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帘垂落,隔开了街道上喧阗鼎沸的声音,愈发衬得车厢内无比寂静,自成一方天地。
貂蝉依靠车厢,双目微阖,不久前发生的一幕走马灯般在脑子里不断闪过——
“……义父?您怎么会在此?”
“听闻你出府,特来相见,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万年公主会在乞巧节那天邀请吕家女郎去昆明池游玩,届时太师亦会前往。我会想办法让太师见到她。若太师见色起意,执意寻人,你便站出来顶替,令她欠你一份人情。”
“……”
“之后我再将此事透给吕奉先,他爱女如命,得知消息,必定暴怒,再加上先前所结之怨,与太师之间的关系则再无转圜余地,唯有倒向我们。”
“……”
“此计若成,定可解天下倒悬之危。汉室若能复兴,皆出你之赐!”
“……妾明白了。”
画面散去,貂蝉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貂蝉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母为了凑钱给弟弟治病,将她以两匹布的价格卖出,后几经转手倒卖,不幸身染瘟疫,被直骂晦气的主人弃于荒野。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一位出身关西将门世家皇甫家旁支的女郎路过,怜她形状悲惨,将她捡了回去。
皇甫女郎不仅为貂蝉治好病,此后还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好生教养,识字读书,骑射武艺,一样未曾落下,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恩同母女。
后皇甫女郎嫁与王允鸾胶再续,貂蝉作为陪嫁侍女一同前往。再后来,皇甫夫人病重逝世,临死前还不忘拜托夫君将她收为义女,多多关照,务必给她寻个靠谱的好人家。
王允既是恩主所嫁郎君,便等同于她的父亲,为报恩主对自己的再造之恩,貂蝉万死不辞。因此当王允朝她作揖长拜,请求她为了天下、为了汉室而舍身时,她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便答应下来。
但是——
貂蝉活了十九年,只有恩主和吕昭正经询问过她“想做什么”。
不是为了主人的命令,也无关天下苍生与忠孝大义,仅仅是作为貂蝉这个人。
汉武帝为训练水军,于上林苑内开凿昆明池。后王莽篡汉,绿林起义,战火接连不断,大量宫室被焚毁,上林苑亦遭劫难,再不复昔日金碧辉煌。
皇家嫌宫殿破败,不堪居住,民众却觉此地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可为游玩之所。于是每逢沐休,上林苑遗址便颇为热闹,不仅百姓举家出游,更有官员携妻带子,前往散心。
七月初七,乞巧节,宜嫁娶、出行,忌入殓、祭祀、破土。
昆明池畔矗立着一座造型精巧的凉亭,以其为中心,鹅黄的绸布拉出一道长长的封锁线,其中时不时传出女子娇俏的欢声笑语。
吕昭靠无限游戏锻炼出来的社交能力此刻发挥了重要作用,虽与万年公主和蔡琰第一次见面,但她丝毫不怵,该倾听时绝不胡乱插嘴,该发表看法时亦不推拒露怯,评论精妙一针见血,举手投足从容淡定,颇具大家风范,很快便令二人如沐春风,心生好感。
是的,东汉著名才女蔡琰蔡昭姬也在,她是以万年公主老师的身份出席的,正因为这意外之喜,吕昭才打起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来哄人开心。
聊了一会儿后,公主表示干坐着很无趣,不如去附近转转,欣赏风景。
此项提议全票通过,于是公主左手挽蔡琰,右手挽吕昭,三人亲密地并肩而行。
吕昭的目光悄悄扫过公主的手臂,随即自然投向远方。
公主举止大方又不失亲切,任谁都会赞不绝口,挑不出半点错漏。但吕昭的感知力非常强,她敏锐地觉察出公主的手正极为细微地颤抖着。
她很害怕。
是怕接下来的行动会失败?还是……畏惧着某个人?
