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昭去军营里找张辽, 想询问一些信中未能详述的情况,以便更好地制定应对策略。
军营还是那个军营,人也还是那些人。吕昭一路行来, 见到处都井井有条, 感到非常满意, 心想张辽治军还是挺有一套的,值得嘉奖。
中军帐外, 守门的两位士兵持长|枪而立,身姿挺拔, 表情坚毅。
乍一看没什么毛病,但不知为何,吕昭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她骑在马上没动, 认真打量了一会儿, 逐渐意识到这俩亲卫确实有点问题。
他们过于坚毅了, 瞪着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前方, 包括与她问好时,视线角度都没有偏转一丝一毫, 似乎在刻意避免与她眼神对视。
真有意思。吕昭挑了挑眉,语气亲切地问:“文远呢?”
“回女郎,”其中一人抱抢立正, 抬头挺胸,声音嘹亮地说,“将军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吕昭:“……”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啦?我听得见!
她将视线转向中军帐, 看到帐篷门放下来, 将内里遮挡得十分严实,不漏一丝缝隙,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心想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张文远真的没背着我偷偷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满心疑惑的吕昭以马鞭挑开门,缓步而入。
一进去她就知道那两位门神为什么不敢看她了。
帐篷里点着大火盆,室温和暖如春。一位年轻郎君面朝门口呈跪拜的姿势,上身赤|裸,背负一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荆条。
吕昭:“……你这是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易觉察地低沉下去。
张辽没敢抬头,小声回答:“负荆请罪。”
其实在听到白露霜的嘶鸣声从门外传来时,张辽就后悔了。
之前他可能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住了心神,满心想的都是该怎么让吕昭消气——他甚至不确定吕昭是否会因为他揍了本地豪强而生气——以至于副将在提出“负荆请罪”这个广为流传的典故时,他一下子就答应了,答应得特别快。
总之张辽完全将一些原本十分显眼的不妥之处忽略得干干净净,直到意识到吕昭已经到了,他才忽然清醒过来。
但那时候再爬起来穿衣服显然已来不及了,他只能一边在心里咒骂昏头的自己,一边祈祷吕昭务必要迟钝一些。
吕昭一点儿也不迟钝,她心想要不是看到你背上那捆荆条,就这场景,这燃烧的火盆,这昏暗暧昧的光线,这跪在地上的人……我差点儿以为帐篷门是空间门,我一脚跨进来,直接穿越去了某个富婆挑选小狼狗的现场。
说实话,张辽的身材真的很不错,肌肉结实但不夸张,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光泽,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疤彰显出一股充满野性与力量的美感。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本来十分正经的负荆请罪,才会变得如此不正经。
反正肯定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普通地走进来了而已!猝不及防!
吕昭捏了捏眉心,将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她拽下挂在架子上的深衣,快步朝前走去,路过张辽身旁时脚步未停,手腕一转抖开衣服,将他兜头盖住,“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自己。”张辽决定独自扛下一切。他抱着衣服,眼神迷茫,在穿与不穿之间犹豫。
……那你真是个小机灵鬼。吕昭靠着桌案坐下,单手托腮,注视着张辽,“卿有何罪?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张辽闷声回答:“与人发生冲突后,自作主张扩大矛盾,给您和将军添麻烦了。”
“你自己听听这算什么大事?”吕昭叹了口气,“他敢带着部曲去找麻烦,耍赖扯皮得如此熟练,说明以前没少以类似的方式骚扰乡里,只不过这次踢到铁板了。一个纨绔子弟,揍便揍了,若是我爹在,人估计已经给抬回去装棺材里了,那才叫真正的麻烦……起来!地上冷,别动不动就跪。”
张辽默默绕去屏风后面穿衣服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张辽一直显得心不在焉,吕昭问完了想知道的信息,盯着他瞅了半晌,也没见他有任何反应。她无奈抄起堆在案角的竹简,不轻不重地敲在张辽脑袋上,“醒醒,发什么呆呢!”
“……是我失礼了,请您恕罪。”张辽回过神,闷声道。
吕昭颇感心累,心想我观他素日与人交往,明显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怎么到我这儿就越来越像闷葫芦?
明明以前不这样的!偶尔也会活泼一些!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悬挂的葫芦,倒了杯冰可乐推给张辽,“喝!”
张辽:“……?”
