘光’,是光宅万年的‘光’,母亲希望我能如中天的骄阳一般照耀四方,更希望我将来能一展所长,立下利于万世的功勋。”
“母亲,那时我还小,初生牛犊不怕虎,说我能做到,说不定还能做得比母亲期待中的更好。”
原来母亲早已经将种子种在她的心里,可是元光为什么今天竟然有了一丝退却,引得母亲火冒三丈。
或许是长幼尊卑在她心里留下了印记,或许又是面对天下重担有一瞬间的退缩。
幸好,小时候那个无畏且不受任何拘束的小女孩在心底不断鼓励她,她会做得更好。
元光眼里闪起了一点点热泪,她看向母亲,母亲所做的一切足以打动她,更鼓舞着她站在母亲的肩膀上勇敢攀登。
如果这是她的宿命,她一生都将为此感到自豪。
“我的好女儿,你已经足够努力、足够奋进,你很好。”元衡轻轻地拍了拍元光,含笑对她道。
这些年她早将一切看在眼里,又怎么会不为光儿骄傲呢?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啊!”元衡不禁老泪盈眶地感叹,她的女儿一定会她一样,睁开属于女人的眼睛,踏上属于女人的征程。
明堂中烛火再一次亲眼目睹了本不该发生在此处的场景,它们作为列祖列宗最忠诚的卫士,难以容忍和认可面前感人至深的母女亲情和牢不可破的坚固关系,可惜它们连表达愤怒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去,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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