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只是好奇天纵奇才的谢凌恒如今是何模样。”
只见那人微低着头根本没去看他,语调轻巧极了。
捉摸不透眼前人的心思,谢渊只得附和着道:“皇上刚登基,对汴京之事有不懂也属正常。这大齐皇宫都是些老人,皇上闲来可以多问问他们。”
“他们尽是些几年都出不去的笼中困兽。就同我这蛐蛐一样,只知道守着他这一亩三分地,没见过些世面。”
静默间,门外适时传来少年的朗朗清声:“谢家谢凌恒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进来。”上头的人终于放下了手中逗着的金笼,看向缓缓夜色中推门而入的少年。
来人通身冰蓝丝的衣裳,与那人有足足七分相似的眼睛里恍若盛着星河,在烛火微微的大殿里亮的逼人。
“谢凌恒叩见皇上。”规规矩矩地下跪磕头,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确是谢家藏都藏不住的明珠。
“免礼,随便找个地方坐下。”穆齐昭摆摆手,随即向下看去。
殿中空间甚小,下方仅有一把椅子可坐,上头还正坐着人。
这谢凌恒除了去坐那太监打盹儿的矮凳外,就只能站着了。
没等他穆齐昭好奇多久,就见这小郎君神色自若地走向自家祖父,径直坐在了其身侧。
“呵呵太傅家这大郎君,有趣得紧啊。”
谢渊估摸出年轻的帝王并无责罚之意,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收起笑容:“朕记得凌恒两月前参加了会试,怎么样,考得如何?”
“回皇上,凌恒的确参加了会试。但先皇宾天,所以不知结果如何。”谢凌恒盘坐在地上双手作揖,不卑不亢地回答。
“朕是问你自己,觉得考得如何?”
“我大齐向来人才济济,凌恒自认自己还有许多不足,实不敢妄言。”
“小小年纪,明明天赋异禀,却如此深藏若虚,谢家这是要给大齐培养一个千古一相不成?”
此言一出,爷孙俩都向上望去,说这话的人正歪着头,只留了个侧脸给他们,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谢渊只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太抬举他了,不过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哪能担得起如此大任?”
“苏州有一林姓名医,想必你们也都知晓,朕游历之时,曾与他有过一段渊源,若是他肯出手,定能解得谢家贵女之疾。”穆齐昭像是没听见又自顾自地开启了新话茬。
“若是他愿出手,那谢家自当感激不尽!”谢渊忙站起身来,谢凌恒也跟着在一旁跪了下来。
“不过这林先生早年间立了规矩,此生不离苏州半步。啧难办。”穆齐昭皱起好看的眉头,像是自言自语道。
“不瞒皇上,今日前来,就是…我谢渊愿辞官举家搬迁至苏州,医好我这孙女。”
“太傅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听了这话的穆齐昭突然站了起来。
祥云镶边的靴子一步步靠近,一袭白衣在这忽明忽灭的烛光下带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老臣再清楚不过。”谢渊俯首作揖,却没再跪下去,硬挺极了。
“谢家这是,不愿辅佐与朕?”穆齐昭缓步至跟前,近九尺的身高站在跟前,谢渊手心开始冒汗。
可他深知,此刻,他不能再让。
“皇上明鉴,谢家效忠大齐之心,日月可昭,绝未有过如此大逆不道之想。”
“呵呵太傅请起,朕不过开个玩笑。”穆齐昭亲自虚扶起谢渊,语气亲和。
“谢皇上,老臣刚才所说皆是心中所想,望皇上成全。”谢渊抬起头,与这新上任的皇上对了个十成十。
却连他,也都似乎看不透这位故人。
“太傅莫急,且先坐着,朕还有话未说完。”穆齐昭转身走向一案旁,那上面摆了几页纸。好像从谢渊踏入殿中那刻,就一直在那放着。
只见他拿起那沓不厚的纸页,翻了翻,随后看向跪在一旁的少年,笑着说:“还是得恭喜恒郎,在这次贡生里边,你可是第一名。”
谢凌恒猛地抬起头,这才看清皇上手中的纸页,不是旁的,正是他会试时写的文章。
“还不谢过皇上。”谢渊轻轻踢了一脚谢凌恒,提醒道。
“不必谢我,是恒郎自己才学出众。”穆齐昭抬手制止。随即叹了口气,带着惋惜说道:“唉可惜了。”
“不知皇上何惜之有?”谢渊轻声问道。
“谢家当真想举家搬迁?”穆齐昭似乎很爱答非所问,不过如今他是皇帝,自然不敢有人说些什么。
“回皇上,确有此意。”
“那还打算回来吗?”
“待懿儿病大好之后再考虑。”
“懿儿说起来,朕当年离京之时与懿儿如今正是同岁呢。”穆齐昭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对了,差点忘了,朕十二岁之前也是受教于谢太傅爱卿这太傅之名果真不虚啊!”
