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两个人站在众人面前时,月光泼落下来,照得地面凹处的积水波光粼粼,闪动的光扑在姜扶秋和姜惊落两人脸上,两种绝色一瞬融在一处,两人宛若仙境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
弟子们呆了半晌,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凑上前关切询问:“二位大人可还好?”
姜惊落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淡然答道:“无碍。”
嘴上说着没事,手却不肯放。姜扶秋也示意性地咳了两声,表示道:“没事,没事。”
“惊落……”元湄衣咬着下唇,望了望他,又望了望被好好抱在怀里的姜扶秋,欲言又止。见姜惊落迟迟不肯放手,终于是忍不住提醒道:“我们还在成亲……”
姜惊落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姜扶秋,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望了一眼姜扶秋的脸,又移到他扶着姜扶秋的腰的手,复而抬头冷淡拒道:“我知道,先送她回自在飞花。”
元湄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杏眼微睁,逐渐起雾,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那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可成亲的吉时快到了。方才我的手烫坏了,我,我想着等拜了堂再……可如今,你这,她……”。
她快要撑不住了,下一秒便能落泪。
姜扶秋实在是良心不安,这是元湄衣的幻境,她在里头喧宾夺主,乱了事情,到底说不过去。
顺势扒了一下姜惊落的袖子,姜扶秋抬眼,诚恳道:“我可以自己走的,方才并未受惊,也无甚大碍。”
姜惊落摇头,“你最怕水,当是受惊了。我且先送你回去。”
“姜惊落!”
轮到姜扶秋睁大了眼睛,对面的元湄衣低垂着的头猛然抬起,泪痕明显。一改往日里温婉作态,甚至是有些狰狞,她咬牙吼道:“平素对姜扶秋上心便罢了,如今这个时候你还要这样偏向她,你对她,真的是出于做兄长的对妹妹的关怀么?”
姜扶秋一愣。
元湄衣平日里断然不会有这般行径,也从不会有如此神态,她这是怒极了?
“你自己心中当是明白,这亲,如何结成你也最为清楚。”姜惊落总算是看了她一眼,语气却出奇地冷漠。
姜扶秋被抱在怀里,觉得自己像一只看好戏的落水狗。
呸呸呸,怎么能自己骂自己呢。
姜扶秋啐了两口,纹丝不动,打算继续看好戏,却不料元湄衣终是“嗬”地一声哭出声,紧紧地揪着嫁衣,闷声哭泣。
“我到底是最清楚的,有姜扶秋在,我便如何都不能同你在一处。”
姜扶秋正欲开口问上几句,不料哗啦一声,面前的人逐渐模糊扭曲起来,身后有一股极大的吸力将人往后拖去,姜扶秋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重新吸入到了湖中去。
跌入湖水中那一刹,姜扶秋似乎是看见在水晶宫殿的她、姜惊落还有元湄衣,沉睡在宫殿内,仿若失了气息的死人。
“哗啦!”
又一声大而脆的水声,姜扶秋从水里被抛出来,重重地砸在一只小船上,她甩了甩吸饱了水沉甸甸的裙子,抬头,对上自己的脸。
对,没错,自己的脸。
姜扶秋知道自己这是来了自己的幻境。
境中人是眼前人,眼前人却非此时人。
姜扶秋叹了一口气,这倒是难住她了,本尊分明在这,青天白日的,人还清醒,怎么就会进入自己的幻境呢?