他满头雾水地饮完了快乐水。
碳酸伴随着冷气,在口腔中丝丝缕缕地融化渗透,有些酸涩,但更多的是甜。
“高兴点了吗?”吕昭关切地问。
张辽捧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露出笑容,点点头:“嗯。”
大雪那日,是襄阳城正式解除封锁的第三天。百姓们在经过两天的报复性狂欢后,迅速回归了之前的静默状态,街道上行人很少,且大多神色匆匆,购得了需要的物品就赶紧回家,并不会过多逗留。
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上许多,就连华佗都被冻得改了主意,没有再倔强地坚持亲近大自然,而是从善如流地将锻炼场所从室外改到了室内,带着一帮小孩子们像模像样地打五禽戏。
熬了三个大夜,终于将南阳的户籍资料看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的吕昭撂下笔、推开窗,顶着迎面而来的寒风抬头张望,发现天色灰朦,铅云密布,意识到十有八|九要下大雪,赶紧吩咐人巡逻时加强戒备,一旦雪情严重,出现房屋倒塌、百姓受冻等情况务必立即上报,不得延误隐瞒。
随意用了些早点,吕昭煮上一壶茶,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看书。看了没几行字,刘表忽然谴仆从来报,说是有事想同她商议,还请过府一叙。
“这天能有什么事?”貂蝉不满地抱怨。
“肯定是邓家人找上门了。”吕昭以手遮面,打了个哈欠,感到些许困倦。
这天气就适合犯懒睡觉,她本打算等会儿去休息的,看来这觉是睡不成了。
“怎么现在才来?”貂蝉疑惑道。
吕昭将竹简卷好,捆上绳子,笑道:“你忘啦?城内今天才解封,允许四方通行。”
前有战争,襄阳城被孙坚围困,基本阻断了内外通讯;后有疫情,吕昭接管政务后,在封城的基础上进一步限制了城内人员的流通。
之前邓家人其实来过一次,但远远一望,被吊桥收拢、城门紧闭、城头守军林立的威严场面吓到了,完全不敢上前,生怕被乱箭射成刺猬,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
“怂。”貂蝉用一个字精准嘲讽。
谁说不是呢?邓家人若真敢靠近叫门,吕昭反倒会认真思忖他们家是否实力强横到能跟军队叫板的地步,从而重新评估情况,制定其他策略。
现在嘛……逃跑行为已经露怯了,这令吕昭坚信邓家那位公然找事的莽夫只是被其他豪族挑拨后送出来试探情况的,俗称炮灰。
面对炮灰需要客气什么呢?
“当年的邓元侯治家是何等严谨,修正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楷模。”吕昭叹道,“才过去一百多年,后代就已经成了这副模样,由此可见,除了客观的自然规律,没什么是能一直保持不变的。”
尽管吕昭表示自己不怕冷,不需要穿得那么臃肿,貂蝉还是取了件狐裘,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穿戴整齐后,吕昭灌了口冰可乐保持清醒,“走,去会会邓家人。”
吕昭对邓家人的到来充满了期待,刘表却感到颇为烦躁。
县长一进门就哭了起来,老脸上的每条褶子内都透出深切的悲痛,他声嘶力竭地控诉并州军横行跋扈,侵占乡里田产,还打伤了他那前去好言相劝的儿子。嗷嗷哭了一顿后,老头握住刘表的手不敢放松,求他一定要给乡亲们做主,断不可任由这等残暴之师长留南阳。
刘表就看着县长哭泣,心想我算知道为什么您五十多岁,半截身子快入土了,还只是个县长。能当上这小官必定跟您的聪明才智没有半毛钱关系,全仰仗邓家这棵曾枝繁叶茂过的大树的余荫。
跟我哭有什么用?那可是吕奉先哎,我要是能打得过他,至于把南阳连带着襄阳一起送出去吗?
想到自己被困襄阳这么多天,蔡、蒯之类的大族却没一个积极相助的,都在边糊弄边观望,刘表恐怕等自己撤出襄阳回到江陵后,日子会不太好过。
豪族本就擅长骑墙,四处下注,当初选择支持刘表,是希望他能镇得住场子,如袁绍在冀州那般,豪族出钱,袁绍出兵,大家珠联璧合,共同发展富裕。但刘表与孙坚久战未果,没能达成豪族的期待,颓势渐露,恐怕之前宴杀宗贼所带来的威慑,很快就会消散殆尽了。
这帮子可恶的豪族……刘表暗暗磨牙,心说继续下去肯定不行,我得想个法子。
他沉思片刻,将视线转向县长,打量的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郎君,湖阳君到了。”隔着张帘子,仆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
县长的哭声戛然而止,他通红的双眼呆傻傻地望着刘表,干嚎了半天的嗓子声音沙哑:“什、什么君?”
