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聚在云水尽时,天已放晚。
姜扶秋坐在一边,嚼着一块荷叶糕,看众人忙来忙去。新人拜堂的事情多,人手不足,弟子们来来回回奔波瞧着甚是忙碌,徒姜扶秋在一旁好不惬意。
这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与旁人格格不入。
荷叶糕巴掌大一块,油绿发亮,做成了小小荷叶状,入口软糯清润,带着些许凉意。
姜扶秋胃口一向好,她拿了一块又一块,碟子里高高摞着的一叠片刻间见了底。
有弟子站在一边看着她不停地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姜扶秋抬眸望向他,葱白的手指夹起最后一块荷叶糕,疑惑道:“小弟子,你要来一块么?这荷叶糕委实不错。”
小弟子的眼睛顺着那块荷叶糕转了转,摇了摇头,瓮声瓮气道:“弟子不敢,扶秋大人若是喜欢,便,便多吃些吧。”
“你若是再吃,只怕他们又要再去叫人做了摆上来,本就人手不足,愈发忙不过来了。”谈容不知何时也进了云水尽,手里端着漆红的木盘,眉眼带笑递了过来。
“这是老灵官给新人的贺礼,你与惊落关系好,又是兄妹,自然由你端过去最为合适。”
姜扶秋滞了滞,那一声“兄妹”倒是叫她有些措手不及,在元湄衣的幻境里,姜惊落原来是个男人。
她接过盘子,厚厚一层红绸布上躺着两颗明珠,莹润有泽,抚上去一股暖意。
姜扶秋嘴里含着荷叶糕,端着盘子起身,左顾右盼,显然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身侧的谈容“好意”指了指湖边,“他们应当在那一处。”
姜扶秋于是慢悠悠地晃了过去,果不其然,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射着穿着嫁衣的两个人,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细闪。
姜惊落低着头正和元湄衣说着些什么。
于是姜扶秋端着盘子在一边站定了,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把花生剥了起来。
“上古凶兽遗世,如今在何处尚未可知。我同你成了亲,往后日子兴许不能多些陪伴,还望你……”姜惊落的声音忽然顿住,朝这边看过来,元湄衣也顺着目光望了过来。
姜扶秋把身上的花生壳抖落干净,捧着木盘大步走过去,边走边笑,“哈哈哈哈谈容叫我来送一送老灵官的贺礼。你看这两个明珠,色泽上乘,真真是世上稀罕之物。”
对面二人面上神色不动。
换做寻常人,显然是尴尬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姜扶秋不是寻常人。
她脸皮一向厚,即便对面二人四目紧盯着她,面上神色也依旧是纹丝不动。
“方才我听阿姊你说,什么上古凶兽的事……”姜扶秋不动声色地把木盘子塞到元湄衣的怀里,岔开话题。
这是在元湄衣的幻境里,出现的所有事物都是她在现实中所了解的。上古凶兽是灵山秘密,几乎无人得知。
当年上古四大凶兽混沌、穷奇、梼杌和饕餮被天神斩杀,元神尽灭,但饕餮元神碎片却漏出一片,遗落在凡世,不知落在何处。
怕引起世人恐慌,因而老灵官将这秘密守住,只不过偶有一日同姜惊落在商议此事时叫躲在门外的姜扶秋听了去。
姜扶秋知道这件事,倒也并未流露诧异神色,她自灵山典籍中曾有翻阅上古四大凶兽的相关记载,颇有兴趣,甚至还想寻到饕餮的碎片瞧瞧这让人闻风丧胆的凶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姜扶秋饶有趣味地看了看姜惊落,又看了看元湄衣,再缓缓将视线移到木盘上的珠子上,眉开眼笑道:“我可羡慕你们,夜间入眠,枕边安置一颗明珠,必然睡得安稳许多。”
她也就客套几句,还没说完,怀里忽然跌落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她下意识搂住,瞧见泛着润泽光芒的夜明珠时愣了一愣,张口道:“这是给你们的贺礼……”
“既然夜间睡不安稳。”姜惊落一手端着木盘,一手牵起元湄衣的手往回走去,姜扶秋摸着怀里的夜明珠想不透彻。
“这颗夜明珠便给了你,最为合当。”
两人已然走远,徒留姜扶秋在原地思索,她不过随口提两句,姜惊落还真就给了?
