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七年,李府。
庭院里,张灯结彩,觥筹交错。年逾花甲的李家老爷迎娶了一房年芳二八的小妾,白发对红颜,正是应景了苏轼的那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绝景佳句。
李府对街“天下第一香”三楼。陈淮安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三俩小菜,一壶美酒,耳边李府的喧嚣不绝于耳。
他冷哼一声,财富、美酒、佳人全被这个作奸犯科的小人占尽,这大清的天下也不过如此!
他冷眼斜睨着李府的纸醉金迷,心中忿然,“就让你尽情享受这最后得欢愉吧,等你踏入洞房之时便是命丧之际。”
他握紧酒杯,一股杀气也随之弥漫开来。
洞房内,却是别有一番景象。这里没有盖着红盖头,中规中矩坐在床上的新娘子,却有一个上蹿下跳,翻箱倒柜的梁上“俏佳人”。
此女姓叶名倾城,人称“江上一枝花”。一年前,因为机缘巧合结识了现在的义母和哥哥江小年。
她的这个义母江柳氏从来就不是一个三从四德的良家女子,坑蒙拐骗无所不及。她初见倾城便惊为天人,于是一个生财之道应运而生。
后来,在她的撮掇下,三人干起了“骗婚”的那路勾当。
虽然赚钱的手段有些不光明不磊落,可倾城却把所得大半接济给了贫苦百姓。对此,义母虽有意见,可鉴于倾城在她们这个小集团的核心地位,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悉听她便了。
就这样,从江南到江北,三人专挑为富不仁者下手,一时间真是“谈江色变”。
按照以往惯例,将财物洗劫一空后,她就会趁着夜色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溜到后院,以猫叫为号,翻墙而出,哥哥小年负责在外接应。
一直以来,行事平安顺利,偶有几次遇险,最终也能逢凶化吉。这不是她叶倾城的运气好,也不是靠着过硬的拳脚,而是得益于一个“逃”字。
骗婚的精髓就在于逃,骗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还能不能继续下一次行动。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虽然此意非彼意,但所讲道理略同。倾城的武功三脚猫式,但逃命的本事堪称一流。
她将房内财物席卷一空,打好包裹。然后凝神细听,除了前院锣鼓喧天,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她悄悄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屋外,春寒露重,乍暖还寒。她伸展着腰肢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猫着腰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这个危险地带。
突然,从草丛里,从树木后,从凉亭的阴影里窜出十几条人影,以迅雷之势将她围在院子中央。
李老爷李文清拍着手一脸狞笑的走进了包围圈。
“江上一枝花,果然名不虚传!”
被人撞破“玄机”,倾城依然故作冷淡,古人云,行大骗者便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必定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于是,她信口为自己辩解道:“老爷,我就是出来透个气,你干嘛摆这么大的阵势?”
“只是透个气吗?那你身后的包裹该怎么解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事已至此,信口雌黄显然无济于事,这么大的场面,自她行骗以来还是第一次得见,也算是轰轰烈烈死得其所了。
呸呸呸!死得其所,什么虎狼之词?倾城在心底默默咒骂了自己千遍万遍。不到最后关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她定下心神,以不变应万变,即便生死攸关也不能因为胆怯而丢了“江上一枝花”的名头。
想到这儿,她冷笑一声,“既然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一个临危不惧!好一个悉听尊便!只是你我二人已经拜过堂行过礼,若真是为此杀了你,岂不是剜了老夫的心头肉。”说着,一阵肆意的狂笑。
周围家丁也随着主人一起猥琐的笑着,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倾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众人继续厚颜无耻的势头,有些嘲讽的问:“既然你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大费周章举办这么一场仪式?你就不怕人财两空,遭世人耻笑?”
李文清捋了捋胡子,自信满满地说:“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又岂会受骗于一个丫头片子。早就听闻‘江上一枝花’才貌过人,老夫对你可是势在必得。至于今天的排场,就是为了让世人知晓,大名鼎鼎的‘江上一枝花’是如何被老夫降服的!”
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涎着脸对倾城说:“娘子,春宵苦短,你我就别在这儿贫嘴了。”然后语气一寒,吩咐家丁,“把她押进洞房,老夫要和娘子行百年之好。”
两个家丁得令,架起倾城就往房间里拖。倾城拼命挣扎,奈何技不如人,竟丝毫动弹不得。她只得扯着嗓子喊:“救命啊!杀人啦!”