刘表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神色,“数月前奋武将军的独生爱女于长安亲手诛戮董贼,居功甚伟,陛下因此特封她为湖阳君。湖阳君的义举已传遍天下,君竟不知?”
他特别强调了“诛戮”和“湖阳”两个词语。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县长这次是真的哭了。
虞家那小子来串门时添油加醋一番鼓动,说什么我真恨不得挨打的人是我,这绝妙的发难理由怎么就落您家里了?若能趁此机会说服刘荆州下定决心,大家联合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将吕奉先驱逐出境,事成之后论功行赏,刘荆州必定感念,届时就是邓家复起之日!
他吹得是天花乱坠啊,可他怎么就没告诉我,吕奉先的女儿是湖阳君呢?
县长悲痛欲绝,恨不能当场冲去虞家,以牙齿咬死那乱说话的小子。
吕昭进门的时候带了满身的寒气,她客气地笑笑,对刘表拜道:“出门前恰逢天使来访,故而耽搁了一会儿,还请使君勿怪。”
“君侯说哪里话,自然是接待天使更重要。”刘表一听就知道吕昭在暗示朝廷已经封了吕布为南阳太守,他开始幸灾乐祸了,期待能看到更多鸡飞狗跳的好戏。
两人互换一波暗号,只有县长什么也听不懂,一脸状况外。
刘表吩咐侍女端上热茶,笑着介绍:“君侯,这位便是湖阳县的县长。”
县长已经整理过仪容了,但双眼还是红红的,他拱手见礼,努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却怎么看怎么怪异,“我是来向您赔礼道歉的。犬子无状,冒犯君侯,我得知此事后寝食难安……”
有些话没说之前,须得认真做一番心理建设,但真的说了,也就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了。
老脸算什么?县长木然地想,再不补救,我在湖阳县数十年的经营怕不是全得完蛋了。
她怎么会是湖阳君呢?她怎么能是湖阳君呢?天下没有这样巧合的事!都怪虞家那小子,故意隐瞒了重点,如此诓骗我,可恨!可恨!
吕昭:“……”这是什么意外之喜?
她还真不知道挨揍的倒霉蛋是湖阳县长的儿子。
张文远,这绝对是你的错!
身份真是个好东西,吕昭想。她是吕布的女儿时,旁人并不过多地在意她的喜怒哀乐所作所为,但当她成为湖阳君后,人与人之间本该就有的尊重和礼节陆续都出现了。
县长还在絮絮叨叨地反省,只不过讲的都是些车轱辘话,总结一下大概意思是:都是我的错,我就这么一个孩子,素日娇惯了些,令他逐渐地猖狂起来。现在他挨了一顿狠打,抬回家后又被我请出家法教育了,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请君侯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多多垂怜。
每一个熊孩子的背后,都站着一个熊家长,此话诚不我欺。
吕昭微笑着端起茶盏,并不饮用,素白如霜的手指搭在杯沿上,偶尔轻轻敲打一下。
她耐心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所以,那块地,到底是不是您家的呢?”
县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声音戛然而止。
普普通通一句话,却令他感到了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
这是道送命题啊!
回答是,就意味着自曝了隐田之事,结果是要么将多占的田地吐出来,要么狠狠出血,补缴一大笔赋税。
回答否,无主之地直接就归吕昭所有了。
那可是铁矿!现下正值乱世,战争频发,需要大量的武器,有一座铁矿就等于抱住了金山,只要产业走上正轨,运转起来,就是躺着来钱,赚到的财帛定然比他过去十几年绞尽脑汁搜刮乡里赚得多得多!叫他如何甘心!
