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夜风时不时吹来一阵阵悠远的欢声笑语,愈发衬得此处寂静无声。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中,目光闪烁,各怀心事。
刘协是恐惧,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贾诩来的时间着实微妙,说不定已将他与吕昭的密谋看得清清楚楚,回头就跟董卓告上一状。
贾诩是后悔,后悔今夜不该放纵贪杯,醉酒后四处溜达,听到皇帝的声音,一时脑子不清楚,多嘴回答了不该回答的问题。
吕昭是迷茫,她基本确定挑拨吕布和董卓关系的人是贾诩,但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从行为看,贾诩是在给王允裨补缺漏。若无他将董卓曾用吕昭联姻的秘事捅给吕布,王允还不知道得等待多久,才能撞到一个吕布上门的机会。
可贾诩目前不是董卓的人吗?
最先回神的是吕昭,她的手正搭着刘协的肩膀,因此能清晰地感知到刘协宛如惊弓之鸟,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毕竟年纪还小……吕昭的内心生出一丝怜悯,她轻轻拍了拍刘协的肩膀,暗示道:“陛下,夜已深,您该就寝了。”
什么虎贲护卫,什么忠贞老臣,生死一线之际,统统鞭长莫及,唯有刚刚以堪称胡搅蛮缠的手段逼自己写下密诏的吕昭,才是此刻唯一靠谱的救星。
刘协倏然意识到这点,赶忙点头,顺着吕昭的话说:“卿所言极是,吾便不打扰卿与文和先生叙旧了!”
然后他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嗖地蹿入黑暗中,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贾诩:“………”
“怎能令陛下独身一人。”贾诩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端得一派沉稳,他朝吕昭礼貌地点点头,好像在这里看到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卿请自便,诩——”
“诩什么诩。”吕昭却不吃贾诩这套,也没见她如何行动,只身形微微一晃,便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这里是未央宫,天子居所,戒备森严,再安全不过了。陛下的安危不劳贾校尉操心,您还是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既然让我逮着,还攥住了把柄,哪儿那么容易就能走?
“砰”的一声闷响,吕昭抬手撑在树干上,毫不客气地拦住了贾诩的去路。
贾诩生平头一次被女性壁咚,那张总是很淡然的脸上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随之而来的便是恍然大悟。
他当然知道吕昭是谁。正因为有幸瞥见过吕昭的模样,他才对计划的成功多了一分信心——爱美是人类的天性,当美丽的人遭受委屈时,与其亲近之人产生的愤怒会更激烈一些。
但他也好,王允也好,都错判了吕昭在吕布心里的真实地位,以及没能及时看清吕昭的能力。
在这场暗潮汹涌的博弈中,吕昭的身份不是吕布的女儿,而是吕布的幕僚。
男人们自以为妙算无遗,却因一贯的傲慢与轻视,漏掉了最大的变数。
看来从今往后,我不可再忽略任何一人啊!贾诩默默在心中感慨一番,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吕昭猜到了是他在推动一切又怎样?她又没证据。
现在的局势是这样的——
吕昭知道贾诩刻意挑拨吕布与董卓的关系,还暗助王允试图促成杀董的连环计(虽然失败了);
贾诩知道吕昭已向皇帝要到了铲除董卓的密诏(他猜的,毕竟这个时间点,吕昭冒着极大的风险来见皇帝,只可能是讨要诏书)。
等于两人互攥一个把柄,形成制衡,谁都不好轻举妄动,不如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各干各的。
“我与女郎素不相识,实在无话可说。”贾诩轻叹一声,面露苦恼之色,“宴会结束在即,女郎若再不回去,恐惹长辈担忧。”
威胁我?吕昭挑眉微笑,笑容意味深长,“先生来时,可见过附近有其他守卫?”
贾诩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羽林卫有叛徒?还是暗示她把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干掉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这里是未央宫,她再凶残,也不至于如此……吧?
