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已经为元光收拾妥当了,她搬出了含英殿,成了东宫之主。尽管母女二人分居两宫,但关系依旧密切。
今日她求见母皇。
“八百人都点齐了吗?”元衡问。
“女儿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元光干脆答道。
前两日元据进宫,与元光一同求见了皇帝,希望皇帝能恩准二人清明之时前往武成王长眠之地祭扫。
出乎二人意料,母皇同意得很爽快,又让元光亲点八百禁军随从护卫。而她没有命奉辰卫随同,想必是顾及到如今紧张的母子关系,若是此时再派亲卫,就有监视之意了。
元光瞧着母皇如今心情正好,从庭院之中练剑归来,刚刚沐浴更衣,她便开口主动提起兄长:“哥哥很感激母皇的恩德。”
既全了他的孝心,又给了他信任。
元衡靠在榻上,带着一个母亲的无奈和伤感道:“这是你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总该让他去祭拜一番,要不然他心里怎么过得去?如今燕国大长公主不日即到盛安城,外交政务繁忙,否则朕也会亲自去一趟的。”
她心里叹道,母子能维持表面的和睦已经是不易了,如今至少没有再恶化。
元光道:“女儿会将母皇的哀思告知父亲的。”
接见燕国大长公主的大典,事关两国邦交,又显大周风范,是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的。
“最近不太平,你知道城中的流言吗?”说到燕国质女一事,元衡想起了城中沸沸扬扬的“阴气过重,必出大祸”的预言。
“女儿知道,可母皇明知此事为何不及早安定人心?”
悠闲靠在榻上的元衡眉眼间突露锋芒:“这正是朕让你亲点八百禁军随行的理由。”
“悠悠众口如何才能堵得住?女皇登基,那些无法接受的人心中永远都存在怀疑和反对,今天堵住了这群人,明天那群人又有了新的说法。”
“这种所谓的‘预言’不过是某些小人在造势罢了,只有彻底击碎他们的阴谋,才能让那些容易被迷惑的百姓醒悟过来,女人登基不会遭天谴,而只有居心叵测的小人在搅动风云,弄得国不泰民不安。”
“母皇的意思是,他们宣传这个预言实际上是真的在动手筹谋人祸让其应验,从而让他们的行为显得顺应天理?所以母皇特派八百人保护我和哥哥?”
元光震惊说道,原来母皇真的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可母皇不担心,祭拜路途遥远节外生枝么?”
“呵,”元衡轻声一笑,似乎根本不把这些宵小放在眼里,“他们的目标是朕,如果是据儿,他们就不会说明光宫缺乏阳气镇守了。再者,难道因为朕的怜爱就把你们都关在宫里,这看起来是最安全的,因为爱所以限制,这就是爱吗?朕真的关爱你们,当时为你们做足了保障,让你们踏足广阔天地。”
更何况,若是不让元据去,只怕他又不满自己了,元衡心道。
“谢谢娘。”元光笑着靠过来抱住元衡,她想飞,母亲做她的后盾让她毫无顾忌地飞,这就足够了。
“啧,早就长得比娘高了还往娘怀里钻。”嘴上嫌弃,但手上却暴露了元衡的真实态度,她轻拍着女儿的背。
“那些母皇打算如何处理这些宵小?他们会迎燕大典上动手么”
元光思来想去,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母皇,那么禁宫之中无从下手,唯有十日后的典礼是在城外举行的,那时候人多礼繁,最有可能生事。
“聪明,”元衡对着女儿露出赞许的笑容,“朕已经下令让奉辰卫清理谣言源头了,这只是第一步。这些人的来路奉辰卫已经在摸底细了,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些酷吏治下的漏网之鱼,这些人的旧党卯足了劲想报复朕。”
酷吏治下的腥风血雨还未飘远,贪官污吏的旧党亲眷便要卷土重来了,也许他们会杀自己立元据为帝,那么她的女儿同样危险。
但她的女儿早已经在送葬之时展出了超乎常人的智慧和应变能力,正如自己先前所言,真的爱她更不应该把她关在宫里,储君更是需要经受历练的。
元衡道:“朕希望你随同前往迎燕大典,光儿,你怕不怕?”
