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昭回家时, 前来传达天子旨意的使者还未离去,正跟荀攸聊天叙旧,闲适的谈话声被厚厚的门帘阻隔, 听上去断断续续的。
“……怎么住这儿了……也不置办点房产……”
“……君侯体察民情……”
“……京师局势紧张……公达你走了是对的,我就后悔没能早点离开……”
“……听闻王司徒安定四方……”
“那确实, 但老爷子也太努力了, 连带着周围人不得不共同上进。我好几次休沐,刚打算赴宴, 腿还没迈出大门呢,又送来一打公务, 我当时真是眼前一黑,恨不得直接晕过去算了!你出任黄门侍郎时有这么多事要忙吗?”
“那倒没有, 毕竟我当时在廷尉的监牢里。”
“……”
吕昭在门前停步, 听到这话,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里间的天子使者王粲正尴尬呢,听到笑声,顿觉找到了转移话题的机会,赶紧问道:“是谁?”
“我。”吕昭掀开帘子进去,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这俩人点了几个火盆啊!都不能说温暖如春了, 夏天也不过如此。
她赶紧解下狐裘交给仆从, 从袖子里抽出手帕, 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水。
荀攸端端正正地行礼,一派君子温润如玉的好仪态, 相比之下王粲就放松多了, 他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容, 声音清脆道:“君侯, 好久不见!”
“半个时辰前不才见过吗?”吕昭深深地看了这位小天使一眼, 心想比我还不着调的人出现了。
以“小”形容,是因为王粲只有十四岁,确实很小。
当时吕昭已经穿戴齐全,出发去找刘表了,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携王粲携圣旨而来,她只好先接旨,再委托荀攸代为招待使者。
“诗经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王粲摇头晃摇地说,“我与您分别半个时辰,就等于是分别了十日,十日未见,已经是很久啦。”
荀攸低声咳嗽两句,以不赞同的目光轻飘飘瞥了王粲一眼。
王粲完全屏蔽了荀攸的提醒,只笑眯眯望着吕昭。
“你给他喝甜水了?”吕昭挑眉,询问荀攸。
荀攸叹气不言,神色颇为无奈。
“这些都是粲的肺腑之言呐!”王粲认真道,“君侯为何不信?是粲还不够诚恳吗?”
“好了好了我信了,”吕昭扶额,开门见山道,“说吧,你有什么事?”
荀攸还跟王粲之间还能通过士族们大多沾亲带故的特性来拉拉关系,回忆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吕家祖上至少三代贫农,怎么算都跟王粲八杆子打不着,两人之前唯一的交集,是未央宫花园中的意外偶遇,但就算那夜吕昭给自己套上十层美颜滤镜,也不值得王粲如此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他倒是可能被她的威胁吓得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古人讲究含蓄美,说话喜欢拐着弯,或者干脆一切尽在不言中,全靠意会。吕昭意会了一下,觉得王粲大约是有事相求。
王粲欲言又止,憋了片刻,摇头失笑,“您真是爽快。”
“这里又没外人,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做什么?”吕昭说,“听着怪累的。”
王粲忍不住瞄了荀攸一眼。
荀攸眼神沉静,表情平和。
“好吧,是这样的,”王粲以手支颐,慢条斯理道,“我已向陛下奏明,此次离京之后,便不会再回去了。常听人说荆州乃钟灵毓秀之地,适合静心学习,我打算……”
吕昭:懂了,他是打算留在这儿,想请我帮忙安排一份工作。我想想,王粲,建安七子之一,才学没得挑,那就让他去——
“……打算择一清净之所隐居几年,先专心完成我的作品。”王粲说完了剩下的半句话。
吕昭:“???”
作品?什么作品?
