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按例排算,今天是今年内最后一次朝会。
所有人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不安,有些事并非空穴来风,大周王朝要变天了。
宣政殿上,皇帝元据称圣体欠安,难以承担繁重的朝务,禅位让贤。
让“贤”的贤是谁,无可争议。
毕竟殷玉霜横行几年背后是谁的意思,她到底又想做什么,人尽皆知。更何况如今的朝会之外,禁军列阵执戟,又怎么会有人敢做出头鸟?
按不成文的规矩,禅位让贤是要有个“三请三让”的,具体来说就是臣下上表请太主登基,太主辞而不受,如此反复三次,太主方可登基。
但这个繁冗而造作的流程不为元衡所喜,她在元据提出请母亲主持大局后,当仁不让,干脆利落地起身走到了龙椅之前,入座。
这个举动显示着女皇陛下追求效率、看重实事的风格,而废除三请三让更是在彰显她的权威。
这十几年来,她废相后将大权紧握手中,又在朝堂中培植了一批势力,到如今是她光明正大为自己正名的时刻。
礼法上的瑕疵终究会被滔天的权势覆盖。
曾经的太主元衡是大周朝有实无名的皇帝,现在她将是名副其实的皇帝。
女皇陛下的登基大典将在元月初一举行。
——
现在元光知道礼部前些日子都在忙什么了,和尚服局一起织布裁衣呢。
含英殿内母女俩在试出席登基大典之时穿佩的礼服,不过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没有半点庄重和严肃,倒像是成衣店闲聊一般,反而让在此处帮着她们穿戴服饰的宫女紧张起来,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朕看着衮服的样式,不好。它是男装,还没有女式衮服,可女式又应该是什么的?难道花枝招展、色彩艳丽就是女式了吗?”
正对镜自照的元衡看着合身的衮服却有些不满。
她又瞧着那些宫人如临大敌的模样,挥一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将太女衮服穿着完毕的元光照了镜子后皱了皱眉头:“是因为过往只有男人能穿着,导致了现在穿上有一种自己也是男人的错觉吗?真怪异啊,突然有些怀念翟衣了。”
她想了想又道:“可我们不能再穿翟衣了,它身上缺乏象征,不足以展现威严。”
帝王衮服上的十二章纹样,代表着帝王的品格和权力。而翟衣上华丽的灵鸟纹与十二章相比则太微不足道了。
“现在穿起衮服了反倒‘变成了男人’了,是有些滑稽可笑,但却提醒朕,改变一个规则还不够,因为它太旧太老,已经散发出无数连带的规矩,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去修改。”元衡道。
眼下时间紧,这些事情可以稍稍靠后。
“母亲还一件事想提醒你,”镜中的元衡敛了衣裳,郑重地对女儿说,“穿上了衮服,便‘像个男人了’,真是这样吗?”
“等到朕登基之后,会有人要说朕不是个女人了,抛弃了女人的天性,成为一个没有性别的政治家,成为了一个英明的帝王,或者是成为了一个‘像男人的女人’‘不像女人的女人’。”
“可什么才是女人?不是依据衣着来判断的,不是通过地位来决定的。更不是拥有那些被贬低后专属于女人的属性才是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才是女人?还是情感用事不顾大局才是女人?”
“那是被他人定义的女人。”
“什么是女人啊?我们流着经血,能孕育生命,我们就是女人,无可争议的女人,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的属性,更没有人能污蔑我们的属性。”
“他们吹嘘朕不再像个女人,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臣服于一个女人,更不愿意承认天下大权竟然被一个女人牢牢手握。”
“光儿,你也要警惕这样的陷阱,以抬高之名的贬低,是歹毒而刻意的。”
元光若有所思,她突然豁然开朗,笑着道:“他们要是说母皇像个男人,只怕还有一层用意,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呐。”
她再一次望像镜子中的自己,无论穿着什么,她都是个女人,因为衣袍之下是一个能每月流血而不死的身体。
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还有一事,朕欲修改官职,”元衡由服饰联想到了称呼,“那些什么侍郎啊,大夫啊,曾经被男人垄断的官场诞生的官职自然是被他们专属的,要改。就说六部侍郎,就改为六部协理吧,太子太傅也要改为太女太傅。”
她决定召集亲信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顺便也给新入官场的女官们展展拳脚的机会。
“这件事就让你来领个头吧。”元衡对女儿道,这样的小事她们一定能做好的。
元光笑着道:“女儿遵命。”
——
衍初是新的年号。
衍,生也;初,始也。
这意味着全新的开始是由女皇陛下主宰的一切,这天地将如同新生一般焕然一新。
衍初元年元月初一,太极殿前,山呼万岁。
这是元衡经历的第四次登基大典,这一次独一无二的主角终于是她本人了。
四十五岁的元衡结束了长达十九年的镇国太主生涯,登基称帝。
丹陛之上的皇帝向皇天后土和天下苍生宣告:
“朕自天授初年主政至今,近二十载,内肃吏治,外定边祸,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女子有治国之能,然不可为帝,盖因旧制之朽败、陈规之迂腐、人心之冥顽。自朕而始,革故鼎新。”
她还要用母传女的崭新权力传承方式明确告知世人女人可以主宰乾坤,这个时代终将被她赋予全新的意义。
“立储以德,朕之女光,天资粹颖,英毅宏才,授以册宝,立为太女,正位东宫。”
在这一天,大周同时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女皇和第一位太女。
在丹陛之上,皇帝望着跪拜的群臣,她本该心满意足地享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荣耀。
可她却对太女说:“朕扶着你兄长登基之时,百官之中还无一女子,而今女官已占十分之三,可这远远还不够,因为曾经的文武百官全是男人却没人敢说一句这不公平。”
“朕登基,只是开端!”