姜扶秋在原地站了一会,也慢慢地朝前走去,她要过去瞧瞧情况。
外头热热闹闹的,弟子们穿来走去,姜扶秋把夜明珠往袖子里一拢,靠着树看着。许是白日疲惫,她靠着靠着眼睛便睁不开了,打起瞌睡来。
再睁眼,是叫人推醒的。姜扶秋歪着头,睡眼朦胧地打量着前面的女子,红衣灼烈,映衬那张清丽的脸一团喜气,平日里素白净透的模样此刻染上艳色,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姜扶秋的影子。
她对着元湄衣,仿佛是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真的太像了,长得真的是太像了。
“扶秋大人。”元湄衣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泛着袅袅白雾,茶香从未合实的缝隙处溢出来,姜扶秋猛吸一大口,叹道:“这是什么好茶,味道真是香极了!”
“这是白雾尖,是太清峰特有的茶叶。煮化陈年积雪泡成的,味道甘甜沁人。”元湄衣盈盈递茶,温软笑道:“大人许是白日里奔走疲乏,眼下困得紧,喝杯清茶解解乏罢。”
送上门的茶水不收也说不过去,姜扶秋伸出手正欲接过来,不料,面前的元湄衣好似叫风吹倒一般摇摇欲坠,姜扶秋微一蹙眉,觉得事态发展不对劲。茶盏在半空中晃了一晃,姜扶秋忙要去接,茶盏早已随着滚烫的茶水跌落在地上。
姜扶秋望着面前凄凄落泪的元湄衣,视线缓缓下移至她被茶水烫伤的白嫩的手,一时间竟有些错愕。
这茶水,分明是给她的,好端端的,元湄衣自己泼了茶水,还往自己身上泼,这叫什么事?
姜扶秋眉尖一抽,果不其然,远处几人身影迅速靠近,将她二人围住了,姜扶秋眉尖再一抽,这倒像是要兴师问罪,下一刻便是要将她关入十八狱的阵仗。
原来是元湄衣要使计叫自己难堪罢了。
“扶秋大人怎地又为难元师姐了?”有弟子的窃窃议论声已经传来出来。
“是啊是啊,我方才看元师姐为了泡茶还特意自己煮水,心意真是足足的。”
“扶秋大人仗着自己灵官的身份,总叫元师姐难堪。这,你说这,唉。”
“身为堂堂灵官,怎么能如此计较小事,揪着元师姐不肯放呢,再者,元师姐也从未做错什么事啊,北凉大人一向大度淡然,为何扶秋大人和他一点也不相似。”
“是啊,左右不过元师姐也是无意占她的位置,当年老灵官见她可怜才收留,这么多年,元师姐为人温和淑静,待人更是顶顶好,她姜扶秋一回来,便开始针对元师姐,实在是小人之举!”
“嘘,你小点声,直呼大人之名是大不敬之举!”
“来了,来了,北凉大人来了。”
有弟子眼尖,瞧见姜惊落自那头缓步而来。
姜扶秋吸了吸鼻子,听着弟子的议论,愈发确认了,幻境里的元湄衣和她的身份是互换的。
被老灵官捡来并且养在身边的是元湄衣,而她姜扶秋,是后来者,且处处刁难元湄衣。
奇也怪哉,这可是元湄衣的幻境,是元湄衣心里所思所想,难不成元湄衣一直想着和她互换身份,可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且如今最为不能明确的一点是,姜惊落在这里,似乎是个男人?
随后姜扶秋便确认了,姜惊落在这里的确是个男人。
“北凉大人。”见姜惊落来了,弟子们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来,腾出面面相对的元湄衣和姜扶秋两人。
元湄衣举着受伤的手,泪眼婆娑地望向姜惊落,嗫嚅道:“我只是想端盏茶水给扶秋大人消消困意,是我自己没拿稳,泼到了自己,不怪扶秋大人。”
“扶秋。”姜惊落自来之后视线就没离开过姜扶秋,听完元湄衣的话后沉声问道:“你做的?”