“当今汉统衰落,四方扰攘,局势动荡,经籍史料遗失颇多,我每每念及此事,心中便痛惜不已。”王粲一改之前慵懒的模样,十分严肃地说,“听说温侯在郿坞寻得了好些被董贼抢掠的珍本孤本,细心整理之后,托由蔡公保管,带来了荆州,这是惠及苍生泽被后世的好事,天下读书人都会因此而感念温侯的恩德。”
从他认真的神色看,这些对吕布的夸奖之言当属真心实意。
“从长安来的路上,我一直思索自己是否也能做些什么,却始终毫无头绪,直到看见您的第一眼,我才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我要将这些年的所见所闻详细记述下来,就当是为以后编纂国史的官员留下一份参考。”
“初步计划是以当世英豪为主角,书写他们的生平事迹。”
“书名就叫……《英雄记》!”
王粲越说越激动,他的目光愈发明亮起来,好像眼里盛敛着漫天闪烁的繁星。
吕昭和荀攸对视一眼,她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扇子,挡着嘴压低声音问道:“他写这玩意儿,会惹上麻烦吗?”
荀攸以眼神对吕昭十一月份还携带扇子的行为表达了由衷的钦佩。他端起茶盏做掩饰,也小声回答:“不涉及宫廷秘闻,当无大碍。”
“好!”吕昭鼓掌喝彩,她露出领导视察下属时的同款欣慰笑容,鼓励道,“经组织研究决定,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写,但得记得紧扣书名中的关键词,不要跑题,且内容需如实书写,秉公记录,不可妄加揣测,恶意抹黑,无中生有。”
“多谢君侯支持!”王粲恭敬拜谢,随后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吕昭,“在我心中,君侯乃当世第一的英豪,我想先以您为主角进行创作!”
“……啊?”吕昭冒出一丝警觉,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确定目标后的王粲文思泉涌,也顾不上还在别人家了,当场掏出随身携带的空白竹简和墨笔,刷刷刷写了起来,下笔如有神,看架势绝对是个能日更一万的大佬。
“这一切,都要从初平二年的乞巧节说起……”他边写边自言自语地嘟哝,显然已经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完全忘记对面还坐着俩人。
听到某个特殊的时间点,吕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心想好你个小兔崽子,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荀攸饮茶的动作略微顿,嘴角翘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他似乎是想笑,但最终依靠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
吕昭瞥了荀攸一眼,眼神幽怨,“都传到你那儿去了?”
虽说她当时确实是故意令王粲和杨修误会,也希望将此事悄悄传递给他们的父辈知晓,但那都是为了坑贾诩,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事会如回旋镖一般转回来,精准地扎中自己的脑袋。
看破不说破,就不能一直假装不知道吗?只要我不确定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就可以当你们不知道。大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糊弄着过日子的,干嘛非得捅破我的窗户纸!
被点破的荀攸不再忍耐,莞尔一笑,“我是从叔祖父那儿听来的。”
荀攸获得消息的源头应当是杨修,路径是杨修——杨彪——荀爽——荀攸。
王粲那边的传播路径未知,也没有探究的必要,反正他都已经决定写书了,以他的名头,如果没意外,《英雄记》将来肯定会被士人学子们争相阅读,广为流传,甚至千年之后还有人会拿来当史料认真研究呢。
“王司徒并不知情。”荀攸想了想,补充一句,“他一直奇怪温侯是如何绕开他与董卓的眼线,向陛下讨得密诏的。”
“他知道也没什么,”吕昭说,“不过是又增添些许对我的不满。”
王允对吕昭的不满宛如烙千层饼,左糊一层,右糊一层,层层叠加,积攒到今日已数不胜数,多一层少一层完全没差别。
荀攸不好议论长者,便将话题拉回来:“您若是不愿,不让他写就是了。”
王粲奋笔疾书的动作不易觉察地一顿,速度放慢些许。
吕昭看在眼里,轻哼一声,“君子一诺千金,我既已答应,便不会反悔,况且我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爱写就写吧。”
王粲放心了,书写的动作愈发流畅奔放。
“只写英雄,人物是不是有点少?”吕昭忽然说,“有名的你都可以加上啊。比如公达,我觉得他的事迹就值得一书。”
荀攸没想到这把火还能跟着烧到自己身上,无奈道:“……君侯。”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王粲猛地抬起头,“公达刺杀董——”
他撞上了荀攸似笑非笑的目光,后半截话戛然而止。
吕昭用扇子挡住脸,只露出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睛。
“……咳咳,我还是先写英雄吧。”王粲从善如流地改口,神色乖巧。
吕昭在扇子后给他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道:“不着急,慢慢写。”
我被写进书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既然如此,其他人一个都别想跑。
只要大家都被写了,就等于都没被写。
王粲老老实实写书,荀攸则问起了邓家之事的后续。
吕昭将州牧府中发生的一切详细说了,末了长叹一声,故作忧愁:“我离开时,那老爷子还没醒呢,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办。”
荀攸尚在思索,王粲一心二用,抢答道:“我猜他肯定会——”
吕昭和荀攸不约而同地看向王粲。
“……我、我继续写。”王粲默默垂下头。
“不,你说。”吕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肯定会怎么着?”