幻境中的姜扶秋显然是看不见她。
姜扶秋四下打量一番,好家伙,还是在云水尽内。
幻境中的姜扶秋此刻正眉开眼笑地划着船,在湖中采新鲜的莲蓬吃。
看情况她应该不算是摘,是在偷莲蓬。姜惊落拿灵力灌养的湖,孕育出来的莲花自然也有充沛的灵力,尤其是莲蓬,是莲之实,集聚湖中四方灵气于一体,宛若灵药,食之可助长修为。
姜惊落倒不是因为心疼和吝啬这点修为灵力,不过是出于自己疏于打理采摘,又烦心旁人因垂涎这莲蓬而进湖,终日吵闹不堪,因而禁了旁人来摘莲蓬。
偶有空闲之时,云水尽的弟子也会受命摘了长势旺盛的莲蓬送出去给其他峰头的弟子,但那也只是偶尔。云水尽在凡世本就出名,弟子们总是得了指令外出除祟,忙得不行,哪有闲心来摘莲蓬送人。再者,吃几个莲蓬便可平白无故增长修为,免去了修习之苦,这样做只会教弟子们不劳而获,逐渐丧失修习之心,因而灵山的其他几位灵官也不是很赞成此举。
姜扶秋从前都会趁着第一茬莲蓬长出来的时候来,这个时候,莲蓬的灵气最足,也最为新鲜娇嫩,入口甘甜,味道委实清甜爽口。
她倒也不图这点修为,不过是馋得慌罢了。
当然,姜惊落禁了所有人来采摘,自然也是包括她,只不过这禁,防的就是姜扶秋。
旁的弟子若想进云水尽都需事先禀报,定然无法在姜惊落的眼皮子底下去采莲蓬,而云水尽本门的弟子,一向恪尽职守,教导有方,偷盗之事,断然不能做。
那唯一能够溜进云水尽不需要报备还可能行“偷盗之事”的整座灵山只有一人,姜扶秋。
幻境中的姜扶秋不知是何时溜进来的,总而言之等姜扶秋看见她的时候,船上已经小小地摞起一堆莲蓬了。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在剥着吃。
姜扶秋在船尾看着自己津津有味地尝着莲蓬,心中默念“三、二、一。”
船一沉,幻境中的姜扶秋后边甲板站了一个人,低垂着头瞧着她。
“姜扶秋。”姜惊落扫了一眼脚边的莲蓬,面色冷了下去,“此处,禁采摘。”
幻境中的姜扶秋连人带船被扔出云水尽的时候,她还在忙不迭地从地上捡起散落的莲蓬,感叹道:“多好的莲蓬,扔了太可惜了。”
姜惊落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余下几个弟子在一旁看着,想帮忙又不敢伸手,只能看着。
姜扶秋于是看着幻境中的自己慢吞吞地收拾好地上散落的莲蓬,自在飞花的弟子早就听闻动静赶了过来,将小船扛了回去,顺带将自家大人领了回去。
姜扶秋跟在后边回了自在飞花。
院落建造得同凡世间的农家小院一般。低矮的木门,外头还有一圈的栅栏,能够看见院内的景色。
里头开了几块菜畦,翠绿清润的菜长势正好,湛出一片青色。左侧还有一小从竹林,也用栅栏围了起来,风一吹,竹叶哗啦啦作响,飘落到院中。内中最叫人新奇的是有一块白色硬布,两头用麻绳穿透绑住,缠在竹子上,紧紧绕了几圈,好似悬在半空中的床。
从前午间时姜扶秋便会在里头小憩半个时辰,人一躺进去布便会下垂收拢,将人包在里面看不见。
院中紧靠着后部栅栏坐落着一座小木屋,屋顶茅草颜色脆黄,想来是新铺了一层,盖着黑褐的瓦片,有几根茅草从瓦片缝隙中露出来,杂乱地仰着头。
自在飞花最惹眼的当属院中央几人合抱粗的巨树,树身布满斑驳痕迹,偶有几处树皮脱落,愈显沧桑。树冠开展,枝桠繁多,从树干延伸出去,怒长似要冲天穹而去;花叶繁茂,尤是那雪白上一点红显得极为娇艳。
“自在飞花”一名由此而来。
姜扶秋站在合欢树下仰头看,花开得极热烈,若当年的心境。在清冷的月色下竟别有风情。
她驻足片刻,转头望向小木屋,方才幻境中的姜扶秋吃了几只莲蓬后便犯了困,进去休息了,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她须在自己的幻境中找到出口。
这厢她还没转身,后边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姜扶秋转身的脚顿住。
迟疑了片刻,她才完全回转身来。
木门边站了一人,清瘦高挑,箭袖轻袍,袍边秀了一圈银线,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凉的光。
来人正是姜惊落。
她手里提了一个竹篮,不晓得装的是什么。
姜扶秋看了她一眼,环着双臂往合欢树上一靠,等着看姜惊落找幻境中的姜扶秋有何事。但姜惊落迟迟不动,一直盯着她看。
姜扶秋被看得浑身汗毛竖起,又想起在元湄衣幻境自己的遭遇,脑子轰隆一下想到:该不会现在姜惊落看得见自己吧!
