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头微蹙,琥珀色的双瞳中闪过一丝不耐,嘴唇微抿,但配上他裹着纱布的脑袋和苍白脸颊上的划痕,平日里冷峻威严的气势湮灭不少。

    他这幅神情,阮久久见过很多次,心中明了仇慕生气了。但他偏不道歉,自顾自走到陈哲面前,伸出了手。

    “帮我换纱布。”他说。

    “等会儿吧,我在跟他说病情呢,你边上坐会儿。”

    阮久久看了一眼边上又矮又小的板凳,没动,喋喋不休地说:“那个凳子根本不能坐人,我要坐沙发。而且凭什么他优先?我才比较紧急,你看这个纱布都要滴水了,要是我感染了怎么办?还有,病房里的空调坏了,你让人去修。”

    他大少爷脾气上来,语气也高高在上,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陈哲早前就看出来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他又没义务惯着阮久久娇娇的脾气,嗤笑一声,说:“爱坐不坐,没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你都救了他了,怎么这会儿跟他过不去?我告诉你,你少跟我摆你那少爷架子,没用。”

    阮久久被他说得面颊通红,羞囧不已,愤愤把手收了回来,转头瞪了仇慕一眼。

    仇慕眼神已然恢复平静,或许是听到陈哲说自己是被阮久久救的,脸上一派柔和,大度地对陈哲说:“先给他看。”

    阮久久冷哼一声,暗骂他假惺惺,恼怒地喊:“不用了!”说完便气冲冲走了出去。

    他回到病房,扯掉纱布,随意用纸巾包了一下手掌,弄乱了床铺,又踢翻了床边的椅子发泄,这才离开医院。在街边等了半天,不见一辆车,他只好搜索了最近的旅馆,忍着脚踝的痛走过去。

    路上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袋面包充饥,但他平时吃得讲究,嘴巴挑剔,这一块又硬又干的面包,他吃了两口就扔进了垃圾桶。

    等到了旅店,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里环境很差,房间甚至不如家里的浴室大,逼仄得走路都不顺畅,天花板上还有因为长年累月漏水形成的霉斑,没有空调,床头一只破旧的风扇。

    最令阮久久受不了的是这张床,是用几条长木板搭的,木板与木板间的缝隙很大,睡着硌人。可他太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奔波,眼下也只能在这里将就了。

    他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受这番委屈和苦楚,忍不住又哭起来,对仇慕又恨上几分,咬牙切齿地边骂边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旅店的老板娘却很和气,温温柔柔地说话,请他出来吃早餐。

    阮久久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一听“早餐”二字,肚子就配合地叫起来。他穿好衣服起床,揉着酸痛的腰出了房间。

    一张小矮桌架在旅店厅堂,上面摆着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碟咸菜。阮久久不可思议地盯着看,久久没能落座。

    他觉得这些东西根本不能吃。

    正愣神间,门口传来刹车声,阮久久探头去看,竟是陈哲和仇慕,从一辆小电驴上下来。仇慕腿上有伤,下来的动作笨拙得令人发笑,阮久久再一看他满身的纱布和绷带,心中郁结疏散不少。

    他抱着手臂,趾高气扬,问陈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他用下巴点了点仇慕,“他来干嘛!”

    仇慕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陈哲似乎是认识老板娘的,朝她点了点头,说:“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你在哪,他非要跟来看你,我有什么办法。”

    阮久久愣了愣,抿着唇看向仇慕,他神色平静,眼中古井无波,辨不出情绪。

    这幅波澜不惊的样子让阮久久更加恼怒,凭什么仇慕可以因为失忆将一切抛诸脑后,不用负任何责任,而所有的痛苦都要他一个人承担?

    这不公平。

    阮久久大喊:“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仇慕闻言皱了皱眉,但还是顺从地走了出去。

    陈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说:“行了,我不跟你废话,你在医院看病的钱还没付,我就是来找你要的。”

    他摊开手,“一千,一分不能少。”

    阮久久瞪大了眼睛,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几块纱布不要一千块钱。

    “你抢钱啊!你给我的晒伤软膏我都没拿!”

    陈哲笑了笑,明摆着一副宰人的心思,也不遮掩,说:“怎么,你一个大少爷,穿得起名牌衣服,连一千块都拿不出来?”

    阮久久握紧拳头,气得脸色涨红,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睛一眨落下两行泪。他抬手去擦,刚想妥协,门口仇慕说道:“我的手表可以抵医药费。”

    他一愣,看向仇慕空空的手腕。那只表是他好不容易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大几十万,赶在仇慕生日前一天送到。虽然很没出息地是花仇慕的钱买的,但阮久久记得仇慕很高兴,叫他“软软”时的语气都比平时温柔几分。

    现在阮久久见仇慕替他解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天纠缠的烦乱情绪几乎要将他压垮,本能地,他想逃。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身体立刻行动,他推开陈哲跑出去,然而到了门口,却被仇慕拉了一下。

    他只觉得被握住的手腕一烫,一股烈火蜿蜒着烧到胸口,疼得他心脏一阵抽疼。他试着甩了两下,没能甩开。

    “你干嘛……放手!”

