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出发前往菩提寺的前一天夜里,姜湲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元衡的计划。
作为关注了六至读书会最久的人,姜湲在此次探查中竟然发现了六至会的蛛丝马迹。
早在几年前,传说六至会老板的儿子好赌,败光了家财,六至读书会的规模渐渐缩小,乃至于在百花齐放的时候销声匿迹了。
可姜湲在调查布料商贩和装裱书画的店家那里,再一次发现了六至会的踪迹。
装裱书画的店铺与布料商贩有着长期的来往生意,而这家书画店店主当年盘下了六至读书会店铺,在此基础上发展成为书画店。
巧的是,昔年书店老板在苦苦寻觅店铺之时,提前得知六至读书会要闭店的布料商贩早人一步建议书店老板盘下旧店。
布料商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为了蝇头小利般的“介绍费”,现在他竟然在奉辰卫面前暴露了自己与六至会的往来关系。
于是,姜湲对着布料商贩进行了严刑拷打。由于他差点被杀人灭口,所以对原先的主子便也不忠诚了,重刑之下将所知所为全部招来。
比如六至读书会实际上是个很大的秘密组织,组织中全是男人,他们追求的是“乾纲正复”。
再比如他在指令之下做了一笔大生意,崔家的一个无名小辈买下了十几匹布料说是要统一装裱五十多副画作。
现在看来,这一步的目的就是六至会为了不引人注目,悄悄把《登仙图》准备好。毕竟崔家是豪门大族、书香门第,家中丹青多如牛毛,偶尔拿出来整理一番,并不让人觉得稀奇。
而六至会故意找到了并非本会的书商,正是为了将奉辰卫的注意力吸引至书商,她们当然查了同样差点被灭口的书画商人。
如果她们看到机关卷轴而只盯住最有嫌疑的装裱之人——书画商,极其可能放过了在背后真正遵命行事的布料商人。
至于崔家那名男子,据说是偶然和郭生相识,二人书画志趣颇为契合,他便赠了一副画给郭生。而郭生是在去年年底得到的这幅画,说明他有时间对画轴进行改装。
还有一个疑点,郭生自言那副《登仙图》是家传之物,可见他故意说谎、隐瞒真相,是为了将崔家撇出去吗?还是刻意释放烟雾引得奉辰卫追查崔家?
菩提寺、崔家、六至会,就这样被联系在一起了。
眼下青黑、声音略带沙哑的姜湲在含英殿内秘密地向皇帝回禀了一切细节,她必须在明日皇帝前往菩提寺之前将这件大事一五一十禀报。
听完话的元衡面色凝重,沉思许久,她问:“为什么崔家小辈偏偏这么凑巧,找到了六至会中的布料商,而又恰巧找到了一个无辜的书画商,当真都是巧合吗?”
崔家小辈到底是被无辜卷入?还是他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呢?
所有的一切,将在明日菩提寺中揭晓。
——
衍初元年四月初一,盛安城郊,名刹菩提寺。
皇帝请寺中众僧为她遭受刺杀而不幸离世的儿子超度祈福。
佛音庄严,梵香缭绕,上千名法师盘坐于大雄宝殿前的广场,手持念珠,虔心诵经。
而数以千计的奉辰卫与禁军把守于殿前与寺外,她们手中的兵刃和身上的甲胄倒是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但为了皇帝的安危,没有人敢提出一句异议。
菩提寺的主持正智大师陪同皇帝观礼致意后,引皇帝入大雄宝殿进香。
袅袅佛音之中,皇帝进香完毕,她对身旁年近七十的主持正智说道:“说些佛祖不爱听话,朕亲临菩提寺的时候并不多,只能算得上临时抱佛脚。上一次来礼佛还是靖平年间的事了,那时候朕也是为了据儿啊。”
皇帝的声音苍老且沧桑,在阵阵梵音的环绕衬托之下,一个母亲超越世俗凡尘的悲哀与怀念尽数显露。
“阿弥陀佛,”正智大师一声佛号,“陛下爱子心切,正心之念、诚意之行,感动上天,裕王定能早登彼岸。”
皇帝听完又是一叹:“这些日子,总让朕想起他小时候,昔年旧事如浪翻涌,竟然也想见见那时的故人了。”
正智竟有一瞬间的不明所以,这位皇帝确实如她所言,与那些热衷礼佛的贵人不同,极少亲上菩提寺,因此正智并不熟悉她,只知她登基为帝就能显现她与旁人的与众不同,正智不得不小心谨慎应对。
皇帝提出要在偏殿召见行笃和尚,正智没有理由拒绝。
偏殿之前松林苍郁,离大雄宝殿不过两百步,原本僻静的偏殿已经被奉辰卫和禁军从严把守了。
步行前往偏殿的元衡心想,他们现在竟然还不动手行刺吗?眼下她离开大殿步行于寺中,应该是最好的机会。
如果皇帝遇刺身亡,而太女离京,定然天下大乱,他们的计划就能得逞。
而一旦进入偏殿审问起行笃,局势就不容他们把控了。
且根据这两日奉辰卫的探查,那位劈柴僧人安然无恙,他们当真不怕奉辰卫严刑拷打吗?这究竟是一种自信,还是诡计之上的迷雾?