这将是一个主角为“她”的时代。
被封冻了千年的冰川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阵阵壮阔豪迈的巨响,呐喊着、叫嚣着冲击经年日久沉寂与麻木,被禁锢的身躯充满即将打破一切桎梏的巨大力量,她们终将奔流咆哮!她们终将汇聚澎湃!
——
退位的元据被封为裕王,“裕”代表着富足,元衡选了这个字是希望她的儿子能平平安安享一辈子富贵,正如她的父皇对她的期许。
裕王府尚未完工,这时皇帝显示出了她慈厚的恩泽,让儿子依旧居于紫宸殿中,待到王府一切准备就绪,再离宫开府。
要知道紫宸殿乃是帝王之居所,而皇帝依旧留居于含英殿,皇帝这么考虑想必是出于对儿子的真切照顾。
多和谐的权力更迭,多温馨和睦的家庭。
元据只觉得讽刺,如果没有那日的针锋相对,也许这一切还能带着温度,可惜,再也追不回了。
母皇的筹谋和心计他看得明白,为了自保,他只能感谢皇恩,再强调自己体弱多病的事实,婉拒亲王开府议政一事。
因为他知道,母皇并不是真心希望他能参与到朝事之中,而对于他而言,真的参与到其中反而意味着危险。
紫宸殿到目前为止仍然属于他,可是他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他是有些后悔的,后悔与母亲为敌,可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了。
元据只能安慰自己,现在彻底的解脱了,从压抑的心情中解脱,从畸形的家庭中解脱。
等到母皇正式称帝之后,他不再是皇帝,终于可以唤夏侯雍一声父亲了,这种释然令他的悔恨减轻了许多,纵然斯人已逝,但他的心灵却终于在风波之后平静。
或许母皇说得对,他只得到了她的重情重义,所以他前半辈子被亲情所困,那后半辈呢?被权力左右吗?
曾经的帝王从年幼开始就必须接受来自于母亲的训导,她把他培养成了合格的傀儡,现在元据竟然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轻松,他该为自己活了。
在参加登基大典之后更换了常服的元据正在书房整理文书,这些都不是政事文书,只不过一些杂书闲书罢了,他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用这些打发时间了。
这时,宫人通传,皇太女已至,待元据点头后,元光走了进来。
已经换下衮服的元光这一次来了后显得有些拘束。
登基大典上母皇将她册立为皇太女,这件事想必会给兄长带来不小的冲击,毕竟很多人认为元据当是太子,待女皇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继位,一切又能转回既定轨道。
妹妹的客气,元据感受得出来,若是以往哪里需要什么侍者通传。
其实元光被册封为皇太女是他意料之内的事情,他很清楚自己早就出局了,现在更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将自己与妹妹的关系弄糟糕。
他淡淡一笑:“来得正好,我在整理前些年的丹青旧稿,你若得闲不如替我整理整理父亲留下的手记。”
这是元光第一次听到兄长将夏侯雍称为父亲,她感受到了他的轻松和平常,还有一股小心翼翼地珍视。
是的,自母皇登基之后,她们原本扭曲的家庭终于被强大的皇权掰正了。
“来呀。”元据抬头,脸上清风朗月一般的笑。
元光一愣,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册立太女之事根本没有对哥哥造成多大影响,那日他与母皇的长谈想必已经给未来确定了走向,如今的结局已经算得上是很好了。
“这是……父亲当年征讨越国回程之时亲手写下的游记?”
元光仔细读着那些穿越岁月的文字,想起了她逝去的父亲,一时之间,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说是游记也不算,它虽然记有一地的风物习俗,但除此之外更多地记述了一位军事家对于山川地势的见地。母皇与我说过,她一辈子没出过盛安城,所以父亲便将他亲眼所见的山河用这种形式呈与母皇共览,这只是其中一些。”
元据将父亲为母皇呈现的浪漫娓娓道来,以前他听母皇说起过,那时他对山山水水感兴趣又想依据文字作丹青,所以将这些游记都拿了过来。
待他说完,他才惊觉母皇与父亲的感情或许远比自己看到的深,那日对母后的指责是否太冲动了?
他的思绪被妹妹打断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竟然从不知道父亲这样会讨母皇欢心,”这一刻,感受到家庭温情的元光一笑,“哥哥要全部整理成文集么?”
这会成为哥哥纪念父亲的形式吧?
“是有这个想法。我还想画下来,也许我这身子骨不适合跋山涉水,但是设色作画却是可以的。曾经我没有时间,更没有理由投入爱好,现在有了。”元据抬眼对妹妹一笑。
眼见哥哥不在为过往而伤痛,又有了新的目标,元光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她大概是真的幸运吧,皇权翻覆之下,她依旧拥有亲情。
不过,苍天当真如此眷顾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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