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恒无需回头就能想到自家父亲的样子,定是骄傲的眉毛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是了,谢家嫡长子自幼聪慧,在十四岁时就被先皇亲指为随行出使大渝。小小年纪凭靠过人的洞察力为当时的大齐拿下十座城池,立下不世之功。
此事之后,谢凌恒闭门不出,直到两年后的秋闱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
有旷世奇才,却毫不贪功。此等人才,朝野上下都为之震惊。
有人甚至称他好比黑夜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辰,星移物换间,唯他高高悬挂,恒亘不变。
可这样的人如今
谢凌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转过身跪在地上,语调里是藏不住的颤意:“祖父。”
谢渊看向地上跪着的孙子半晌没接话。
这是他谢家最骄傲的孩子,本该青云直上,一路光明。
“父亲?怎么了?”谢安之不是傻子,一眼便看出这其中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似乎有一个答案在掩埋的最深处渐渐成型。
“恒儿或许不会再入仕了。”谢渊说完,只觉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妻儿子孙,只透着余光,瞟见地上的孙儿颤抖了下的身子。
“父亲您怕不是在与儿子说笑吧?”谢安之双目微怔,满脸不信:“这大齐上下,论身言书判,年轻一辈中能超吾儿之人甚少。怎可能不入仕?”
一旁的谢老太太和程氏也都两两相望,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
“当年离京时为保谢家无虞,只能如此答应。”谢渊紧紧皱着眉头,似是一点都不愿回忆起过去。
“狗屁!”谢老太太将手中捻着的珠子重重砸向地面,珠子应声而碎,裂的满地都是。
“父亲这,怎么可能呢?世人皆知大齐有吾儿,是大齐之幸啊!怎可怎可不许入仕呢?父亲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谢安之握着木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直到再握不住。那木棍应声而落,掉在地上,轱辘辘到谢凌恒的身前才缓缓停下。
“怪我!怪我误了谢家,误了这些孩子们”谢渊说这话时像老了十岁般,有些颓废地倚在椅子上,眸子中尽是自责。
“父亲这怎么能行呢?”谢安之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只觉得喉头一口腥甜堵得死死的,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
“儿啊我的儿啊”程氏有些踉跄地从谢老太太身旁走过来,伸手拥住那个比自己高了许多的儿子,泪水在眼中不停地转啊转,却迟迟不敢掉下来。
谢家自打搬离汴京,谢家大郎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舞刀弄枪,逗趣打滑,有时甚至还流连于酒肆赌坊,惹是生非。
程柔嘉每每听到都十分生气,怨过骂过,甚至动过家法。可如今却心痛不已。过往曾说过的话又涌入脑海:
“谢凌恒!不就是被皇上罢免了状元之名吗?我们又不是回不去汴京,又不是再参加不了科考,你整日里如此颓唐,你对得起你数十年来读的圣贤书吗?啊!”
“我告诉你,谢凌恒,你再去那种地方闹事!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我与你父亲好歹也都出身名门,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账儿子!整日里不干好事!”
诸如此类的话数都数不清,程柔嘉却不敢去想了,终于再忍不住啜泣出声。
看着这一幕,谢安之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冰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又萦绕在他周围。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青年便高中状元,明明立志执宰执笏,报孝家国,可偏偏护不得家,助不了国。
“噗!”谢安之终是咽不下那口腥甜,手紧紧捂住胸口,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父亲!”谢凌恒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平日里吹胡子瞪眼的父亲,此刻正双目赤红,嘴角带血,模样几近癫狂。
“凌谨我护不住,懿儿我保不了。如今我大儿的路也被平白截断!我这个做父亲的,亦丝毫不能有所为这究竟,是什么世道!”谢安之脱力般地倒在地上。
尘封了四年的记忆再次袭来。
乾元三十二年,乾元皇帝五十九岁,已至暮年。
朝中对立嗣一事各执己见,站队争斗也司空见惯。
当今皇帝本好施仁政,脾气谦和,到了晚年更甚。也因此每日的朝上都有一番明争暗斗,下朝后更是有官员莫名失踪,惨死郊外。
乾元皇帝见此忧心不已,却有心无力,终于在一个夜里撑不下去,撒手人寰。