还是她们都推测错了方向,真凶并不在菩提寺中?
又或者说,难道行笃才是那个刺客?他们就真的算到了皇帝一定会召见他吗?
要说行笃是刺客也不无可能,毕竟当年元衡在被软禁的时候偷偷练就一身武艺,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行笃要从柔弱书生变成刚猛武僧也有足够的时间了。
在奉辰卫已经仔仔细细搜查过的偏殿中,元衡耐心地等待着行笃的到来。
殿门一开一闭,和尚行笃出现在元衡面前。
行笃一身白色僧袍,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就是脖子上挂着的和手上拿着的盘得发亮的乌黑佛珠。
二十年过去了,元衡印象中的俊朗容颜并没有被岁月侵蚀,那张面庞依旧保有着年轻时候的清俊。
行笃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暮鼓晨钟之中好像成为了时光的宠儿,日子走得很慢,慢得十年如一日,他的外表几乎没有半点变化,似乎虔心参禅礼佛给了他不在红尘的超脱感。
可元衡却不一样了,皱纹没有对她手下留情,白发没有对她高抬贵手。
她在一去不回的时光中老去了。
不过,她实现了心中的梦想,完成了一步足以名垂青史的跨越。
她当然也没想到原本永远不该再相见的二人竟然会在这种情境之下碰面。
行笃一直低垂着眉眼,好似那庙宇之中供奉的佛陀,低眉善目,垂怜众生。
他在礼敬陛下之后就又恢复了这种神态,令人难以捉摸。
这究竟是二十年岁月打磨的结果,还是不敢直视皇帝探究的目光?
“朕看见你的时候,就想起了那年据儿大病初愈在花园中奔跑,那时候你来了,朕还让他喊了一声‘崔伯伯’,当真是命数无常,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竟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席追忆旧事的开场白,似乎要把不在红尘中的行笃和尚强行拉回烟火人间,逼迫他回忆那些曾经色彩斑斓的画面。
“阿弥陀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七苦也。陛下仁德圣明,福泽绵延,佛祖定然会保佑陛下脱离苦海。”
行笃回答道,就像那些梵唱一样,如同天音,没有一丝一毫凡人的情感。
他不会蠢到认为皇帝只是来叙旧的,来听他一句“脱离苦海”的,是他们的行动是被察觉了吗?
可郭生死了,书画商也死了,布料商也死了,派出去的杀手也死了,还能在何处漏了马脚以至于让皇帝亲临?
他们本该行刺,但行笃很清楚,奉辰卫和禁军两日前已经来布置,替皇帝扫清障碍,将整个寺庙都置于她们的监视之下。
而寺庙之中人多口杂,两日的时间,他们难以在奉辰卫与禁军的眼皮底子下筹措完备,就怕走漏风声,出师未捷。
还有一点他们不得不忌惮,皇帝本人更是一身武艺,剑不离身,身旁又有武功高强的奉辰卫,六至会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一击即中的把握。
包括被皇帝召见的行笃。
就算二人距离不过咫尺,在周围戒备的奉辰卫前,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行笃手中的念珠依旧按着诵经礼佛之时的频率转动。
他确实是渴望能再见到的她的,只不过身份不应当是个身无长物的和尚,而是一个成功窃权的胜利者,用胜败定数让她低下骄傲的头颅。
眼下,他只能应对这位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的君王。
皇帝并没有在追忆的惆怅中停驻多久,她道:“苦海?究竟在何处?又凭何而渡?而朕却知道,朕的儿子死于非命,而这个凶手就近在咫尺!”
眨眼间,帝王的威严与愤怒已然乍现,有如苍穹雷动!
行笃竟然毫无反应。
他没有留下疑点,就算是书商和布料商没有死,就算是她知道了崔家牵扯其中,就算是那名杀手口吐真言,但他们都不是自己的直接下线,就算是顺藤摸瓜也绝不可能查到自己。
那她凭什么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凶手?