“姜扶秋。”姜惊落提着篮子朝她走过来,看来确实是看见她了。她在合欢树下的石桌边上坐下了,看着不像是说几句话就走的样子。
姜扶秋心虚地靠过去,又望了望木屋,内中依然毫无动静,看来这幻境中本来的姜扶秋应当还在休息。
“我在我在。”姜扶秋在姜惊落对面坐下,瞥了一眼石桌上的篮子,好奇道:“这是什么?”
“莲蓬。”姜惊落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叫弟子摘了些拿过来。往后不要去偷了。”
“君子不问自取才为偷,我可是前几日就给你写了封信,说着我这两日要来偷……哦不,来采摘的。”姜扶秋撇撇嘴,脸不红心不慌地回答,伸手去移开竹篮上的盖子。
“这……这些都是给我的?”竹篮里头用白瓷碗盛着些鲜嫩的莲蓬,旁边还有几碟精致的小糕饼。糕饼样式独特,小巧玲珑,是姜扶秋没见过的糕饼。
一个一个拿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石桌上,姜扶秋眯着眼笑,再次确认道:“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前几日去西荒办事。都说这家铺子糕饼不错,便买了些许。”
“对了”,姜扶秋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梳子来递过来,“道上瞧见这物什。”
“这物什有何不妥吗?”姜扶秋也无心打量那些糕饼了,而是接过梳子仔细打量,“这梳子乃紫檀木所制,略沉,味道么……”
她凑近嗅了嗅,认真答道:“并无特殊的气息,也没有邪祟残留的痕迹。”说罢,她又反复看,喃喃自语道:“花色样式简单,图案也是民间最为常见的莲花如意图,瞧不出异样,难不成这梳子里头藏着什么?”
正欲掰开梳子,被姜惊落拦住了,姜扶秋面露不解,从前姜惊落在外除祟,若有些不寻常的物件,她都会带回来让姜扶秋看看,看有何不妥之处,姜扶秋自幼对四海八荒荒诞离奇之事颇有兴趣,又时常翻看一些野史怪籍,因而对一些奇事怪物都有些了解。
月色泼落下来,被树枝隔开,碎在屋顶茅草上,映衬着浅黄稻草熠熠生辉,冰凉的水汽在周遭凝成水雾,残破茅屋登时仿若仙山独舍,飘飘渺渺。
姜扶秋微张着嘴,睁大了眼颇有些诧异地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手,指节分明,遒劲有力。
“阿姊?”
“这把梳子并无异样。”姜惊落冷淡开口,继而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这是送你的。”
“嗯?”姜扶秋将梳子迅速收回,再次细看,“这是给我的?”
“在西荒一处铺子里瞧见。”姜惊落却不看她,只看向头顶的合欢树,“觉得甚是合适,便买了。”
姜扶秋抱着梳子喜笑颜开,“多谢阿姊。”
见姜惊落望着合欢树一动不动,姜扶秋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满树的合欢花,簇在一起叫人心生欢喜。
夜风拂过,落了些花下来,姜扶秋连忙去护住糕饼,趁机拿起几块嚼。姜惊落依然是望着满树满树的合欢花,有花朵掉落在她发间,滑到肩膀,融在月色中,一边吃糕一边望着姜惊落出神的姜扶秋,有那么一瞬的惶然,好似下一刻姜惊落便和这月光一般,抓不住消散了。
“这是怎么了?”姜惊落收回目光,对上姜扶秋,瞧着她嘴里鼓鼓囊囊,却噙着泪,那万年不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摇。
姜扶秋摇了摇头,赞叹道:“这糕饼委实不错。”
月色,花,点心,心照不宣的两个人。
姜扶秋每每想起这个时候,总觉得已经死透不能跳动的心,又像是被灌入了热烈滚烫的血液,叫嚣着要她重新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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