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尚在天梢头挂着,雾气蒙蒙,天边泛着青白色,像是被掀了肚皮的鱼。偶有飞鸟掠过,惊起林间走兽,枯木被踩碎和灌丛被压倒的窸窸窣窣声尤为分明。尚不过卯时,灵山脚下已密密麻麻站足了人。
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姜扶秋睡眼朦胧地靠在姜惊落身边,粗略扫了一眼四周。
“这么多人都去吗?”
上清峰、太清峰、玉清峰三个峰头的弟子都有。银白相间校服的是上清峰的弟子,天青色校服的是玉清峰的弟子,至于这白底红边校服,则是太清峰的弟子。
灵山如今有四大灵官,分别是上清峰的姜惊落,玉清峰的肖尤臻和苏宜怀,太清峰的谈容。姜惊落喜独行,掌管上清峰整座山;玉清峰由肖尤臻主事,苏宜怀辅之。太清峰……如今只有谈容在打点。
当年太清峰主事的是姜扶秋。谈容自幼受过伤,修习术法远不如他人,胜在谋略出众,因而得了灵官之位。但论管理弟子和出面谈事,以暴力服人的姜扶秋显然更为合适。当年谈容助姜扶秋管理太清峰时,旁人最常见的便是谈容在姜扶秋谈事时要暴起揍人之刻拉住她,劝服她。
姜扶秋不在一百年,这太清峰的弟子看起来不大景气。
其他峰头的弟子看起来精神抖擞,身板直挺,挺胸昂首,一看就很有大家子弟风范。再看太清峰的弟子,一个个低眉垂头,略显萎靡,身子虚得好似下场雨就能冲走。
“阿容。”姜扶秋悄悄从姜惊落身边走开,溜到远处的谈容身侧,压低声音道:“你的眼光愈发不行了,太清峰的弟子怎地一届不如一届?”
“你莫要打趣我。”谈容无奈地叹气,“自你走后,四海八荒的弟子前来灵山求道的,没一个愿意入上清峰门下,一个个不是去上清峰云水尽就是去玉清峰的寒碧空和草木深,太清峰是无人问津,其余峰头淘汰出的弟子又不想离开灵山的,才勉强进了我们太清峰。”
“杜衡大人怎地不把话说全?”插话那人自后侧走上前,一身天青色校服,马尾高束,腰间配着把长剑,少年眉目张扬,笑得轻蔑。
是玉清峰的弟子。
“哪里是太清峰无人,也有许多弟子知晓杜衡大人谋略过人,慕名而来,拜在大人的梦西洲门下,唯一无人问津甚至人人唾骂的不过是姜扶秋的自在飞花,那些毫无本领,连入门考试都过不了的废物才去的地方。”
“小弟子。”姜扶秋侧身向前,横在这弟子和谈容中间,拦住即将要发怒的谈容,笑意盈盈道:“能入流光大人门下的弟子想必天资过人,长得也是器宇轩昂。”
那弟子眉毛挑了起来,神色愈骄。
“就是这拿鼻子看人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大病。”姜扶秋笑着,单手握拳,拳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鼻子,“这毛病,揍一揍便好了。”
时隔多年,暴脾气还是没改。
她瞧着对面那弟子的两道鼻血直飞,颇有三千尺之瀑气势,十分满意地问道:“如何,好点了吗?”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弟子几乎要跳起来,额头青筋暴出,显而易见的愤怒。
“肖子洲,对不住。”
白底红衣的少年疾步走来,垂着头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我在旁听得事情经过,此事二人都有错,你先言语挑衅我们自在飞花弟子的不是,虽然老祖……虽然我们大人不在,但你身为弟子,岂可言语亵渎?”
“云陵!”见拉不住云陵,裴迟羽急得直跺脚,咬牙道:“你疯了,替这个瞎子说话!”
“哟,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肖子洲一把扯住云陵,狠狠甩到地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嘲笑道:“你们大人,你们大人是谁?那个修习邪门歪道的姜扶秋吗?她也配做灵山的灵官?”
“瞎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肖子洲,是流光大人肖尤臻的亲侄子。”肖子洲转身,长剑横在了姜扶秋的脖子上。
姜扶秋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谈容扶额,若是平日里他定要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一番,但如今姜扶秋本尊在这里,他倒是颇为同情这小弟子的。
玉清峰的弟子又如何,肖尤臻的侄子又如何,姜扶秋打狗从不看主人。
“肖尤臻教出来的弟子,就是这副有什么毛病的模样吗?”姜扶秋伸出两指夹住那柄剑,“这种劣等的剑也配拿出来给人看?”
肖子洲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咯吱”一声,长剑断为两截落地,直直没入松软的泥土里。
“你居然敢折断我的佩剑!”