别管内心如何纠结,贾诩面上很能稳得住,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吕昭正苦恼该怎么继续撬这人比蚌壳还硬的心理防线,忽然注意到感知范围内来了两个陌生且生命力鲜活的气息。
只有两人,应当不是侍卫。年纪很轻,当应不是朝臣。
赌一把吧,实在不行,就再施展一次魅惑术,把他们的记忆抹掉。
打定主意的吕昭嘴角勾起,笑得愈发温柔。她猛地倾身逼近贾诩,将二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近,卡在了一个有些危险的位置上。
贾诩立即意识到吕昭要搞事,试图避开,但吕昭的手看似柔若无骨,实则力道极大,死死将他压在树干上无法挣脱。
下一秒,重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面颊通红、显然是喝酒喝上头了的少年勾肩搭背,说笑着从树后转出来。
这俩人贾诩都认识,一位是光禄大夫杨彪之子杨修,一位是左中郎将蔡邕的忘年之交王粲。
“……那舞真是十分美妙,”醉得晕头转向的杨修笑道,“相比之下,我家的——咦?”
“你家的怎么了?”王粲喝的比杨修少,人也更清醒,他打了个哈欠,随即余光瞥到了什么,瞬间精神了,“说起来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嘶!”
贾诩:“………”
吕昭已悄然松手,还往后退了半步,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把扇子,将脸挡了一半,露出的眼睛水光荡漾,笑意盈盈。
“啊这……”王粲挠挠头,喃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吕昭彬彬有礼地说:“是的呢。”
“贾贾贾贾校尉!”杨修认出了贾诩,他看看贾诩,又看看吕昭,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我说怎么到处都寻不到你,原来你……”
“这可是未央宫啊!”他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再无其他人后,把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是不是过于刺激了?”
眼看再忍就要社死了,贾诩终于剥掉温和的皮囊,面无表情地瞥了杨修一眼,凉凉道:“她父亲是吕奉先。”
杨修和王粲:“…………”
吕昭颇为配合,她用挑白菜的眼神将两人上下打量一番,阴森森地笑道:“我记住你们了。”
“此、此处花香过于浓郁,熏得我睁不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德祖,我们换个地方吧!”王粲一把拖起杨修,扯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贾诩任由两只小兔崽子逃走,他盯着吕昭打量片刻,忽然喟叹一声:“原来如此。”
杨王两家不见得参与了王允和荀爽的谋划,但对董卓之死,他们乐见其成,这是自从董卓敢屠灭袁隗一族后,所有士族心照不宣的共识。
根本利益受到威胁的士族们可是非常团结的。
这意味着即使被两家长辈得知了今晚的事,吕昭也不会有麻烦——老狐狸们闭口不言,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但贾诩就很倒霉了,一旦王允和荀爽知道了吕昭在宫中与跟她毫无交集的贾诩起过争执,他们定能猜到是贾诩在幕后推波助澜。世家不会感谢贾诩的所作所为,只会深深地忌惮他,怀疑他的真实目的。
董卓死后,西凉军不能待,士族又隐隐排挤,惹了不小麻烦的贾诩还能去哪儿寻求庇佑?
等等,吕布也不行,他要是知道是我把她女儿被拒婚的消息散播出去……
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是要我回乡下种田吗?!
我贾文和一生低调谦逊不争功,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么个小祖宗?
吕昭深知在董卓死前把贾诩逼急眼了不是明智选择,万一他心一横决定站董卓那边,她就该哭死了。
于是她见好就收,说出了今晚面对贾诩时的第一句人话:“我父亲永远不会知道是你把消息散播出去的。”
可惜贾诩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威胁。他捏了捏眉心,辩解:“我也没有散播。”
他只是让贴身仆从伪装商人,去都亭侯府门口稍微大声一点聊天,确保吕布能听到而已。
吕昭点点头,“嗯,也就文远、王司徒、王司徒家的仆人、荀司空知道。”
贾诩:“……”王司徒和荀司空会知道,还不是你爹到处嚷嚷,与我何干?
吕昭眨眨眼睛,温柔一笑,“没关系,我真的不在意,这些都不重要。”
贾诩:“……”这绝对是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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