“不怕,”元光干脆答道,“他们既然已经心存歹意,就算一辈子都躲在宫里就能保证无恙吗?面对刀锋的那一刻,女儿绝不会心存惧意和退意,若是真的能引蛇出洞,那定然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元衡给她讲了自己的计划。
——
在迎燕大典之前,元光为了错开日程,让司天台算了日子后,在大典举行的前三日,她与被蒙在鼓里的兄长元据带着人浩浩荡荡前往武成王夏侯雍的长眠之地祭扫。
莽莽青山之中,事情进行得意外的顺利,这一点令元光颇为安心,至少让哥哥实现了藏在心底已久的愿望,让他内心的歉疚得以偿还,让他煎熬的内心得以解脱。
只不过长途跋涉让身体本就不强健的元据吃了一番舟车劳顿,二人回宫后,皇帝见裕王疲惫尽显,便让他在府中好好休息,繁冗的迎燕大典便也不必再前往了,否则折腾一天下来,当娘的要心疼了。
元光当然知道母皇的真实用意,迎燕大典只怕并不太平,母皇不愿意让哥哥冒这个风险。
更令元衡担忧的是,如果歹人谋害元据后再嫁祸给她,那她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这个杀子的恶名了。
所以,让裕王在王府修养,皇帝在暗中派奉辰卫保护是最佳的方案。
奉辰卫与禁军已经准备完毕,就等着引蛇出洞。
在明光宫的母女两人摩拳擦掌,等着燕国承业大长公主赵瑢的仪仗行至盛安城郊的那一刻。
而她们不可避免地谈到了燕国的那一对母女,许太皇太后和燕大长公主。
春光在小瀛洲泛起的粼粼波光给三月的明光宫增添了生动,而柔和的春风则给它增添了几许悠闲和畅意。
在游湖的画舫之上,元光问了元衡一个问题。
“燕国公主与女儿同龄,也不过十来岁,却被迫成为国家谈和的筹码,不知她心中是否有怨言。”
画舫船头,她伸开双臂拥抱春风,她是幸运的,而天下能像她这么幸运的女儿却不多。
“朕问你,如果有朝一日情势剧变,朕也逼不得已将你送走,你会怨恨朕吗?”
元衡说这话时笑得淡淡的,似乎并不担心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谁说得准?
元光沉吟了几许,坦然答道:“会。纵然是像燕国许太皇太后一样,为了女儿两害相伤取其轻,可女儿依然会悲哀、会怨恨。”
听完元光肺腑之言的元衡轻轻一笑,她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她的女儿还不需要在她面前掩饰真实的心思,面对母亲时有足够的坦然和真诚。
这是好事。
“如果朕是你,朕也会怨恨。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决定自己是否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它的母亲替它决定的,如果母亲没有办法为孩子谋求一个安全的环境,那不就是生下来和母亲一同受罪吗?母亲应当负起这个责任啊。”
“而天下已经有太多生育不能自主,生后又无能为力保护孩子的母亲了。她们被迫用生育向丈夫讨来地位,甚至有时候地位都无从谈起,只能讨来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和被赶出家门,所以孩子只能是她们讨好丈夫的工具。一个工具又怎么能真正活得像个人呢?”
“纵然如燕国公主,生于富贵荣华的皇家,最开始不过也是母亲许贵妃为了稳定地位,讨来恩宠的工具罢了。虽然许后可能是真心爱女,但她不能自主的地位却为女儿的悲惨命运埋下伏笔。”
后宫女子不生育,生前冷宫,死后殉葬,她们的生育怎么会是自由的呢?而皇权随时都可能剥夺她们的一切,甚至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母亲可悲,孩子依旧可悲。
“而在她成为摄政的太后之后,她终于拥有了权势,可惜已经太晚了,燕国那摊子已经被她儿子搞砸了,她被迫出面收拾残局,这时候自保都难,又怎么能保住她的女儿?”