“老臣实愧不敢。”谢渊低着额头又开始发汗,嘴唇紧紧地抿着。
“你的确愧不敢当,毕竟身为朕的老师,却也是推朕离开汴京的幕后黑手。”
穆齐昭这话说得十分轻巧,可跪在地上的谢凌恒却已经有些发颤了,他从不知当年仅十二的太子被遣江陵,里头竟有谢家的手笔。
“老臣愚钝,实在不懂。”谢渊定了定神,压着惧意开了口。
“无妨。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朕早已不甚在意。”
不等谢渊开口,穆齐昭就又沉声道:“太傅所言之事朕可以应允。”
“老臣”谢渊有些不可置信,抬眼望去,年轻的帝王眼中满是认真,看不出玩笑之意。
“不光如此,待朕稳定朝局后,你谢家依然可以重返汴京享今日之福。如何?”
正欲开口道谢,那头却打断了:“别急着谢朕,太傅还须得答应朕三件事。”
穆齐昭说着扭了扭脖子,暗自烦闷昨夜那床属实硬了些。
“老臣斗胆,不知是何事?”
“旁人说谢家不站队不结党可朕不信,就冲谢家在文官里那一呼百应的架势。朕这心里,就难安啊!总不能朕内忧着,还要担心外患吧”
得了如此好的应承,谢渊当即便俯身表忠心:“皇上放心,老臣自然是支持皇上的。”
“是吗?朕听闻朕那个心比天高的三弟穆怀信是吧,如今正在皇陵跪着守孝呢?”
“皇上!”随着这个名字被人猝不及防地提出来,连一向稳如谢渊的声线都提高了几度。
而一旁默不作声的谢凌恒也抬起头看向皇帝,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裂痕。
“哟!太傅怎么这般大动静?”穆齐昭斜眼看过来,目光并不和善。
“小郡王他他年纪尚小。”谢渊跪在地上,额头刚下的汗这会子功夫就又冒出来了。
“太傅莫急,朕这不还没说什么呢?”语气里摆明了嘲讽。
“皇上,小郡王自小长在我谢家,老臣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所以难免一时情急,关心则乱”
穆齐昭笑出了声,随后倚上一边的椅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身前的两人:“凉王死了朕身为皇兄,自然是得更关心照顾我这唯一的亲弟弟,轮得到你操个什么闲心?”
“还是太傅担心朕会对这个亲弟弟做些什么?”顿了顿摆手道:“毕竟那是与朕自幼幼便熟识的兄弟,朕怎会舍得呢?”
闲适的姿态让人听起来着实像那么一回事。
可谢渊再清楚不过,他穆齐昭和小郡王根本没见过几面。更何况他不是先皇亲子,哪来的什么兄弟情?
“皇上恕罪,老臣自然十分信任皇上。”谢渊深呼了一口气,解释道。
“太傅既觉与朕这便宜弟弟情深骨肉的,那此去苏州,不会还想着带上他吧?”穆齐昭右手垂在椅把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晃悠着。
“皇上明察小郡王乃皇室血统,尊贵无比。更何况有您这位皇兄照料,老臣怎敢做如此冠履倒置之事。”
“朝中皆言你谢家固守本心,从不做左右逢源,结党营私的事。依朕看,他们这些人才真是瞎了眼了。”
“老臣不明,还请皇上明示。”谢渊只觉得自己现在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都被冻得发颤。
“谢渊啊谢渊,你可是聪明人,不会这些话都听不明白吧。”穆齐昭扬了扬嘴角,斜睨着看了他一眼。
“皇上!谢家世代忠心耿耿,对大齐绝无半点二心,请皇上莫要听信小人谗言啊!”
“老狐狸,从你进门起,就张口闭口大齐,皇室,血统!你谢家也的确世代衷心于此,朕也从没质疑过你对这些的忠心。”
穆齐昭站起身,拔高了声音,道:“但你!还有你的谢家!可还需朕再提醒一遍,如今已不是乾元十四年,更不是宝丰五年,而是昭辰一年!”
说着便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直接砸向一旁的谢凌恒。霎时,少年清俊的额角就淬了血色,二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再喘。
“别人不知道你谢家那点子主意,真把你谢家作洁身自好,超然物外的第一世家。怎么,听得久了你们还真就陷进去不可自拔了?”
“当年你身为朕师,却心向旁人,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日吧!你之弃子竟做上了皇帝之位!”
谢渊低着头只觉有千斤重,果然,算账来了。
“那凉王可从来不是你的座上宾,朕亦不是,可你谢家就当真泥而不滓?”
穆齐昭好笑地看着这位曾经被自己视为恩师的人,揉了揉心口处,重新坐了下去,故作轻松地继续说道:“身处乱泥沼泽,何来清白不染一说。不过是你谢家心之所向的,从来就不是我二人罢了。”
这下谢渊可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他的确没想过一个十二岁就被弃至江陵的皇子,竟能在夺位之争中大获全胜。
而时至今日,他更不愿相信的,是最后捡了这个便宜的,是他曾经“弃之如敝屣”的。
“无妨,朕若是你此刻也气得说不出话来。明明早就选定了人选,却偏偏那人心比天高,整日里叫嚷着帝乡不可期!果真朽木难雕矣!”
一顿脾气发完,底下的谢渊也终于咬着牙开了口:“皇上既如此推心置腹,老臣若是再装聋作哑那便是真的难逃一死了。”
穆齐昭面色未变,只是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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