这一定是她在诈自己。
所以,行笃面如平湖得接下了皇帝的愤怒,丝毫不显慌张。若是给自己申辩,反而可能中了她的套。
此时诡异氛围被昙影打破,她大步流星地推门跨入,毫不顾忌皇帝边上还有个和尚,她朗声道:“禀陛下,禁军已将崔氏宅院包围,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便可诛逆臣,灭九族!”
行笃听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他倒不是心疼崔家人,而是如果皇帝已经决定要诛九族那必然是已经拿到了确凿的证据,这才是令他怀疑和担忧的。
“贫僧是出家人,早已经不是红尘中人,多年久处佛门之地,不懂方外之事。恕贫僧愚钝,不知道陛下此言何意?”
如果是元衡使诈,那他只能见招拆招。
“你当年也是脱颖而出的状元,怎么连这点事都看不出明白,竟然问出这么蠢的话来?因为朕是皇帝,朕儿子的死,需要有人付出代价,至于是谁,他该不该,那都是朕说了算。”
而不是事实一锤定音。
元衡傲慢的脸上轻轻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你踏进偏殿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你的罪名也在这一刻成立。”
“只要朕对外宣称行笃和尚行刺未遂,被奉辰卫击杀,朕不仅可以借此灭崔家满门,打击世家,还能将行刺据儿的罪名一起推到你头上,让那些造谣朕杀子的人统统闭嘴。”
“一举两得,朕何乐而不为?”
偏殿里发生了什么,外人根本无法得知,自然任由身处其中的亲历者一一道来,至于她怎么说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即将身死的行笃就无从插手了。
元衡将六至会、崔家、菩提寺三个关键结合到一起之后就想出了这个计划。
崔家怎么会莫名其妙卷了进来?而郭生那一环节的故布疑阵又有何用意?
崔家在菩提寺不是没有人。
当年那个被视为崔家接班人的崔纯在两国邦交的压力之下剃度出家,他究竟有没有怨?
元衡在靖平之变中谋求支持时独独排除掉崔家,崔家究竟有没有怨?
而长久居于此地的崔纯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借着崔家背后的势力来策划一个巨大的阴谋。
她的怀疑在心中生成,但她没有确凿的证据,而昙影回报的崔家被包围之事,是她们刻意在行笃面前做的一出戏,试图以此逼出真相,或者将行笃逼得狗急跳墙。
不过,正如她所言,她确实可以用这个办法化解眼下的矛盾,最重要的是,她儿子的死找到了一个“凶手”背负罪孽。
行笃终于抬起了头,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有了一丝波澜:“丧子之痛是再无人与陛下分担了,但是陛下为何一定要让无辜之人血流成河?难道借此就能脱离苦海吗?”
“哈,为什么要这么做?”元衡笑得有一丝癫狂,“因为朕是皇帝,朕有用你的性命去改写民间论调的本事。”
杀子的恶名已经掀起风浪,迅速传遍盛安城中的大街小巷。更何况在叛军横行的地方,那些人恨不得要将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拆骨吃肉。
连儿子都能杀的女人,又怎么能爱民如子呢?这给他们的叛乱提供了师出有名的借口。
这时候,她太需要一个人要背下全部的罪孽。
就算是日后为了清扫叛军,她也要打造有利于自己的舆论环境。
至于“无辜”,呵,行笃无辜,难道她就不无辜吗?
连她的女儿都猜疑她,现在她眼前这些臣服的臣民难道就都相信她没有杀子吗?
难道她为了权力就活该背负这个骂名吗!
千古之后,也许那些后人根本不论她的政绩,根本不看她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做了什么贡献,光凭一个没有确凿证据的杀子恶名就足以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否定和抹杀她作为皇帝所做的一切!
这难道是她应得的吗?
元衡这时候认清一件事,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别人的大恶人,她就是自私自利!
谁让她坐在这个位置上,让她可以居高临下地散发着她的恶意,用别人的鲜血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现在有一个机会让这一切改写,她为什么不做?
行笃将霸道、蛮横、冷酷、恶毒的元衡看在眼里,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暴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正如她所言,行笃也许永远走不出这扇门了,而崔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这就是皇帝的乐趣,这就是皇帝的权力。
她坐在了他最想坐的皇位上。
行笃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死于另一种“臣服”,他当然在来之前准备好了退路,而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陛下应当清楚,裕王的死是不可避免的,他留在人间,实在是没什么用处了。”
行笃那一双看淡凡俗、不惹尘埃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活人应有的感情,闪烁着鲜明的恨意和得意。
他双手一振,串连起念珠的红绳崩断,散落的佛珠化作杀人利器向面前的暴君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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