而在其驾崩前独独只召见了当时的太傅谢渊,被寄予厚望的谢渊出了养心殿后却只言皇上命其监国,继位一事放置国葬后再议。
显而易见,先皇没来得及立下人选。
自那日起,汴京城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各方势力群起而上,为了那方宝座死伤无数。
金碧辉煌的大齐宫殿里夜夜都有宫人们清洗血迹的身影。
变故,往往就在这时最易出现。
朝中呼声最高的凉王一夜间被灭满门,死状之残忍不得不让人心生寒意。
沈家以当时的皇后为首,力拥沈皇后之子穆齐昭登基,皇后长兄沈阔也在此时带兵入京,对有异议者皆格杀勿论,铁血手段下最终竟是再无人敢妄言。
而以谢家为首的老牌世家大族也免不了波乱。
起始便是谢家二子谢凌谨突遭山匪围攻,脚筋被人活活挑断扔下悬崖。
好在被当时驻扎在城外的沈家军发现,连夜将人送进了大内。在太医们的医治下最终性命无碍。
人没死。听起来好似是不幸中的万幸。可究竟情况如何也只有那座宫殿里的人才最清楚。
而宫外的人,更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山匪刺杀不过是个笑话。
谢凌谨自幼被送往华山师承高人,剑法也十分出众,以一敌百根本不是问题,能将其作弄至那般,定不可能是寻常山匪。
然恰逢先帝驾崩,谢家又未曾表明过立场。乱局之中无皇室庇佑,这无非是在提醒谢家众人,若再不有所为便只能任人宰割。
那夜,谢渊不顾时辰匆匆入宫,沈太后一袭人听闻他进宫也只当他是给孙子伸冤的,并未放在心上。
而谢渊也至今都记得,那个坐在文德殿里逗着蛐蛐的新帝,是如何不动声色间掌控人心的。
刚进去时,那人正懒懒地倚在龙椅上,虽只是个侧脸,却也能看出五官如雕刻般俊美异常。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手上提溜着的金丝笼子。时不时的逗弄像在透漏主人的散漫不拘,可不经意间瞥来的眼角却让浸淫官场几十载的谢渊都不由得脚底发凉。
这样的人绝不只是传闻中沈家的靶子,更不是沈家手中的提线木偶。
“臣谢渊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谢太傅放心,朕已下了旨意,定要医好家中二郎,否则朕就亲自砍了那些个庸医的脑袋,如何?”
“万万不可,凌谨的命没那么金贵。”彼时的谢渊穿着朝服,站在小小的内殿里俯身作揖,眉眼间尽是强撑的愁容。
“怎得这些年不见,太傅苍老了许多。”高处的男子隐在暗处,声线低沉轻佻,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皇上关怀,老臣年岁不小了,苍老也是应当的。”
“哦?可朕记得,前些日子太傅监国时,还是意气风发,丝毫不减当年风采啊!”上头那人前后话根本不一致,却像丝毫未察觉般继续说道。
“强撑罢了,实在不敢辜负先皇重托。”谢渊从容回答道。
“重托?父皇驾崩前只曾叫你一人于身前,除了命你监国,就没再说些旁的?”
“回皇上的话,先皇积劳成疾,开口已是艰难,遂只交代了让臣在新帝登基前监国,还未来得及说旁的便西去了。”
“原来如此太傅此次前来,可有何事?”
“咚”地一声,谢渊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上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子:“太傅不必施此大礼,您乃三朝元老,若是有何事相求,不妨直说,朕定不会拂了您的面子。”
“谢皇上,臣今日前来,确有一事相求。臣家中有一孙女,名唤懿德。”
“朕自然知晓。怎么,谢家贵女有何事吗?”上头那位又倚在一旁,逗弄起笼中的蛐蛐。
若是此时有人来瞧,便定能瞧见,这位刚上任的天子,竟笑得有些太过明显。
“能得皇上知晓实乃懿德之福。实不相瞒,臣这孙女这两年的身体越来越差,臣寻遍名医,却都查不出病因,这几日更是严重,连汤药都已灌不下去”
谢渊说这话时眼中有些湿润,能看出这位在朝堂叱咤风云的老人,在此刻也不过是寻常家中那心疼孩子的长辈。
“听闻苏州有一神医懂枯骨生肉,回春之术。”穆齐昭眨眨眼,一脸好奇地看向他继续道:“但却脾气古怪,从不离开苏州半步。”
您把我说的话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谢渊干笑两声道:“不错,老臣想带我这孙女儿去拜访这位名医。”
夜色渐深,小小的文德殿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新帝却迟迟不作回应,任由谢渊跪在地上,看着他额间沁出薄汗。
“宣谢凌恒前来觐见。”沉默半晌,新皇给出的却并不是所谓回答。谢渊心脏蓦得有些漏了一拍,袖中的手也攥得紧了些。
这文德殿,他出入不止百次,可却已经许多年没有像今日这般紧张忐忑过了。
空气中暗流涌过,应当是门外有人听旨离去,身手必当不凡。
额头的汗“嘀嗒”一声坠在地上,谢渊有些怕了。
他的二孙子如今正在太医院生死未卜,小孙女也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如今他只身来这,就是想让新皇对他放心。
可头上这位无故召恒儿进宫又是何意,难道真要亡他谢家?
实在不怪谢渊如此恐慌,但凡今日坐在上头的换一位,谢家都有能力安稳无虞。
可偏偏,是这个被谢家亲手拉下台的“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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