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聒噪,和今年鸦城的夏天一样穷凶极恶。

    阮久久站在街边等出租车,午后的日头刺得他睁不开眼,后背湿了一大片,脖颈和腺体被晒得滚烫,钻心地疼。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站在烈日下是什么时候了。

    这几年和仇慕在一起,他被保护得很好,从没经历过风吹日晒,仇慕对他也几乎是有求必应。本来等他这次出差回来,两人计划去海岛避暑。

    现在阮久久回想起这一切,愤怒和屈辱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感觉身体里燃着的火,要比这外头的日光先一步将他烧成灰烬。

    他踉跄着退到树荫下,拿出手机查看银行卡里的余额。

    有一件事仇祺说错了,其实他还有些钱,三四千,但放在平时也只够买一件t恤,不过聊胜于无。

    拿着这些钱,他能去哪里?

    仇祺的话回荡在耳边,阮久久鼻子一酸,又开始掉眼泪。父亲阮铖迷恋赌博,一点点把偌大的家业败光,在他和仇慕完婚后不久,便人间蒸发。之后阮铖赌博的事情败露,欠下的巨额债务,是仇慕还清的。

    阮久久很感激,可现在想来,这里面又有多少真心在呢?

    如今他一无所有,孤苦无依,也只能去找母亲蒋淑了。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马路,招手拦下迎面驶来的一辆出租,赶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t市的火车票。十多个小时后抵达t市,他又坐了几小时的大巴,换乘三次公交,来到了鹤镇——一个临海的偏远小渔村,他母亲的故乡。

    此时已经夜幕低垂,公交站台旁的路灯散发着微弱而惨白的光,远处不时飘来的浪打堤岸的声音在暗夜中听起来诡异异常。

    阮久久有些害怕,而且疲惫不堪,他想先找一间旅馆休息,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一趟码头。

    蒋淑就葬在海里。

    她去世的时候阮久久才只有四五岁,尚且不明白死亡的含义,懵懵懂懂被阮铖带来鹤镇祭拜。后来因为交通不便,阮铖在鸦城陵园另建了一座墓碑,阮久久就再也没来过这儿,直到3年前和仇慕结婚,才专程来过一次。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用手机照明,拖着倦怠的身体往码头去。

    几年过去,镇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时间好像把这儿遗忘了,阮久久看到一户人家门前,还停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自行车。

    他走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停在一处路灯下休息,眺望远处的大海,然而眼光随意一瞥,却发现堤岸下近处的沙滩上躺着一个人。

    海浪不断涌上来,每一次都把那人往前推一点,他的脸埋在沙子里,像搁浅的鱼,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阮久久心头一跳,不由自主用手机照过去,倾身细看。

    确实是一个人,一身黑西装,头发上挂着海草。手机灯光有限,其余的,阮久久都辨不分明。

    他舔了舔嘴唇,四下张望,周围了无人迹,除去海浪声和虫鸣,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迟疑片刻,他小心翼翼跨过堤岸,踩在凸起的岩壁上,抓着粗糙的岸岩跳了下去。他本就体力告竭,这一跳没能站稳,结结实实摔在沙地上,扭了脚踝,手掌还被磨破了。

    阮久久哪里吃过这种苦,看着滴血的手掌开始后悔,自己尚且水深火热,拿什么去救别人。

    他站起来想走,却忽然听见那人呻吟了一声,声音很快就被浪声和风声掩盖。阮久久心跳如雷,呆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磨磨蹭蹭走到那人跟前,声音发颤。

    “喂!你、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阮久久蹲下来,手机灯光滑过男人的脖颈,竟照出一大片血迹,他吓得惊呼一声,脸色煞白,跌坐在地,片刻后冷静下来,试探性地去碰男人的手。

    冰凉的温度刺得他缩回指尖,此时男人又呻吟一声,好像还咕哝着说了什么。

    阮久久低头细听,没能听懂,抬头时又瞥见他耳旁满是脏污的另一只手上戴着一枚婚戒,腕间一只闪闪发亮的手表,是chopard今年推出的最新款。

    他愣了愣,霎时头皮发麻,满背冷汗,心跳停了一瞬。

    戒指,与他早前扔掉的那枚是一对,至于这手表,是他买给仇慕的生日礼物。

    “不可能……”阮久久喃喃自语,神色怔忪,慢吞吞伸出手,用力推开他的肩膀,去看他的脸。

    尽管沾着沙子,但阮久久看清了,剑眉,上挑的眼尾,高挺的鼻梁,薄唇。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这背叛欺骗他的人渣。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仇慕为什么没死,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阮久久此刻无心去想,满脑子都是“活该”二字。

    他冷笑一声,起身踹了他两脚,又打了他一拳,心中愤懑还是难以平息,“呸”了一声,骂道:“你就死在这里吧,谁管你这个混蛋!”