王粲偷瞄荀攸,见荀攸没反对,才乖巧回答:“肯定会双手奉上湖阳县内所有无主之地的图册,供您慢慢挑选。”
他特别强调了“无主之地”几个字。
秦代以郡县制取代分封制后,侯与君便逐渐失去了过问领地内政务的权利,也不能开府招募属于自己的私人班底,仅可征敛民户的赋税作为俸禄。换句话说,就是从列土封疆的小诸侯,变为了躺着收税的土财主。
依照此祖宗之法,吕昭无权过问湖阳县县长的所作所为。
但此时朝廷衰微,对地方控制力减弱,豪族们连本属于皇帝的土地都敢霸占,君侯们又怎会放过自己的封地?
更何况吕昭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有数万并州军,有一位汉奋武将军、温侯、领南阳太守的父亲,她若真铁了心插手,别说湖阳一县,即使整个南阳郡,又有谁能拦得住她?她现在不就在代父督办南阳全境的政务吗?
与其等待吕昭带着军队轰隆隆踏平湖阳,不如县长自己识趣一些,早早投靠。
打不过就加入嘛,不丢人的。他也不指望能获得什么好处,能保全自己便足够了。
“我记得邓氏的祖籍是新野,湖阳本地应当另有豪族吧?”吕昭说,“那些地也不可能都由他一家霸占,他这样做,不怕其他家族报复吗?”
“嗨,他本来就是被其他家族推出来试探您的态度的,”王粲耸耸肩膀,“得罪了您,他没有好下场,得罪了其他豪族,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总要选边站的,跟您走说不定还能搏一把,至少您暂时不会要他的命。”
荀攸慢条斯理地补充:“等等看邓氏的态度如何吧。若他们很快上门致歉,表示已经将那位冒犯您的县长剔除族谱了……”
王粲适时接道:“除了您,他不会再有其他选择。”
事实果如荀攸和王粲所言。
先是在宛城的荀爽来信,说收到了邓家家主的拜帖,希望他能帮忙引荐一番,他们好正式拜访吕昭,上门致歉;
随后湖阳县长便遣仆从奉上了图册,分类细致,记载丰富,绘制精美,使人一目了然。
吕昭快乐地拿着图册去找荀攸,打算跟他商议一下,来年开春先开发哪块地。
但荀攸不在家,吕昭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他留下的踪迹,只逮住了窝在火盆边认真更新的王粲,“公达去哪儿了?”
“他说昨天就跟您告假了,”被打断了思路的王粲不太乐意,但还是认认真真回答,“荀文若来了,他去接一下。”
吕昭:“……他没说请假是因为荀文若啊!”
早知道是去接荀家人,她就让荀攸带兵去了,多点人护送,也能彰显一下自己的诚意与重视。
“可能是觉得区区小事,不值得劳烦您吧。”王粲随口道。他搓了搓手,“我在写作中遇到了一点困难,有个困扰已久的问题想请教您……”
吕昭翻出个新茶盏,往里倒可乐,“你说。”
王粲的眼里闪烁着出八卦的光芒,“那个,您与贾文和……”
吕昭:“……”
“你怎么不自己去问问贾文和呢?”她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年轻,语气温和地说着,从容抬手,将茶盏贴上了他的脸颊。
一秒之后,堂屋内传出了王粲的鬼哭狼嚎——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妄加揣测了!”
“您快把它拿走吧!冰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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