“没折断你的命已经是给肖尤臻面子了。”
“你到底是谁!”佩剑是一个弟子的名声象征,连佩剑都没有的弟子便是废物,肖子洲显然怒极,拔了身侧一个弟子的剑就要冲上去。
“姜扶秋!”一声冷喝,肖子洲滞住,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的人。
来人大步而行,头发尽数束在玉冠内,衣冠整齐笔挺,剑眉星目,面容英朗,正是肖尤臻。
“别以为有人要保你就如此肆无忌惮。”肖尤臻盯着姜扶秋,“我告诫你,这里是灵山,别给我起什么歪心思。”
“我对他,可没什么歪心思。”姜扶秋指了指肖子洲,“我心思很明确,他,给我的弟子道歉。”
“流光大人,她折断了我的佩剑!”肖子洲见救兵来了,丢了手里抢来的剑就扑过去哭天抢地,“没了佩剑,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话。”
“尤臻,你这小弟子确实不对。”谈容见事态愈发严重,肖尤臻和姜扶秋二人之间有剑拔弩张之势,急忙出来打圆场,“你说,当着人家面骂人,这不是故意让人难堪吗,再说了我们家秋秋的脾气……小姑娘嘛,尤臻你多担待些。”
“我说的又没错,姜扶秋当年修习邪道大开杀戒,她就该千刀万剐,如今怎能,啊!我的身子!”
肖子洲愣在原地,身子已然是叫冰冻住了。
“阿姊。”姜扶秋状作柔弱,委委屈屈地靠过去,“我没惹事,他先骂我。”
谈容:“……”
肖尤臻:“……”
众人:“……”
“我见这边有动静。”苏宜怀温和地笑,解释道:“便叫了惊落过来一同瞧瞧。”
苏宜怀看了看姜扶秋,略一垂首,言语温和道:“扶秋,许久未见,可还好?”
“挺好的。”姜扶秋也回礼,然后继续抱姜惊落大腿等着她解决这件事。
“子洲,道歉。”肖尤臻和姜惊落二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先开了口。
姜惊落冻人的本领一流,而且除了她,每人能够保证寒冰之内的人在寒冰碎裂开时完好无损。
肖子洲身上的冰块一瞬碎裂开来,肖子洲虽万般不情愿,但也不敢违逆,灵山所有弟子都畏惧姜惊落这个杀胚。更何况眼下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能慢吞吞挪过去,含含糊糊地给云陵说了句“对不住。”
“子洲,下回需注意些言辞。”苏宜怀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细声细气嘱咐道。
肖子洲低着头领了错,垂头丧气地回了玉清峰弟子的队伍之中。
姜惊落低眼看了一眼姜扶秋,姜扶秋觉得背后凉意骤起,不过片刻,果然听到凉飕飕的一句:“多事。”
姜扶秋唯唯诺诺地像个太监一样送走了姜惊落这尊大佛,转身发现云陵站在后边一直看着她。
“老,老祖宗。”云陵眼里渐渐地浮出一点泪光来,好在姜扶秋及时堵住了他的嘴。
“你若是觉得在自在飞花受了委屈。我改明儿叫谈容想个法子给你弄出去,你别哭啊。”
云陵:“唔,弟子唔……”
“云陵是为了你才入的自在飞花。”裴迟羽红着眼站在一边,有些急起来。
姜扶秋松开了手,一脸迷茫,“啊?”
“弟子父母当年被邪祟围杀时,承蒙老祖宗恩惠捡回两条命。”云陵“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对着姜扶秋磕头,“父亲母亲自弟子出生后便一直教导弟子要知恩图报。弟子也仰慕老祖宗的风采,因而无论如何都要入太清峰,拜在老祖宗的自在飞花门下,请老祖宗不要赶走弟子!”
“救人乃灵官职责所在。”姜扶秋摆摆手,回道:“我也没什么风采可言,如今也不是灵官,怕是不能给你想要的。”
“老祖宗当年一剑定蛮荒之乱,风采自不可言,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跟随老祖宗身边。”
姜扶秋有些错愕,她原以为自己该是人人喊打,恨不得诛之后快的祸害,却不料有人仍旧视她如神明,认认真真地信她,敬她。
“小弟子这诚心都请的来九天神佛了。”姜扶秋拍了拍手,将云陵扶起来,眉开眼笑道:“我再不收可就不地道了。”
裴迟羽站在一边,看看云陵,又看看姜扶秋,面上虽极为不愿,但显然拿云陵没法子,自己也跪了姜扶秋。
在门内的弟子和灵官亲认的弟子到底是有些区别的,灵官会在自己门下选出优秀子弟带在身侧,下一任灵官便极有可能从这几名弟子内选出来。
弟子的选拔素来通过每百年一次的晋级大会来进行名额分派,如今其他灵官尚未定下候选的弟子,姜扶秋这边已经得了两个便宜弟子。
各灵官将自己队伍的人数清点完毕,交代完任务后姜扶秋才知道这么多人并不全是前往婺城的,其中大部分的弟子都是分派去了其他地方处理事情,而真正去婺城的,除了姜惊落,还有苏宜怀和谈容,每人带了门下几个弟子,姜扶秋思来想去,也顺道带上了云陵和裴迟羽。
小弟子是可造之材,应该去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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