    他站起来,一口气走出十几米远,回到堤岸边攀了上去,沿着马路继续往码头走。迎面的腥咸海风拂来,吹得阮久久脸上发凉,他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他咬咬牙狠心又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堤岸下方,仇慕的身形小小一个,好像要被海水吞没了。

    阮久久握了握拳,转身往那边跑去,重新下了堤岸,来到仇慕身边。

    “看在你帮我爸爸还债的份上,”阮久久吃力地把他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自言自语,“我也帮你一回,这次过后,咱们就两清。”

    仇慕很重,阮久久又是个oga,手上没什么力气,而且本就疲惫不堪,扶着他走了几步,和他双双跌倒,自己身上弄得满是血迹和沙子不说,原本扭伤的脚腕又是一阵剧痛。他喘着粗气,连拉带拖,好不容易把他带到马路上,眼前阵阵发黑,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恢复过来一些,走到马路对面的商铺敲门,很久才看见店里亮起昏黄灯光。他终于支撑不住,头昏脑涨,在店门打开时身体一软,往前栽倒下去。

    阮久久又陷入了泥沼般的梦魇,挣扎着惊醒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坐在床畔的陌生男人,正在他脚踝上摸来摸去。

    他下意识叫了一声,抬脚踹开男人的手,躲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

    男人翻了个白眼,说:“搞得我图谋不轨一样,看看你的伤而已。”

    阮久久这才发现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应该是医生。

    他伸出手,示意阮久久把脚露出来,阮久久照做,他握住脚踝捏又揉,片刻后说:“没啥毛病,歇几天就好了,你的手有伤,别碰水,刚给你缠了纱布,你身上还有晒伤,一会儿自己涂药吧。”

    他指了指床头的晒伤药膏,又说:“我叫陈哲,是镇上的医生。”

    阮久久点头,记忆回笼,想起仇慕,问:“还有一个人呢。”

    “你不认识他?”陈哲有些惊讶。

    阮久久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后垂下眼睛,说:“不认识。”

    “喔,那事情就麻烦了,他醒倒是醒了,虽然身上又是刀伤又是枪伤的,不过没看起来那么严重,就是他好像撞到头了,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估计是脑震荡的后遗症。”

    阮久久一愣,“什么?”

    “其实这种情况也挺常见的,说不定他过几天就想起来了。”

    一时间,阮久久心软如麻,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陡然出现的贺雨,自己沦为替身被赶出家门,还有并没有死而且失忆的仇慕……

    阮久久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指关节抵住眉心,不自禁叹了口气。

    陈哲很知趣地说:“你先休息吧,把那么重的人拖到岸上,难为你一个oga了。对了,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阮久久又撒了一个谎,“我是来旅游的,晚上睡不着出去散步,刚好看见他了。”

    鹤镇偏远,也没有什么旅游景点,只是临着大海,能有什么可玩的。陈哲明显不相信,但没有戳穿,说:“行,我走了,有事找我,我就在诊室里。”

    阮久久点头,他太累了,躺下后很快又睡着了,但仍旧睡得不安稳,半小时后就又惊醒。房间里不知怎么热得像个蒸笼,阮久久看向头顶的空调,发黄的扇叶半开着,温度显示屏也亮着,但空调却不在工作。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发现手掌上缠着的纱布已经湿透,便下床去找陈哲。

    走廊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尽头的窗户开着,有微风吹进来,昏黄的夕照洒落在窗前的地上,安宁又平和。

    阮久久走到护士站,看见电子显示屏上的日期,惊觉离他救起仇慕竟然已经过了两天。

    他顺着指示牌去到诊室,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但里面隐约传出说话声。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一点印象都没有吗?你是坐船出来,然后落海了?”是陈哲的声音。

    “不记得了。”

    “行吧,这个情况,我也不好说,像有的人隔几天就想起来,有的人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仇慕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阮久久竭力去听,但没想到房门没关严,猛然向里打开了,阮久久跟着一同跌进去,脚踝的伤让他没能站稳,踉跄几步后,额头撞到了坐在门边不远处的仇慕的肩膀上。

    他立刻稳住身形退开,犹豫片刻,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道歉。

    而这一撞似乎正巧撞到了仇慕的伤口,阮久久看见他臂膀上缠着的纱布渗出血来,吓得脸色惨白,一抬头与仇慕的眼睛对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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