吕昭若有所思。
众人来到湖畔,一眼看见水中立着一尊织女像。
听侍女说对此像虔诚祈求,可得大好姻缘,公主当即露出期待的神色,双手合拢,认真参拜起来。
吕昭和蔡琰皆对此无兴趣,但两人都不会扫兴,便跟着拜了拜,表面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拜完织女像,公主睁开眼,注意到对岸有一行人正缓缓而来。
以昆明池的宽度,和公主的视力,她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一张脸。
但她确实知道来者何人。
眼底瞬间泛起难以抑制的恐惧情绪,公主缓缓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慌乱往心底压。她哆嗦着挽住吕昭的手臂,把她引入树影下,两人的站位从面朝昆明池变成了侧对昆明池。
“吾、吾与卿志趣相投……”公主竭力稳住心神,却于事无补,话越说越结巴,“日、日后会常、常常召卿入宫……”
情绪波动过于明显,只要吕昭不是瞎子,就肯定能看出来。蔡琰意识到计划已然败露,但公主怕得几乎站不住,蔡琰也顾不上其他,当即关心地扶住她的肩膀,“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
“无妨,”公主勉强笑了笑,小脸苍白如纸。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只是、只是稍微有点冷……”
吕昭安慰地拍了拍公主的后背。
她知道公主为何如此害怕,在她广阔的感知范围内,出现了一道浸满浓稠血腥味的气息。
只有冤魂缠身、背负诸多业障的罪恶魂魄,才能散发出如此恶臭的味道。
从昆明池另一端飘来的喧闹声愈发清晰,显然是来了好大一波人。
那群人里有董卓。
“我们回去吧。”蔡琰说道,她深深地看了貂蝉一眼,扶着公主率先离开。
岸边垂柳枝繁叶茂,将别有用心的窥探挡掉大半。吕昭没有跟上去,她站的位置很巧,略一偏头,调整好角度,视线便刚好穿过缝隙,锁定目标。
折腾完貂蝉,又去折腾公主,王允的主意真是一如既往的缺德啊,吕昭嘲讽地想,既然你自己主动往坑里跳,就别怪我不客气地填土了。
同一时间,董卓似有所感,猛地抬头望过来!
两道目光于虚空中交汇,一道平静却宛如无底深渊,一道茫然中透着警觉。
“女郎,我们该走了。”貂蝉说。
“……走走走!”吕昭只看了董卓一眼,便快快地回过头,转而盯着貂蝉狂瞧。
原因无他,董卓太丑了!辣眼睛!她受到了十万点精神伤害!必须看美女才能恢复元气。
“我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她喃喃道,“好后悔,不值当,没有意义。”
貂蝉被吕昭泛着绿光的眼神盯得发毛,下意识浑身紧绷,随后她反应过来,面色骤变,急得一把握住吕昭的手,“女郎,您——”
能否移花接木已经不重要了,若董卓真看清了吕昭的脸,对吕昭她见色起意,该当如何?
我既未完成义父的嘱托,又辜负了女郎的信任,还将她推入深渊,即使万死也难辞其咎。
巨大的愧疚淹没了貂蝉。
“听好了,”吕昭注视着貂蝉,目光温柔而坚定,“太师看没看见我,都无所谓,王司徒的计划注定会失败。”
确认吕昭是谁后,董卓再昏聩,也不会对她下手,顶多在心里想想。除非他活腻歪了,或者打算干掉吕布。
看出貂蝉在后悔,吕昭思索片刻,决定给她找个活干,分散一下注意力。
“姐姐,我有话拜托你转告王司徒。”吕昭正色道。
貂蝉闻言,打起精神默默倾听。
“自那夜与您和荀司空长谈后,我父亲便茅塞顿开,大彻大悟,”吕昭慢条斯理地说,“他发誓必诛董贼,匡扶汉室。还请司徒大人千、万、放、心。”
言下之意,是嘲王允多此一举。
紧接着吕昭话锋一转,眉眼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狡黠,“您的算计被我看穿,这便不是人情,而是结怨了。但我暂时不会将此事告知父亲,作为交换,若日后我有求于您,还望务必相助。”
王司徒,你也不想上我爹的暗杀名单吧!所以乖乖听话吧哈哈哈!
“没了。传完话记得回来,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吕昭拍了拍貂蝉的手背,特别强调,“我知你心中仍有疑虑,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
奇怪的即视感又出现了!
继渣男与恋爱脑的虐恋情深后,剧情开始朝着强取豪夺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跟貂蝉的对话怎么总是充满了莫名的狗血呢?
吕昭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坚定地认为绝不是自己的问题,要怪就怪王司徒,锅甩给他总没错!
“妾定不敢再负女郎所托。”貂蝉深深一拜,随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憋在心中的问题,“但,为什么?”
第一次见面,貂蝉就感觉吕昭待她十分亲昵,之后的事逐渐证明了这并非错觉——
破坏连环计,间接避免她跳进火坑;
将她带回家,以宾客之礼相待,悉心照顾;
纵容她与旧主暗通消息,任凭她制造机会挟恩图报(虽然没成功),事后还对她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
何德何能,获此殊荣?
吕昭沉默片刻,粲然一笑,郑重其事地给出了答案:“因为你值得。”
忠义双全,德才兼备,还长得好看。
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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