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 ”郭嘉终于结束了对周瑜的花式夸奖,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润嗓子,他眨眨眼睛, 向吕昭笑道,“您看……”
吕昭单手托腮, 似笑非笑地看了郭嘉一眼, 意味深长道:“你今天颇为积极啊。”
“观女郎近日案牍劳形, 朝乾夕惕, 嘉本该为您分忧, 可恨此身心余力绌,”郭嘉面露愧疚之色,“只能多多向您举荐人才了。”
“是吗?”吕昭不置可否,“手给我。”
郭嘉的笑容微微一僵, “呃……”
吕昭左手拉开身后柜子的抽屉, 取出一块脉枕撂在案上,右手向前平伸,掌心朝上,四指勾了勾, “暖了这么久,脸色也不见好,病了?”
郭嘉无奈地叹了口气, 乖乖把手搭在脉枕上,“只是偶感风寒——”
“听说前些日子有人送了奉孝三坛好酒, ”批公文的荀彧头也不抬地说, 他的语气明明很平静, 不带丝毫感情, 却莫名令人背后发凉, “他一口气全喝了,醉倒在回廊下,昏睡至半夜才被仆从发现,抬进屋去。”
郭嘉:“……”
吕昭:“……”
郭嘉的反应非常快,两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他嘴唇微动,四五六七八套不重样的安抚话已经到了喉咙边,每一套都情真意切,很能打动人心。
然而吕昭的速度更快,她完全没给郭嘉发挥的机会,赶在他出声前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以一个简单但强有力的手势打断了他的技能读条。
之后吕昭一直保持着沉默,她铺开宣纸,慢条斯理地写了张药方,拎起来抖了抖吹干墨迹,然后才唤来仆从,吩咐其照方煎药,煎好了端过来。
仆从领命告退,行至门口处,吕昭忽作恍然大悟状,用笔杆敲了敲额头,叮嘱道:“对了,记得取个漏斗。”
“漏斗?”听到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词语,仆从短暂地愣了一下。
“对,”吕昭双手比划了一下,“要大一点的,喝药用。”
乖巧端坐的郭嘉:“…………”
房间内气氛愈发古怪,仆从虽不解其中深意,但也没傻到提醒吕昭漏斗不能用来喝药,而是应承下来,老老实实干活去了。
“咳咳,”郭嘉以袖掩唇,咳嗽两下,声音愈发沙哑,“女郎……”
“之前长文烧得晕头转向,不肯喝药,我就是用漏斗给他灌下去的,效果显著。”吕昭微笑,“啊,忘记了,当时奉孝也在场。”
荀彧闻言莞尔,“真是难得一见。”
这俩人一唱一和,郭嘉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称是,等之后仆从把熬好的汤药送过来,他看了眼汤碗旁静静躺着的大漏斗——真的很大,比常用款式粗了两圈,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二话不说直接端起碗一口气干了,以实际行动传达出十足的悔过之意。
郭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甚至抱病前来卖安利,吕昭于情于理都该见见周瑜。
但什么时候见、怎么见,却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马上要过年了,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袁术挑这个时间把周瑜送来,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此事还得从头说起——
袁术的军事水平在人才济济的中原大地上排不上号,放到淮南地区却能吊打土著,他干掉了扬州刺史陈温,击败了守将陈瑀,迫使其逃回老家下邳,自此在九江郡站稳脚跟。
天晴了雨停了,得到一块地盘的袁术觉得他又行了,开始不满九江郡狭小,配不上自己的身份,他自领扬州牧,对四周虎视眈眈,挑选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袁术刚在吕昭那儿吃了亏,决定暂时不去招惹她,换个人欺负。
扬州没有闻名遐迩的英
雄,谁的名声也比不上他袁术响亮,没什么好怕的,打就是了!
刘表乃荆州牧,南阳属于荆州,虽说刘表跟吕昭不对付,但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俩人都明白,因此一旦袁术对荆州用兵,吕昭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这与袁术目前的战略背道而驰,且他占据的九江郡并未与荆州接壤,中间还隔着一个庐江郡,无论怎么算,先对刘表动手都不合适。
徐州牧陶谦与袁术是盟友,再加上北边的公孙瓒,三方势力约定联合起来,共同对抗日益壮大的袁绍。袁术暂时与陶谦并无利益冲突,再加上他刚刚战败,实力大减,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跟陶谦翻脸。但袁术的思维跟旁人不一样,他认为眼下正是征讨徐州的好时机,陶谦疲于应对曹操,无暇顾及身后,若他此时出兵,攻其不备,说不能将陶谦与曹操一举拿下。
怀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袁术开始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
他先是写了一堆信件,挨个联络扬州其他郡的太守们,在信中陈明利弊,彬彬有礼地表示如果你们不支持我,我就要去揍你们了。
离得较远的吴郡、会稽郡和豫章郡装聋作哑,没有给袁术回复;离得近的丹阳和庐江二郡表现得相当硬气,不约而同地拒绝了袁术的offer。
丹阳太守周昕亲近袁绍,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在袁绍手下当差,一个跟随曹操干活,摆明了跟袁术不对付。
庐江太守陆康倒是不跟袁绍往来,但他也看不上袁术,他效忠的对象只有汉室。
被各方嫌弃的袁术没有像往常一样勃然大怒,经历过吕昭的反复刺激后,他的心态平稳不少。
不归顺是吧?行,没关系,打服就好了。
在周昕和陆康之间,袁术选择了拿周昕开刀。
一来丹阳郡离荆州很远,打丹阳能避免被吕昭认为有骚扰荆州的嫌疑。虽然袁术嘴上不可能承认,但他的的确确有点怵那个疯女人。
二来周昕可是袁绍的人!