    “你要去哪。”

    “关你什么事情。”

    仇慕的手松了松,又问:“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么。”

    阮久久感觉到他干燥温暖的指腹,摁压在掌心的伤口处,说不上是疼还是麻,他的心已经乱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整个人就让人不高兴,我看见你就烦,我就是讨厌你!”

    他看准仇慕胸口的伤处,对着那儿推了他一把,仇慕闷哼一声松了手,阮久久逃出去,跑向往码头的方向。

    半路上,他体力不支,慢下脚步,沿着路旁的树荫慢慢地走,逐渐冷静下来,到码头时烈日高悬,但伴着海风,倒不怎么热。

    他坐在码头岸边,脱了鞋子,把肿胀的脚踝浸在岸沿下的海水里,另一条腿晃来晃去划水玩。

    “妈……”他轻轻喊了一声,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蒋淑去世得早,阮久久年幼,天真地以为母亲还会再回来。

    他永远记得自己站在这座码头,捧着那冰凉的乳白色骨灰瓶,在父亲的催促下,把母亲的骨灰洒向大海。海浪冲过来,来势汹汹,好像要把他吞没,他哭叫着扑进父亲怀里,看见脚上被海水溅湿了新鞋。

    那时候他懵懂无知,只会为了骇人的浪和不再崭新的鞋子哭泣。

    阮久久叹了口气,静静待了一会儿,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着屏幕上“杨崇礼”三个字愣住了,迟疑片刻,按下了接听。

    杨崇礼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久久”,阮久久点点头,说:“我在听。”

    “久久,我刚回国,你和仇慕的事……我都知道了。”

    阮久久撇撇嘴,“哦。”

    “你现在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好吗?我请你吃饭。”

    “不要,我想一个人待着。”

    “久久,我很担心你,你身上又没有钱,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能行?”

    阮久久不说话,脚下的海水翻涌,似乎也带着他一起摇摇晃晃,他困倦起来,打了个哈欠。

    杨崇礼又说:“你回来吧,或者我去接你。”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暧昧,“仇慕不在了,我可以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久久,这么多年,我——”

    “喂!你坐那儿干嘛呢!很危险!”

    突如其来的一声训斥吓得阮久久一个激灵,手一松,还在通话中的手机就这么掉进了海里。

    他愣了愣,看向远方的马路,只见陈哲坐在小电驴上,还在说话,让他不要坐在码头上。仇慕也在,正快步朝这边来。

    阮久久顾不上其他,趴在码头边,伸手在水里胡乱拨弄了两下,哪里还有手机的影子。

    但他不死心,又往下倾身,上半个身子几乎要触碰到水面,徒劳地捞了两下,只掬起两捧海水,再想往下探的时候,一双大手绕到他面前,像抱小孩子似的拥住他,把他带离了岸边。

    “你在找什么。”

    仇慕揽着阮久久,温热的呼吸拂在阮久久耳畔,他打了个哆嗦,惊叫一声,猛地推开了仇慕。

    “别碰我!”阮久久喘着粗气,嘴巴一瘪又开始哭。

    这下怎么办,他所有的钱都在手机里,没了手机就相当于没了钱,银行卡又没带在身上,接下来要怎么生活?

    眼前还有这么一个阴魂不散的冤家,总是要来惹他心烦。

    阮久久恶狠狠地又推了他一把,像龇起牙齿、亮出爪子的野猫,说:“你能不能离我远点,你就是个灾星,遇到你我倒霉透了!”

    仇慕微微蹙眉,眸光沉沉。

    阮久久偏还要惹他生气,又推他一把,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他想起3年前和仇慕来这儿时的情形,两人站在这码头,紧握着对方的手,在波澜壮阔的海面前,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都被赋予了无上的神圣意味。

    人们都说海誓山盟,阮久久那时候在心底发誓,他一定要和仇慕长长久久,这么些年,他也觉得仇慕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可笑的是,仇慕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把他放在心里过。

    现在他又失忆了,但阮久久忘不了这份屈辱,满腔愤怒无处发泄,无人可说,只能无理取闹了。

    仇慕往边上走了走,让自己的影子盖住阮久久的身形,又问:“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阮久久嘲讽,“干什么,我说了,难道你要下去捡吗。”

    “你想的话,”仇慕平静地答,“你救了我。”

    阮久久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有病,神经。”

    然而他转念又一想,仇慕说得不错,自己现在是他的救命恩人,让他干什么不可以?他正愁没地方发泄怨气,怎么着也让这人渣吃点苦头。

    阮久久豁然开朗,他心里打着算盘,不仅要让仇慕下去捡手机,还要让他给自己做牛做马,以解心头之恨。

    他擦了擦眼泪,指着边上的海,说:“那你下去捡,捡不到就别来见我。”

    “是什么东西。”

    “手机,”阮久久比划了一下,“这么大,黑色的。”

    “好。”

    远在马路边的陈哲一直观察着这边的情况,本以为仇慕怎么也该把阮久久劝回来了,没想到竟看见他几步跨到码头岸边,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妈的,疯子……”他骂了一句,扔下小电驴,朝码头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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