她期盼她的喊叫能惊动接应的哥哥,只要扔进几颗烟球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越来越嘈杂的锣鼓声和戏台上千军万马的厮杀声掩盖了她苍白无力的呐喊。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犹如大鹏展翅,披风一挥,无数柄飞箭倾囊而出,在空中划出道道闪电,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箭箭直中要害。
十几人乱成一团,倾城趁机躲在角落里,用衣袖挡住脸,暗暗祈祷这些不长眼的刀箭千万别招呼到自己身上。
就在她求神拜佛,力求自保的时候,一只大手拉住她腾空而起,呼啸的风声在耳边掠过。
她悄悄睁开眼,正对上一张俊郎的侧颜,俊秀又不失英气。一双清澈的眸子,犹如寒夜里点点星光,狡黠明亮。
这个场景就像是“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好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此时,她不想和他说“哦,你也在这里吗?”只是揪住他的衣袖,忐忑不安的在风中呼啸。
所幸呼啸不久,男子便带着她跨上一匹骏马,马儿一声长嘶,扬起前蹄飞奔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渐行渐远。四周一片静寂,唯有林中的鸟儿被马蹄惊扰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
经过一番恶战,又赶了许久的路,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出城后,男子勒住马,让人和马都有了一丝休整的机会。
停下来后,倾城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男子的身前,而且就这样倚在他的臂弯里暧昧的奔走了许久,不禁面上一红。
但转念一想,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此小节。绕是这样想,但心中还是怦怦作跳。她下马作了一个揖,借此平静了一下情绪,“多谢大侠相救,巾车之恩来日必谢,小女子今日还有要事相办,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不等对方答话,转身便走。
男子拦住了她,“姑娘,天色已晚,此地又是荒郊,姑娘该去往何处?”
她略一思忖,往前不知该往何处,往后势必自投罗网,可是义母和哥哥没有了她的消息又该如何是好?她回过身看着男子,一时无语。
此时月光朦胧,夜色如水,倾城一身大红嫁衣,在皎洁的月影中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像极了《聊斋》里勾魂摄魄的女鬼。
男子呆怔地望着她,似惊艳,似惊讶,他喃喃地问道:“云浅,是你吗?”
云浅?倾城有些愕然,同时又有些了然于心。
一年前,她还只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身兼数职却拿着为数不多的薪水。
一次陪客户去故宫游玩,晚上回来以后,便噩梦连连。依稀仿佛,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宫装女子,手持利刃向她质问:“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你要夹在我和他之间?如果没有你,他会不会再多看我一眼?”说完,匕首闪着寒光向她当胸刺来。
她受此一击,心里吃痛,猛然惊醒。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身穿旗装,躺在悬崖底下。
后来她才明白这就是所谓的魂穿。没有车祸,没有枯井,也没有九星连珠,她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恶梦里?
当下,倾城佯装愕然,“大侠,我叫叶倾城,不知道你所说的云浅是谁。”
男子讪讪一笑,“在下失礼了,只是姑娘长得确实很像在下的一位故人。”
“是吗?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帮我们引见,说不准会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呢。”
闻言,男子面色凄然,“怕是没有机会了,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确实不在人世了!倾城心中惨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男子强作欢笑,“逝者已逝,斯人已矣。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姑娘不如先到舍下,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办不迟。”
他见倾城迟疑,便说:“姑娘放心,舍下也有女眷。”
倾城见他诚恳,又见前途渺茫,后有追兵,便点头答应了。
又行了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几间房舍,一席院落,古朴中透着几分雅致。
远远的,一袭粉色人影从庭院中飞奔而出,未见芳容先闻其声,“师兄,你可算是回来了!”
见盛装打扮的倾城,心生疑惑,又问:“师兄,你怎么还带了个新娘子回来?难不成你所说的要紧事就是抢亲?”
男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呀,就是评书听多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这位倾城姑娘,江湖上有个响当当的名号‘江上一枝花’。”
闻言,倾城心中一凛,她并未表露身份,对方又是如何知晓的?许是感应到了她的狐疑,男子宽慰道:“姑娘不必多虑,在下就是无意当中听到李府的下人说起过……”
如此一说,倾城心下释然。
粉衣女子瞪大双眼作惊呼状,“就是传说中那个劫富济贫的侠女?”
男子点头。
听着师兄妹二人的吹捧,倾城有些窘迫,一个骗子而已,说的这么神乎其技。
她尴尬的说:“什么侠女?这都是大家抬爱,不值一提。”
粉衣女子丝毫不理会倾城的无奈,继续说:“我生平最敬佩的就是行侠仗义之人,什么侠士,侠盗,对了,倾城姑娘应该称为‘侠骗’。”
侠骗?倾城哑然失笑。
粉衣女子继续侃侃而谈,“这大清的天下,世风不济……”
男子“嗯哼”一声,打断了女子的妄谈。“雨霁,休得胡言!带倾城姑娘沐浴更衣,再备点淡饭薄粥。”
女子应声,亲切的拉起倾城的手,两人手挽手一同走进了厅里。
经过一番闲谈,倾城大致了解了一些关于他们师兄妹的情况。
师兄陈淮安,师妹陈雨霁,两人共同经营着义父留下的振远镖局。
前日,李文清当街行恶,围观众人敢怒不敢言,镖局的两名镖师义愤填膺,拔刀相向,奈何寡不敌众,双双惨死于刀下。李文清和振远镖局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通过耳濡目染,陈淮安已经在倾城心中树立起了一个行侠仗义,义薄云天的英雄形象。而雨霁,就是一个没有心机,又很热情,叽叽喳喳的小女子。
沐浴更衣后,雨霁端上了饭菜,虽然只是简单的青菜白粥,可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粥足菜饱后,倾城惬意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地闪现出一个个人影,一会儿陈淮安,一会儿李文清,一会儿又是江小年,这些人交相呼应,搅得她心烦意乱,辗转反侧。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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