姜扶秋摇了摇头,远远地朝云水亭那边望过去,湖水荡漾,在月色沁润下更显湖水温柔,“阿姊,你看,湖里的白莲花开了。”
一阵寂静。
“扶秋大人,您这是在喊谁?”有弟子忍不住怯生问道。
姜扶秋茫然,对上姜惊落的眼,方才她明明还应下了,可现在怎么不应她了?
“为兄对你的训导。”姜惊落移开视线,漠然道:“到底还是少了。”
为,为兄?
“原听说老灵官在世时,因北凉大人的身子骨不佳,本是将北凉大人作女儿养大的,扶秋大人刚来时也不曾发现北凉大人的男子身份,一直唤他阿姊,到如今也改不了。”
“我们这些在灵山呆久了的弟子自然知道,可这新来的却未必清楚,当年北凉大人身份一明,灵山上下皆有灵训下来,以后万不可再将北凉大人的身份混了。”
有些老弟子们见姜惊落的神色不太好看,又低声论了起来。
姜扶秋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这元湄衣的幻境,她将自己的亲姐姐姜惊落想作了男子还和他成亲,而她姜扶秋,则是和她互换了身份。
平日也不见得元湄衣对凡世间的戏折子感兴趣,这离奇诡诞的内容,怎么想得出来的?
现下明了,姜惊落在这里是个男人。
思及此处,姜扶秋便面露尴尬之色,眼下对着姜惊落,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弟子们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啊!”一直在边上毫无动静的元湄衣忽然轻轻地痛呼出声,众人的视线一下又从姜惊落和姜扶秋身上转移到了她身上。
许是茶水滚烫,又或是她皮肉娇嫩,这一下烫得并不轻,又因未及时处理,这下已然泛起了水泡,白净的皮肤上大片红色格外显眼。
“走吧。”姜惊落眉尖微动,带着元湄衣往回走,弟子们也纷纷跟上离去,姜扶秋在原地吸了吸鼻子,天气有些凉了。
她抚了抚袖子里的夜明珠也跟了上去。
这幻境究竟要如何破开?
她缓步跟在后边,和姜惊落一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对元湄衣的幻境里姜惊落为男身,又知灵山秘密饕餮碎片遗落世间一事颇为不解。幻境之事来源于现实之境,可现实里,她与元湄衣身份互换一事可有源头可寻,但这姜惊落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男人了?再者,元湄衣怎么会知道饕餮碎片一事?
疑团陡生。
原以为元湄衣不过是偶有些小女子手段,可现下看来,她远不止这点本事,她是否是老灵官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这一点甚至还有待商榷。
姜扶秋走神走得厉害,只顾着脚步不停,却未注意到自己越走越偏僻,逐步靠着湖边而去。
云水尽的湖极大,且与平地接壤,有些地方堤岸低矮,叫雨水打湿润滑得很。
人在岸边走,哪有不下滑之理。
姜扶秋粗心惯了,哪里留神到自己走偏了,她这厢还在思来想去,那边脚已经踩空了。
姜扶秋麻溜地滚了下去。
甚至连尖叫都没来得及。
是落在后边的弟子听见湖里“扑通”一声,才发觉有人掉进了湖里,众人再四下一打量,唯独姜扶秋不见了踪影。
且那掉进湖里的人在不断扑腾,看起来是不会水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轻地惊呼了一声,“扶秋大人掉湖里了!”
还未有人反应过来,一袭红衣在浅色月光下闪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极速跃入湖中。
姜扶秋不会水,在湖里扑腾了两下呛了几口水,忽而想到自己如今在幻境里,是当年还活着的姜扶秋,身上应当有灵力,正欲使力,举起的手被人一把握住,腕被紧紧抓着,姜扶秋还未完全看清是谁,腰身一紧,那人搂住了她的腰。
“你是……咕噜咕噜咕噜。”
糟了,忘了是在水中,一张开嘴,水就灌了进来,那人似乎是很紧张她,见她淹了水,匆匆渡气给她。
那人的脸瞬间近在咫尺,狭长的眼,眼角的泪痣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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