“母女生生别离,将赵瑢送为人质,是她们力求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一个母亲的无奈。”
元衡也是一个母亲,她懂许俶的无奈和悲痛,但并不意味着她和许俶是同样的母亲。
“光儿,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当然可以怨恨朕,只不过朕不会让这一天到来,因为在你出生之前,朕就已经为你筹谋好了一切。”
元衡看着似懂非懂的女儿,继续说道:“朕生下据儿的时候就知道,母亲都不能自保,孩子又怎么能健康成长?所以朕对他是有愧疚的。”
可是现在元衡的愧疚已经逐渐消减了,但现在并不是将她真心话对女儿和盘托出的时候。
“可那些血雨腥风却使朕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绝不能退步。”
“而朕更清楚,一个公主的命运是怎么样的。她可能会成为筹码,会成为牺牲的代价,会成为史书上无足轻重的一声叹息。这个悲惨的命运曾经差点也降临到朕的头上。”
“所以在决定生下你之前,朕就要把权势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才能避免朕的孩子们成为不得已时被迫牺牲的代价,因为朕一定会避免让国家陷入到危机四伏的境地之中。”
“只有这一切都被朕掌握的时候,朕才决定生下你。”
而她立誓要彻底改写公主的命运,公主们不再是盛世王朝的点缀,更不能再成为可以随时牺牲的代价,她们会成为无可争议的皇位继承人,成为王朝的荣耀和权力的延续。
听完一切的元光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血脉之间流淌着温暖,原来早在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为她铺平了大道,而现在这大道可以任由她奔跑。
沐浴在日光之下的元光此时却感觉到,好像与母亲待在一起的温暖已经超越了三月明媚的春光。
元衡将心潮澎湃的女儿搂到怀里,轻声对她说:“朕与许俶相比,能算得上是个好母亲,可光有朕这么一个好母亲哪里够呢?我们的路还有好长好长呢,要母亲有尊严,孩子才能有尊严呐。”
在元衡怀里的元光却在想,她以后也要做一个母亲吗?如果决定做,又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
她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母亲与她的谈话。
——
元光的初潮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来到的。
那天她发现亵裤之上突然出现了异常的痕迹,她自觉浑身上下也没有哪里不适,这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她有些慌张,跑去找母亲。
放下政务的太主听闻先是一笑,也不说为什么,反倒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了一套医书。
“娘,你还卖什么关子啊,我急死了!”元光越是看着母亲的从容,她越是担心。
“从前没与你说,是娘的疏忽,”元衡安抚着女儿,略带着歉疚继续与她道,“今日是个大日子,我的女儿长大了,她拥有了一项强大的力量。”
尔后,元衡手把手教着女儿如何处理月经。
处理完毕之后,她将光儿带到书桌边上,翻开了《百女妇经》的《经血》一篇,对着女儿讲她们身为女人的经历和女人拥有的神力。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女人之间还不能公开的谈论这件事,因为经血是污秽的,流淌着经血的女人也是污秽的。”
“可经血当真如此不堪吗?等到十几年后,它终于被大大方方的写进了医书。”
“它的到来单纯地标志着女人拥有了创造生命的能力。”
那些污名和恶意与月经本身的生物意义毫无关系,都是人强加上的曲解和贬低。
也许他们正是看不得月经的神圣,容不下月经的神力,才费尽心机编造谎言和恶名让所有人都厌恶月经,乃至于连有些女人自己都憎恨。
“生是唯一能与死相对的,更是唯一能与死抗争的力量。死是什么?死是消亡、是终结、是告别、是尘埃落定的归宿。而生又是什么?生是焕发、是起点、是到来、是充满无限的开始。”
“都说女娲是创造了天地万物和人的大母神,可世上好像并没有随处可见的女娲神庙,用以求得远古母亲的保佑,保佑这天地间的生灵生生不息。”
“这是为什么呢?”
她含笑对正沉浸在思考之中的女儿给出她的答案:“我想,女娲早已经将她创生的神力平等地赋予了她的女儿们,让她们在这人世间施展生的力量。而正是这股力量对抗着死亡,于是生命有了延续,我们不仅有了过去,还有了未来。”
“你说‘生’是不是一种神力?”
“你现在也拥有了创造生命这项神力,你当然可以选择成为一个母亲,或者不使用这项神力。只不过你现在还年轻,尚不知生育需要经历什么,你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来认识这件事,这套医书是我为你的今天准备的礼物,它会告诉你答案。”
还未从母亲温和言辞之中的神话故事里回过神来,元光突然听到了她稍显严厉的措辞:“现在你要做的应该成长,十年之后,你二十四岁了再决定吧。若是在这之前出现了什么意外,母亲是一定会插手的。”
元光只得点头。
毕竟元衡是真的担心呐,虽然出现在她身边的长辈大多数都是女性,她的玩伴也一样是女孩,可就怕有心之人无孔不入的恶意和阴谋。
元衡一定会保护她的女儿,直到她有自保的能力。
不过短短的一年之后,元光再想起当年母亲与自己的谈话,才知道“母亲”这两个字不是那么好当的,她有如千钧之重。
正如母亲当年所言,她现在要做的是成长,这些事,将来在考虑吧。
她现在需要将精力放在眼前的迎燕大典之上。
而变数很快就超出了她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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