袁!绍!的!人!
还有比这更充分的开战理由吗?没有了!不打他打谁?!
动手前袁术又往庐江寄了封信,但不是给陆康,而是给周尚的。
往上多数几代,庐江周氏与汝南袁氏也算故交,袁术以此为由头打开话题,热情地跟周尚追忆辉煌往昔,再展望美好未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才点出自己的真实目的——请周尚代为劝说陆康。
他不强迫陆康站在自己这边,既然陆康决定两不相帮,就把中立贯彻到底,明哲保身,大家相安无事做邻居,挺好的。
这种安宁当然是有时限的,如果有一天袁术占据了除庐江之外的扬州五郡,他难道会放任庐江继续游离在他的势力之外吗?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将来谁也说不准,人还是得专注当下。
当下的情况是,如果陆康执意要跟袁术杠上——陆老爷子年轻时就有忠义节烈的名声,平生最看不惯袁术这等骄横放肆之人——把他惹急眼了,大举进攻庐江,他们原本还算安宁的生活将会被战争搅和得一塌糊涂。
因此即使清楚袁术不怀好意,周尚也只得应承下来。
今时不同往日,虽然郭嘉一番吹捧,把庐江周氏夸得天花乱坠,但此时的周氏存在一个跟同时代许多士族豪强们相同的致命弱点。
他们既没能效仿汝南袁氏,将自己的可怕的影响力变现,拉起一支强有力的武装,投身争夺天下的大局;也没能学习颍川荀氏,找到靠谱的、可以庇护家族的势力。
此刻他们尚能凭借祖辈积累的名声,过着相对安逸的日子,等将来局势彻底乱套,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名声未必还能保得住他们。
远的不说,看看近的,汝南袁氏出身的袁隗,家世够显赫,本人的地位也够高,官
都做到太尉了,碰上执掌兵权还不讲道理的董卓,照样被杀,杀他本人还不算完,他家五十余口皆遭屠戮,天下为之震动。
没有兵权的袁隗都只能任人宰割,更别说其他士族了。
周氏祖籍庐江,庐江隶属扬州,扬州大区的匹配机制优秀到袁术来了都能当山大王。除了袁术,周尚暂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为表诚意,周尚还将家中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周瑜送去袁术麾下。
事情到此还算顺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毫不意外地出意外了。
袁术的宝贝闺女在他准备与谋士商议如何进攻丹阳时,披头散发地跑去找他大吵大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晕厥。
袁术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他虽然宠闺女,却也不会纵容她行如此荒唐之事,万一传了出去,他的脸往哪儿搁?
但在听清楚女儿闹什么后,袁术心里的火气忽然消了大半,转而变得有一点点心虚。
他女儿想知道吕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她的丈夫黄漪放回来。
说实话,如果没有今天这出,袁术不知道得过多久才能记起自己还有黄漪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女婿。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运粮草被敌人偷袭打劫也就算了,竟然被俘虏了,老子还得花钱去赎你!
“出使南阳,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袁术耐心地劝女儿。
“……她到底为什么一直扣着我夫君不放?”然而袁女郎根本没在听,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但她毫不在意,明显已经破罐子破摔,“该不会是看上他了?想要强行霸占吧??!!”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尖锐具有穿透性,“好哇,我就知道!成天打打杀杀舞刀弄|枪,在男人堆里混的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女郎……”
袁术劝说失败,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耳朵,小幅度后仰与闺女拉开距离,心想你可别瞎猜了,绝无此种可能,她连你那么优秀的弟弟都看不上,怎么可能看上你夫君?
“父亲!您想想办法嘛!”袁女郎握住袁术的衣袖摇晃,“如果连您都不能帮女儿,女儿还不如找根麻绳吊死算了!”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
“……”
袁术被闹得脑子嗡嗡的,甚至听到“父亲”这个词就条件反射牙痛。可能是压力越大动力越大,他还真的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袁术看来,吕昭之所以一直留着黄漪,就是因为他是他的女婿,除此之外,他根本毫无价值。
想捞这样一个人的命很容易,钱给够,态度温和一些,再吹捧点漂亮话,基本就稳了。
但袁术派使者去南阳,不仅想换回黄漪,他的主要目的是与吕昭暂且修好,免得跟丹阳开战时吕昭忽然从背后捅他一刀。
加上这至关重要的一点,钱就不够格了,得在名声上加码。
庐江周氏大小也算块有名的招牌,周尚送过来的那个从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尤其是长相,郡县闻名,仰慕他的女郎们比春天盛开的花还多。
袁术当即拍板,决定就是他了!
我看这下谁还敢说我诚意不够?
倒霉的周瑜就这样被袁术“委以重任”,打包送去了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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