可钱再多,也得有命花。
他虽出身邓氏,却非嫡系,而是偏远旁枝,每年需给主家供奉一大笔财帛维持互相走动的关系。邓氏虽已衰败,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名声犹在,哄那些一辈子难以见到更多大人物的乡下百姓是绰绰有余了。
他就仗着这点名头撑门面,可惜借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是水中月镜中花,风一吹就散了,真出了事,邓家可不会来救他。
不仅不救,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在试探完湖阳君的态度后,他就没用了,会被弃若敝履,扫地出门。
邓家是根深蒂固的树,若是联合其他豪族,或许能有一丝对抗吕布的可能性,但他只是一捆细细的麦秸秆,无论如何都敌不过锋锐如镰刀的并州军。他们收割掉他,不过动动手指而已。
糊涂十几年,面临生死抉择时,县长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了过来。
“自、自然是无主的……”他强忍着对吕昭的惧怕,和对邓家虞家、以及南阳林立的大小豪族的恨意,结结巴巴道。
吕昭平静地“哦”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一场误会了?”
县长忙不迭点头,“误会!误会!”
“那不知县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地呢?”吕昭亲切地询问,“我想为我父亲麾下的将士们置办点产业……”
县长眼前一黑。
她还想置办产业!她还想从他手里抢更多的钱!
但令县长更崩溃的事还在后面,貂蝉忽然走了进来,当着刘表和县长的面说道:“女郎,家主来信,说剿灭了一处盘踞在桐柏山余脉的匪徒,俘虏千余人,缴获粮食与财帛若干,已遣人运回来了。”
桐柏山……他招募多年,精心豢养的宗贼据点就在那处。
县长白眼一翻,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晕了。
县长带来的仆从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去州牧府的客房休息,比起来时的嚣张跋扈,他们此刻安静如鸡,偶尔瞥向吕昭和刘表的眼神中都带着深深的畏惧。
“我还没怎么说话呢。”吕昭的神色颇为遗憾。
刘表欲言又止,心说他只是个五十岁了还在当县长的愚钝之人,听到你是湖阳君就被吓成鹌鹑了,对付他哪里需要那么麻烦,麻烦的是将他推出来的那些豪族。
“打了个郎君,来了个县长,现在县长也被我气晕了,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别人。”吕昭又说。
刘表:“……”此话令我如何接!
“谢使君成人之美。”吕昭笑眯眯地说,“今后我父定心系民生,竭尽全力,为您分忧,还请多多关照。”
刘表亦微笑回答:“君侯言重了,奋武将军乃世间英豪,吾辈楷模,人皆向往,吾自当与君共勉。”
“女郎,刘荆州最后那话有何深意?”离开州牧府,在回去的路上,貂蝉好奇地询问。
“他想通了,”吕昭说,“试图跟咱们搞好关系,避免日后回了江陵,被豪族处处掣肘。”
刘表想推吕布去对付南阳豪强,吕昭也想放刘表去跟蒯、蔡大族斗法。短时间内双方不会再起冲突,反而隐隐有了共同的敌人。
矛盾转移向豪族,有些合作就方便谈一谈了。
“邓家这算妥协了吗?”貂蝉又问。
“他只是旁枝,于邓家而言,不过是随时可以舍掉的弃子。”吕昭叹了口气,“搞定区区一个湖阳县长不算什么,南阳郡下辖三十七个县呢。”
之前吕昭请教荀攸该如何应对,荀攸反问她想达成什么样的结果。
理想状态自然是令豪族吐出所有侵占的土地,收归国有(吕有),再分给流民耕种,使其成为有产的自耕农,直接对吕昭负责,再没有中间商(豪族)赚差价。
但这个目标短时间内无法实现。
吕昭初到南阳,根基未稳,而本地豪族已经营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如触角般渗透到方方面面。
这个方方面面是指,每一县、每一乡、每一亭掌管各项民生的微小官员,都与本地豪族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固然可以如孙坚一般,直接砍掉主事之人,甚至把所有违抗命令的不服从者全部干掉,迅速以暴力树立威慑力,强迫改革推行。
但砍完之后呢?
短时间吕昭变不出足够的实干型基层小官填补空缺,各项工作因人手缺失而直接停摆。百姓们学识不足、文化有限,想不明白吕昭杀人其实是为了解放困住他们的枷锁,他们只会觉得她过于残暴,从而产生深深的畏惧,再也不会相信她。
饭要一口口吃,改革也得一步步走。荀攸的建议是别上来就动狠刀子,先敲打一番,稳扎稳打,经营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培养足够多的人才,用其逐步替换掉尸位素餐之流。
将方方面面都彻底掌控在手中后,政令下达,如臂使指,届时吕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还能阻拦得住?
“慢慢来吧,”吕昭捏了捏眉心,“来年开春,用钱的地方可太多了,我得多找点机会薅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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